他等待着。等待着身后那如同实质的目光,等待着那冰冷或愤怒的质问,甚至等待着被粗暴地推开……
然而,预想中的一切都没有发生。
身后只是传来一声极其轻微的、几乎难以察觉的吸气声。那声音短促而克制,像是某种深埋的情绪被猝然惊动,又被强行压制下去时发出的本能反应。
紧接着,纪羽只觉得眼前一花,握着书的那只手上方,一只骨节分明、沾着些许油污和雪水、带着粗粝老茧的大手猛地伸了过来!那动作快如闪电,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强势和……一种近乎本能的保护欲。
“啪嗒!”
一声轻响。
那只大手极其精准地、带着一种近乎粗暴的力道,一把将纪羽手中那本摊开的《荒野求生手册》合拢!坚硬的封面撞击在一起,发出沉闷的声响,激起了书页缝隙里更多的细小尘埃,在微弱的光线下纷纷扬扬地飘散。
纪羽的手被这突如其来的力量震得微微一麻,下意识地松开了手指。那本沉重的旧书便落入了戊雨名的手中。
戊雨名甚至没有低头去看地上那张刺眼的照片。他握着那本旧书,指关节因为用力而微微泛白,手背上那片深紫色的淤青在昏暗的光线下显得更加狰狞。
他垂着眼睑,浓密的睫毛遮住了眼底所有的情绪,只有紧抿的薄唇线条透着一股冰冷的僵硬。他动作有些急促地、近乎粗鲁地将那本书塞回了原来那个摇摇欲坠的书堆里,仿佛那是什么烫手的烙铁,或者……是一个必须立刻掩埋起来的、血淋淋的伤口。
做完这一切,他才缓缓地、极其缓慢地抬起眼,目光如同实质的冰锥,沉沉地、沉沉地钉在纪羽的脸上。
那眼神里没有了平日的锐利,也没有了清晨的审视,只剩下一种深不见底的、如同暴风雪前夕的阴鸷与沉郁。
那是一种被强行唤醒的、巨大的、难以言说的痛苦和压抑的愤怒,混合着一种被窥破最隐秘伤疤的冰冷寒意。
目光相接的瞬间,纪羽感觉自己的心脏像是被那眼神狠狠地刺穿了,冰冷和剧痛瞬间蔓延至四肢百骸,让他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颤,脸色瞬间变得苍白如纸。
“谁让你乱翻的?”戊雨名的声音响起,低沉沙哑到了极点,像是从齿缝里一个字一个字地挤出来,带着浓重的、压抑着的风暴气息。那声音不大,却在这死寂的书店里如同惊雷炸响,每一个字都重重地砸在纪羽的心上。
纪羽张了张嘴,喉咙干涩得如同被砂纸磨过,发不出任何声音。巨大的委屈、羞愧和那无法抑制的心痛交织在一起,让他眼眶瞬间变得滚烫。
他下意识地低下头,避开那几乎要将他刺穿的冰冷目光,视线却正好落在地上那张依旧静静躺在尘埃里的照片上。女孩灿烂的笑容在泛黄的相纸上,此刻却像是最残酷的嘲讽。
就在这时,书店深处那一片书山的阴影里,传来一阵窸窸窣窣的、缓慢的脚步声。一个佝偻着背、穿着深灰色旧棉袍的老人,如同从书堆里生长出来的幽灵般,颤巍巍地走了出来。
他手里捧着一本厚厚的大部头,布满老年斑的脸上架着一副镜片厚如瓶底的眼镜,浑浊的目光透过镜片,好奇地打量着门口这两个明显不属于此地的、气氛凝滞的年轻人。
“找书啊?”老人慢悠悠地问,声音沙哑而苍老,带着浓重的地方口音,打破了这令人窒息的死寂。
戊雨名像是被这声音惊醒,猛地移开了钉在纪羽脸上的视线。
他深吸一口气,仿佛要将胸腔里翻涌的所有情绪都强行压下去。再开口时,他的声音已经恢复了几分平日的冷静,只是那冷静之下,依旧带着无法掩饰的、冰冷的疏离和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
“不找。”他简短地、生硬地回答,目光甚至没有看向老人,而是重新落回被他塞回书堆的那本《荒野求生手册》上。他的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那深蓝色封面上粗糙的纹理,仿佛在确认什么。
就在纪羽以为他会立刻转身离开时,戊雨名却做出了一个让纪羽完全意想不到的动作。
他伸出手,不是去拿书,而是用指腹,极其缓慢地、近乎小心翼翼地,拂开了覆盖在书脊和封面边缘的厚厚灰尘。动作轻柔得与他刚才合上书时的粗暴判若两人。
然后,他的指尖停留在书籍扉页的边缘,轻轻地掀开了那坚硬冰冷的封面。
扉页露了出来。同样泛黄,同样落满了细小的尘埃。在靠近页眉的位置,几行用黑色墨水书写的字迹,清晰地跃入了纪羽的视线。
那字迹刚劲有力,带着一种桀骜不驯的穿透力,笔画转折处如同刀刻斧凿,深深地嵌入泛黄的纸张纤维里。
墨水早已干涸,呈现出一种深沉的乌黑,在昏黄的光线下显得格外沉重。
纪羽的目光不由自主地被吸引过去,心脏还在因刚才的对峙而狂跳不止,但好奇心却压过了所有情绪。
他看清了那几行字:
2015.3 黑风口
别回头。
落款没有名字,只有三个力透纸背、仿佛带着无尽决绝的字迹,深深烙印在纸张上:
戊雨名。
2015年3月……黑风口……“别回头”……
这三个关键词,如同三道闪电,瞬间劈开了纪羽混乱的脑海。他猛地想起在废弃矿洞夜宿时,戊雨名提起的往事碎片——“三年前在这救过一对夫妻”,“有个队员雪盲,我背着他走了三天”……还有,当纪羽问起那个队员是不是照片上的女孩时,他那声沉重而压抑的“嗯”……
所有的线索,在这一刻,被扉页上这力透纸背的三个字——“别回头”——瞬间串联起来。一个模糊却令人心惊的轮廓,在纪羽脑海中骤然清晰。
难道……2015年3月,在黑风口那次救援……那个雪盲的队员……那个笑容如烈阳般灿烂的女孩……她……她没能走出来?而这三个字,是戊雨名在经历了那场惨烈的失去后,刻骨铭心的血誓?是他逼迫自己活下去、走下去的唯一信条?
这个猜测带来的巨大冲击力,让纪羽瞬间忘记了刚才的委屈和酸涩,忘记了照片带来的刺痛,只剩下一种彻骨的寒意和难以言喻的悲恸!他猛地抬起头,看向戊雨名。
戊雨名似乎察觉到了他的目光。他依旧垂着眼睑,专注地看着扉页上那三个字,浓密的睫毛在眼底投下深深的阴影。
他抬起手指,指腹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极其轻柔的力道,缓缓地拂过那三个深深嵌入纸页的墨字——“别回头”。
那指腹下的动作,带着一种沉甸甸的、穿越漫长时光的疲惫、痛楚,以及一种近乎自虐般的、钢铁般的意志。
仿佛在触摸一道永不愈合的伤疤,又像是在无声地对自己重复着这道浸透了血泪的禁令。
然后,他“啪”地一声,合上了扉页。动作干脆利落,带着一种斩断所有思绪的决绝。他将那本《荒野求生手册》重新塞回书堆深处,仿佛要将那段尘封的往事再次彻底掩埋。
做完这一切,他才缓缓抬起头,目光再次投向纪羽。那眼神里的阴鸷和风暴似乎平息了一些,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加深沉的、如同古井般波澜不惊的疲惫和疏离。他不再看地上的照片,仿佛那只是一个无关紧要的幻影。
“走了。”他低沉的声音在布满尘埃的空气里响起,没有任何情绪起伏,如同在陈述一个既定的事实。
说完,他不再停留,高大的身影带着一身沉重的气息,转身,率先走向门口,推开了那扇吱呀作响的木门。门外清冷的雪光和寒风瞬间涌入,吹散了书店内粘稠的空气,也吹散了那张静静躺在尘埃里的、泛黄照片上的最后一丝暖意。
旧书店那扇吱呀作响的破木门在身后沉重地合拢,隔绝了里面浓重得令人窒息的尘埃、霉味和那张如同鬼魅般钉在记忆里的泛黄照片。
然而,门内那令人心悸的死寂和戊雨名眼中最后那深不见底的、冰冷的疏离,却如同粘稠的沥青,瞬间糊满了纪羽的整个胸腔。
他几乎是踉跄着跟在戊雨名高大而沉默的背影之后,重新踏入了外面那片铅灰色的、被新雪覆盖的冰冷世界。
凛冽的寒风如同无数细小的冰针,瞬间穿透衣物,刺进肌肤。纪羽猛地打了个寒颤,下意识地裹紧了外套,指尖冰凉。
他抬眼看向前方那个径直走向越野车的身影——戊雨名的背脊挺得笔直,肩膀微微耸起,冲锋衣的硬质布料在寒风中勾勒出冷硬的线条,每一步踏在厚厚的积雪上,都发出沉闷而决绝的咯吱声,仿佛要将身后的一切——那间破败的书店,那张刺眼的照片,还有纪羽这个人——都彻底踩碎在脚下,埋葬在这无边的雪野之中。
一股巨大的、混杂着委屈、羞愧和被彻底遗弃般的冰冷,如同冰水浇头,瞬间淹没了纪羽。
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紧,又沉甸甸地坠入冰窟。他用力咬住下唇,直到尝到一丝淡淡的铁锈味,才勉强压下喉头汹涌的酸涩。
他不再试图跟上戊雨名的脚步,只是垂着头,默默地、一步深一步浅地踩着他留下的脚印,像个被放逐的、失魂落魄的影子。
重新坐进越野车副驾驶座,冰冷的皮革座椅瞬间吸走了身体最后一丝暖意。车门关闭的沉闷声响,如同牢笼落锁。
引擎发动,低沉的轰鸣再次成为这狭小空间里唯一的背景音,却比窗外的风雪更令人窒息。
车厢内残留的浓烈烟草味和机油气息,混合着戊雨名身上那股拒人千里的寒意,形成一种极具侵略性的存在感,沉甸甸地压在纪羽的胸口,每一次呼吸都变得异常艰难。
他僵硬地坐着,身体紧紧贴着冰冷的车门,尽可能拉开与驾驶座的距离,视线死死地钉在窗外那飞速倒退的、千篇一律的苍白风景上。
枯死的骆驼刺、扭曲的红柳、偶尔掠过的、被积雪半掩的动物骸骨……一切都失去了色彩,只剩下单调而绝望的灰白线条,如同他此刻荒芜的内心。
他甚至不敢去看戊雨名的侧脸,不敢去触碰那片深紫色的淤青,生怕任何一点细微的视线接触,都会引爆对方眼中那被强行压抑的、如同即将喷发的火山般的风暴。
沉默。比之前任何一次都更加沉重、更加粘稠的沉默。它像一层厚厚的、冰冷的凝胶,填充在两人之间狭小的空间里,隔绝了所有声音,也冻结了所有试图靠近的可能。只有车轮碾过冰雪的咯吱声,单调地、永恒地重复着,如同碾过纪羽早已破碎不堪的神经。
时间在这令人窒息的沉默里缓慢地、粘稠地爬行。每一分每一秒都像一个世纪般漫长。
纪羽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疲惫和绝望,仿佛整个人都被抽空了力气,只剩下一个空洞的躯壳,在这冰冷的金属牢笼里随波逐流。塔县那个模糊的目的地,此刻变得如此遥远而毫无意义,前方只有一片望不到头的、被风雪统治的冰冷荒原。
就在纪羽几乎要被这沉重的死寂彻底压垮,意识开始变得模糊时,他的目光无意识地扫过自己放在腿上的背包。背包的侧袋敞开着,露出一点深蓝色的硬质封面。
是那本《荒野求生手册》。
纪羽的心脏像是被什么东西猛地撞击了一下!他瞬间瞪大眼睛,全身的血液似乎都涌向了头顶。
什么时候?他是什么时候……竟然鬼使神差地将这本书带了出来?!
一定是刚才在书店里,戊雨名粗暴地合上书塞回书堆时,自己下意识地、在混乱和震惊中,紧紧攥住了它!后来被戊雨名那冰冷的眼神和沉重的气氛所慑,他竟全然忘记了手中的书,就这样浑浑噩噩地跟着走了出来!
一股巨大的恐慌瞬间攫住了纪羽!他像捧着一个滚烫的炭球,又像藏着一枚随时会引爆的炸弹!
他猛地转头,惊恐地看向驾驶座上的戊雨名。
戊雨名依旧专注地握着方向盘,目光平视前方被积雪模糊的道路,侧脸在晦暗的光线下冷硬如铁,仿佛对副驾驶座上发生的一切毫无察觉。只有他紧抿的薄唇和握着方向盘的手背上微微凸起的青筋,无声地诉说着他内心的风暴并未真正平息。
纪羽的心跳得如同擂鼓,几乎要从喉咙里蹦出来。他慌忙低下头,手忙脚乱地想将这本书塞回背包最深处,用其他东西彻底盖住!手指因为极度的紧张而微微颤抖,冰冷的硬质封面滑不留手。
就在他慌乱地将背包拉链拉上一半时,车身猛地一个剧烈的颠簸!
“咚!”
越野车的右前轮似乎碾过了一个被积雪掩盖的深坑,整个车身猛地向左侧倾斜,然后又重重地回弹!
强大的惯性将车内所有未固定的东西都狠狠地抛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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