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让纪羽在意的,是他的手。
那只垂落在膝盖上的手,此刻正沐浴在火光里,能清晰地看到掌心和指腹上厚厚的老茧,那是常年握工具、抓绳索留下的印记,粗糙得像砂纸。
而在靠近指关节的地方,有一道浅浅的疤痕,细细长长的,像是被什么坚韧的东西勒出来的,边缘已经有些模糊,显然是旧伤了。
纪羽的目光在那道疤痕上停留了很久。他能想象出这道疤痕的来历——或许是在某次攀爬中,被绳索勒得太紧;或许是在拖拽重物时,被粗糙的缆绳磨破了皮肤。无论如何,这道疤痕都像一个无声的符号,诉说着它主人经历过的风霜与艰险。
他突然不敢再看下去。
像是被什么烫到了一样,纪羽猛地收回目光,转身钻回自己的睡袋里,把军大衣重新拉到身上。大衣上还残留着一丝淡淡的、属于戊雨名的气息——不是汗味,也不是尘土味,而是一种类似松木的、干燥而沉稳的味道,混杂着阳光晒过的暖意,意外地让人安心。
他把脸埋进大衣里,鼻尖萦绕着那股味道,心里却乱糟糟的。刚才看到的那道疤痕,戊雨名蹙紧的眉头,含糊的呓语,还有他此刻平稳的呼吸,像一帧帧慢镜头,在他脑海里反复回放。
这个男人,像一本被风沙磨旧了的书,封面粗糙,字迹模糊,却藏着无数惊心动魄的故事。而他,一个偶然闯入的读者,才刚刚翻开第一页,就已经被里面的内容深深吸引。
不知道过了多久,窗外开始透进一丝微弱的光亮。不是火光,也不是月光,而是一种更清冷、更纯粹的白,像是黎明前的预兆。
纪羽睁开眼睛,发现火塘里的柴又烧得差不多了,只剩下一堆通红的炭火。戊雨名还在睡着,呼吸均匀,眉头彻底舒展开来,嘴角甚至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像是做了个好梦。
他悄悄起身,走到窗边。窗户上结着一层薄冰,他用手指戳了个洞,往外看去。
雪停了。
天空像是被水洗过一样,呈现出一种深邃的靛蓝色,几颗疏朗的星辰还挂在天边,闪烁着微弱的光。
远处的雪山在黎明前的微光中显露出清晰的轮廓,山顶覆盖着厚厚的积雪,在天光的映照下,泛着一层柔和的银辉,像披上了一件华丽的银袍。
空气冷得像冰,吸进肺里都带着刺痛感,但异常清新,带着雪后特有的、干净的气息。纪羽忍不住推开了那扇吱呀作响的木门,走了出去。
院子里的积雪没到了小腿肚,踩上去发出“咯吱”的脆响,在这寂静的黎明里,显得格外清晰。他深吸一口气,冰冷的空气涌入肺腑,让混沌的头脑瞬间清醒过来。
他抬起头,看着远处连绵的雪山,看着天边渐渐泛起的鱼肚白,心里涌起一股难以言喻的冲动。他转身跑回屋里,拿起放在角落的相机,又回到院子里。
相机的镜头在寒冷的空气中有些僵硬,他呵了呵气,用冻得发僵的手指调整着参数。取景框里,雪山的轮廓越来越清晰,银辉与天光交织在一起,形成一种惊心动魄的美。他按下快门,“咔嚓”一声,将这瞬间的壮丽定格下来。
镜头缓缓移动,扫过空旷的院子,扫过破败的屋舍,最终,落在了养路站门口的那根晾衣绳上。
那是戊雨名昨晚晾在那里的冲锋衣,深蓝色的,被雪打湿了大半,此刻结了一层薄薄的冰壳,在黎明的微光中,像一面僵硬的旗帜。衣摆处还沾着些泥土和草屑,是白天在雪地里挣扎留下的痕迹。
纪羽的手指在快门上顿了顿。他没有刻意调整角度,任由那件冲锋衣出现在取景框的一角,与远处的雪山、近处的积雪,构成了一幅奇异而和谐的画面。
他再次按下快门。
相机发出轻微的声响,将这雪后的黎明,连同那件属于戊雨名的冲锋衣,一起锁进了镜头深处。
风很静,阳光还没来得及越过山梁,天地间一片清冷的白。纪羽站在院子里,握着相机的手已经冻得通红,但他却丝毫没有察觉。
他只是望着远处的雪山,心里想着,或许天亮之后,他们就能继续赶路了。
清晨的微光像一层薄纱,悄无声息地漫进养路站的破窗。雪已经停了,天空被洗得发蓝,只是那种蓝带着一种清冽的寒意,像是冻住了的湖。纪羽是被冻醒的,军大衣滑落了一半,露在外面的肩膀沁出一片冰凉。他动了动,发现身体有些僵硬,像是被冻住的齿轮。
火塘里的炭火早已熄灭,只剩下一堆灰白色的灰烬,散着微弱的余温。戊雨名不在屋里,纪羽心里微微一紧,披紧大衣走到门口。
门外的景象让他愣了一下。
昨夜的风雪像是从未降临过,天地间一片清明。阳光斜斜地照在雪地上,反射出刺眼的光,让人几乎睁不开眼睛。远处的雪山在阳光下泛着淡金色的光晕,轮廓清晰得仿佛触手可及。
戊雨名就站在雪地里,背对着他,望着远处的山峦,手里拿着什么东西在摆弄。
纪羽走过去,脚下的积雪发出“咯吱”的轻响。他才看清,戊雨名手里拿着的是那个旧罗盘,就是昨天出发前他给的那个。黄铜的外壳在阳光下泛着温润的光泽,指针却在玻璃罩下疯狂地打转,像一只找不到方向的困兽。
“怎么了?”纪羽问,声音在寂静的清晨里显得有些突兀。
戊雨名转过身,眉头微蹙:“罗盘不准了。”他把罗盘递给纪羽,“你看。”
纪羽接过罗盘,果然看到指针在剧烈地晃动,完全没有规律可言。他想起昨天戊雨名说过这罗盘用了很多年,心里有些莫名的失落,像是一件承载着故事的东西突然失去了生命。“坏了?”
“不是坏了。”戊雨名摇了摇头,目光扫过远处的山峦,“是被磁场干扰了。前面应该有矿脉,这种地方常见。”他说得轻描淡写,仿佛这是再平常不过的事情。
纪羽看着手里的罗盘,指尖摩挲着边缘那些细密的磨损痕迹。
他突然觉得,这罗盘就像戊雨名本人,看似沉稳可靠,却也藏着不为人知的波动和隐秘。“那怎么办?没有罗盘,我们怎么辨方向?”他的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焦虑。虽然他负责路线规划,但在这片连手机信号都没有的荒野里,一个精准的罗盘几乎是生存的命脉。
戊雨名从背包里掏出一个小巧的黑色仪器,屏幕是暗着的。“别担心,我备了这个。”他按了一下开机键,屏幕亮起,显示出简洁的界面,上面有一个小小的箭头,正指向某个方向。“GPS,省电模式,不到万不得已不用。”
纪羽看着那个小小的GPS,心里安定了些,却又莫名地有些怀念那个旧罗盘。或许是因为它的老旧和磨损,让他觉得更有温度,更像是这荒野的一部分。
“先去收拾东西,吃点东西就出发。”戊雨名把GPS揣回兜里,接过纪羽手里的罗盘,仔细地放进自己背包的侧袋里,像是在珍藏一件珍贵的物品。
纪羽点点头,转身回屋。他开始收拾自己的相机和行李,动作比平时慢了些。阳光透过屋顶的破洞照进来,在地上投下明亮的光斑,灰尘在光柱里飞舞,像是无数细小的精灵。
他看着那些灰尘,心里有些恍惚,仿佛这场突如其来的同行,就像这些灰尘一样,偶然,却又真实地存在着。
早饭很简单,还是压缩饼干和昨天剩下的巧克力。戊雨名从保温壶里倒出热水,递给纪羽一杯。“今天的路好走些,翻过前面那道山梁,就是戈壁滩了,雪少。”他说,语气里带着一丝轻松。
纪羽接过水杯,温热的触感从指尖蔓延到心里。他看着戊雨名,对方正低头吃着饼干,侧脸的线条在阳光下显得格外清晰。“你好像对这条路很熟。”他说,想起昨天戊雨名说过十年前带科考队走过。
“嗯,走了不下十次了。”戊雨名抬起头,喝了口水,“十年前带科考队的时候,这路还没这么宽,全是碎石,只能靠骆驼运物资。”他的目光望向远方,像是在回忆那些遥远的日子,“那时候可比现在苦多了,没吃没喝是常事,还得提防着野兽。”
纪羽想象着十年前的景象:一群穿着厚重科考服的人,牵着骆驼,在这片荒芜的土地上艰难地行走,风餐露宿,与天抗争。
他突然觉得,戊雨名口中的“苦”,或许并不仅仅是身体上的,还有更多不为人知的艰辛。
“这条路……有名字吗?”纪羽问。
戊雨名沉默了一下,像是在回忆。“以前当地人叫它‘死人沟’,因为太险了,经常有人走不出去。”他顿了顿,语气有些复杂,“后来修了国道,走的人少了,名字也就渐渐被忘了。”
纪羽心里微微一沉,没想到这条路还有这样一个名字。他看着窗外白茫茫的荒野,突然觉得有些敬畏。这片土地,美丽,却也残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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