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槐笑眯眯的,从眼缝里乍泻出的精光晦涩难懂。
他招了招手,安静的连呼吸声都清晰可闻的巷道中,谢灵曜敏锐地听到了极其细微的“吧嗒”声。
那是弓箭搭弦的声音。
“谢大人,你我本无仇,只是迫不得已,你若活着,我便没命。就当,是以你之命,做了件好事吧。”
“咻!”
那是箭离弓弦,破空袭来的声音!
谢灵曜仍旧不动,一双多情潋滟的眼就温和地注视他,眉间一点朱砂痣在白腻的面容间,衬的她有一股浓浓的佛性。
霎时,利气划过,鬓角发丝坠落,飘摇在地。
那箭头擦着她的发丝,射向巷道深处,一声坠地空响,回荡在窄而狭长的小巷中。
空气似乎被静止,沉闷黏腻的压抑如丝如网。
于槐瞳孔狠狠一缩。
“真是——”他喉咙干涸,“好胆色,你不怕死么?为何不躲?”
“于大人要杀得是反贼,而非我。”
不过试探之举,在性命危机的关头,少有人能不露出丝毫破绽。
他不过只是想以此试探出自己的身份和立场。
“于大人,早说了,我与你是一条船上的人。”
于槐沉默,忽而咧嘴一笑,“是极,卧黎山人的弟子,怎可为反贼。”
他笑着摇摇头,向谢灵曜拱手,满面歉意。
“还请谢大人莫怪,实在是事关本官身家性命,不敢不谨慎一二。”
谢灵曜自然看出来了,就连那一番似是而非的话,也只是为了引诱她而已。
回府的路上,于槐好奇问她,为何如此确定他并非那反贼之人。
他当然不会。
于家当今家主虽供职户部,可盛京城的于家乃御史世家,向来清流,世代傲骨。
自那日从潭县一别后,她便查过。
此人曾也在盛京城为官,其父曾为公主逆反一事上谏斥责天子无情,被连累贬斥至此。
其父如今被罢了官,赋闲在盛京于家,便是为了他的老父,于槐此人也绝不会当逆贼。
况且,在昨晚预感祸事之前,他想到的并非自己,而是他的儿子。
此人重情,他不会因自己连累家族声名性命,不会成为家族罪人。
这样的人,让他当反贼,他宁可死。
当然,谢灵曜自然不会明说,只是夸耀他通身气度非凡,一看就是清流正直之人。
如此她才会愿以性命,托付信任。
把于槐感动得眼冒泪,彻底敞开心扉,信任了她,若不是顾忌男女之别,他恨不得拉着她的手倾诉一番。
“其实这些年在淞县,我也时常觉出异常之处。”
譬如,次次出海总会失踪些人。
虽然出海丧命,不足为奇。
但失踪的事情屡次发生,连一同出海的人都感纳闷,谁都没亲眼见其未掉入海中,仿佛只是转过身,一眨眼人就不见了。
海民们虽然对生死之事司空见惯,但从未经历过如此诡谲之事。
“好好的人,说不见就不见了,原地失踪了,一次两次可以认为他们失足落海。”
“可海民在海上是最谨慎不过了,捕鱼网没有动静,无需和海里大鱼搏斗时,让他们失踪的危险来自哪?”
于槐想了很久,都想不通。
“失踪的人,都是壮劳力,连一个年纪大的,都没有。”
谢灵曜忽而想起蔡家,蔡明的阿爹,老蔡头的第二个儿子,就是在海上失了踪。
当时听着只觉奇怪,死就是死了,在海上漂,人都在船上,哪来的什么失踪。
可现下,她却仿佛被打通了什么阻塞,自然而残忍地把两县渔民的失踪联系在一起。
“人没死,不是失踪,而是——被抓了。”
于槐沉默,显然也同意谢灵曜的说法。
不仅仅壮劳力失踪,整个沧州的山道上多有流匪,乱象频发,行杀掠之事,手段残忍。
可竟然不曾赶尽杀绝,活下来的人更像是故意被放走,下山去通风报信的。
以至于周遭诸县之百姓闻山道而色变。
若是在山里干些见不得人的勾当,山道声名丑恶,以致如今的人迹罕至。
岂不是遂了那些人的愿。
谢灵曜如此一想,诸多先前解释不了的疑点,皆尽数消散。
进了于宅,于管家在前头带路,他这才小声将发现王校考使一事细细道来。
也不曾避讳着谢灵曜,显然是已经将她视为自己人了。
原来,昨日于槐回府后,并未歇息,反而秘密调派人手,化为百姓,继续在整个泓县搜寻,不拘于山道,海边,甚至县内村子。
今日天微亮时,在一处偏僻海边发现浑身湿漉漉的王校考使。
一身绯红官袍,银鹤纹黑底官靴,显眼的很。
正说着,忽而于管家一声暴呵!
“何人在此鬼鬼祟祟!”
谢灵曜看的分明,于管家从腰间抽下软弓,搭上小巧利箭,双箭齐发,势如破竹,将那人牢牢钉在廊柱间!
“大人饶命!”
女子战战兢兢回头,露出哭的梨花带雨的脸,双颊双眼微红。
“是你?”
是于家公子的相好。
是个美丽而精明的女子。
于槐大怒,“此女为何还在于家,快快把她打发了!”
他吓得差点魂飞魄散,惊起浑身冷汗,王校考使若是被发现在他于府,下一个横尸荒野的便是他!
更何况,这女子出现在此,本就目的不明,极有嫌疑,若她是敌方暗探——
见他嘴角抽动,眼露杀意,谢灵曜便知晓,这女子在他眼里,应该是个死人了。
“于大人。”谢灵曜搭上他的肩膀,“不是李兄初来此地,水土不服正病着吗,又不是甚机要,想来这位娘子应当也是无心探访。”
于槐反应在不知情的外人看来,极其怪异,若眼前女子只是探子,便是本身不起疑,见了他这情态,也会心生疑心。
更何况,王校考使在淞县失踪,如今淞县定是被无数探子暗地里死死盯着。
若是无缘无故于府死了个女子,那更是不打自招。
他反应,太过了。
谢灵曜表示理解,他们两人,如走钢丝,临峭壁,一个不慎,便会摔得粉身碎骨,落个挫骨扬灰的下场。
“这位娘子是于小郎君的贵客,不知于小郎君何在?”
见谢灵曜笑的温柔亲和,章黛怯怯地抬起眉眼,小心翼翼回应道,“诚郎正——歇息。”
“这个逆子,青天白日里还这般懒散!”于槐大怒。
“于管家,把她给我关去柴房,告诉那个逆子,今日练不完那套春养功,这女子就给我饿着!”
于管家瞥了一眼于槐,眼角余光落在了李三身上,却终究没有反驳,应承退下。
谢灵曜忽而开口,“李三,你随于管家一同去,也好帮衬一番。”
于槐这才松了口气,看谢灵曜的视线更是和蔼起来。
几人退下后,于槐才松了口气,面露感激,朝谢灵曜拱手,“多亏谢小友为我遮掩,否则我必乱了阵脚,作下错事。”
越想越后怕,若是杀了那个女子,必定会引来探子怀疑,最后赔上自己性命!
谢灵曜推辞一番,看着于槐掏出钥匙,开锁。
内室的床上赫然躺着的正是那被追杀的王校考使。
衣服被剥的精光,只盖了个薄被,面色苍白颓靡,唇色更是不见血意。
谢灵曜脑海里却忽而浮现起初见他的情景。
宝马豪车,侍卫护送,仆僮拥护,他着绯红官袍,腰佩环珮,官员奉承,多风光。
眨眼间,衣衫褴褛,落魄逃亡,生死未知。
此刻到不知是该感慨命运无常,还是官场阴晴不定。
“现下淞县的所有医师恐怕都被安插眼线,谢小友,你方才说略同些医术,不知可否一看?”
如今眼前的王校考使是他们二人被困生死的一个突破口,谢灵曜自然恨不得他能立马活蹦乱跳。
“劳烦于大人看看,他身上可有伤口?”
于槐一愣,老脸一红,这才意识到,床上的人被剥了个精光。
谢灵曜自然转身,过了一会,听见他说道,“身上伤痕不多,大多是擦伤,摔伤,看起来倒并无致命伤。”
淞县大小案情,他大多细心谨慎,唯恐冤假错案,仵作验伤所得,他皆亲自过目。
因此对于伤痕判断,他也略有些心得。
显然,王校考使似乎只是力竭昏厥而已。
谢灵曜也挑眉,不过一想到护卫他的都是天子的人,也就不足为奇。
天子护卫,还是能打的。
只是强龙敌不过地头蛇,寡不敌众罢了。
谢灵曜认为,两人若一同在此地待久了,必遭怀疑。于槐深以为然。
在他离开前,两人商议一番后,都觉得此地消息应当传出沧州,沧州都督和刺史不知底细,不可信任。
可若他们二人当真与反贼合谋,近日必定会对整个沧州戒严,往来之人必会查探身份。
谢灵曜,于槐面色难看。
这意味着从淞县想要出州的人,压根就出不去——
甚至,整个沧州现下怕是连一个苍蝇都飞不出去。
“难道那人当真要造反了么?!”
于槐低声颤抖。
“造不造反,恐怕皆看他了——”
谢灵曜注视着躺在床上,气若游丝的王校考使。
他活,逆贼必然会提前举兵发动,他们整个沧州,便沦为反贼之手,无论情愿与否,皆会被视为同党,视为反贼麾下。
他死,或许,这一场造反便会消饵无形之中,至少不是当下。
或许是在三年,四年后,但——那个时候她必然不在沧州白沙了。
于槐走后,谢灵曜静静守在一旁。
她坐在软榻上,薄薄的窗纱将强烈炽阳晕的柔和如银辉,谢灵曜翻看着手中的印信。
底面是红泥金纹,上刻“乾德灵曜”,上是年号,下是她的名讳。
晶莹剔透的琉璃,雕琢成小巧的日月合抱,寓意日月同辉,是大虞皇室卫氏的徽记。
是六月时,金銮殿,桃李宴上,帝王和太后亲自赐予她,是作为这一届状元郎独有的金殿亲授。
她放下印信,任凭光影转换,爬上印信,照射琉璃,倾泻出五彩斑斓。
一面临光影,一面却阴暗无光。
她袖中还有一把匕首,是周氏嘱咐她戴上的,说是可保平安。
也不知这匕首,能不能切得断人的头颅,来保她一时安稳。
她的愿望从来简单,在这个大虞盛京能安稳地混上编制。
一个大宅子,一座金库,能容她混吃等死,就这么简单。
非要把她发配到这白沙来,谢灵曜心里恶意满满。
真到生死攸关之际,不知道拿王校考使的性命,去投了反贼。
可行否?
王承醒来时,眼睛刚睁开一条缝隙。
还来不及感慨自己死活,就被那漂亮菩萨模样的谢县丞给吓得身子一抖。
她手里转着一把匕首,转得又快又漂亮,若不是她时不时觑自己一眼,而后嘿嘿一笑。
他或许还会赞她一番。
“嘿嘿——”
又来了!
王承脸一白,赶紧死死闭上眼。
“大人,您醒啦?”
被迫睁开眼,王承眼快地瞥见她脸上闪过一丝失望,吓得他捏紧被褥。
好在尴尬时,于槐提着食盒进来,刚进门就被王校考使异常的热情打得措手不及。
二人为着救命之恩,你来我往地“交流”一番,边吃边叙,巨大的精神压力下,几人饿得不行。
可于槐带的饭菜却不多,看着王承意犹未尽地放下筷子。
于槐满脸惭愧。
王承摆摆手,苍白的脸色在进食后,好看许多,气息也渐渐有了力气。
三人竟是一时沉默下来。
许久,王承叹口气,“我被你们救起,却还活着,便说明,你们与那反贼毫无干系。”
“事已至此,不是我不想一一说出,只是此事复杂,诸多事情我也一头雾水,还未盖棺定论,不好言之凿凿。”
谢灵曜接起话头,“那晚,我与于大人去了山上寻您,发现了很多面目全非的尸体。”
她注意到,王承的手微微一抖,眼里划过悲痛。
“他们——都是天子亲卫,可恶的——”王承哽咽,“逆贼!”
不!
谢灵曜敏锐地注意到他话里有些微停顿,他定然隐瞒了什么,到了这个关头还瞒着他们,无非是不信任罢了。
“以您看来,我们如今该怎么做?”
“那夜,亲信带着我一路逃亡,我那时以存死志,便让他们带着我亲笔所书的信先行逃走,想将消息送出去。”
他长叹,面露苦笑,“但是,恐怕如今的沧州,连个老鼠都逃不出去了。”
谢灵曜全然没把王承的长吁短叹,生死感慨放在心上,满脑子都是那人已经死在路上了。
“王大人,消息必须得传出去!您手里也必然还握着证物!”谢灵曜突兀打断他。
换做自己,也不可能把用几十条性命换来的东西,交给被截杀的人。
哪怕是亲信,可生死面前,官海沉浮,谁能信得过?
王承纵横官场多年,也必然知晓这个道理。
他沉默不语,终究是没有反驳。
“于大人,您有大虞州图么?”
于槐一愣,这玩意在盛京城里,也不是一般家族能有的,但——
他还真有。
他亲自趁着府里人少时,偷偷摸摸去取了一趟。
“这还是当今的仁武裕皇太后她老人家垂帘时,家人有幸所得,不过,我手里这幅是临摹。”
仁武裕皇太后是一位奇女子,诞下当今天子的第二年,先帝驾崩,她扶立幼子上位登基,垂帘听政四十余年。
在位期间,政治清明,国力强盛,经济繁荣昌盛。
王承倚在床头,看向谢灵曜,“谢县丞是何看法?”
“陆路不通,那就不走,走海路!”
谢灵曜思路空前清明。
信使可以被拦截不让出城,马车可以被扣留不让运输,或许他有能力一手遮住沧州的天。
不惊动天子,就能将一城死死封闭。
但他管不了百姓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管不了百姓吃喝拉撒,无法禁止百姓的一言一行。
否则,他的部下,他的门客,他的探子眼线,一应吃喝住行,如何满足?
这里的百姓靠海吃海,就算全城出入禁严,他也管不了海上。
“两位大人看,沧州海域多,陆地反而少,乘船可以从淞县,顺着海,去到隔壁覃州。”
谢灵曜问紧盯着地图的王承,“不知,王大人可否认识覃州刺史或者都督?”
王承为官多年,除却七品以下的芝麻官,少有他不识得的。
“此人似乎是新上任的,我与他倒是不相识——但听说,此人品行高洁,嫉恶如仇。”
待细问时,王承也是讳莫如深,只说此人极得天子信任,是寒门中飞出来的一柄利剑,权贵们都忌惮厌恶他。
如此,倒是可以走海路去往覃州,找到覃州刺史,由他派人快马走官驿传信!
王承和于槐也深以为然,纷纷赞同。
于槐深叹口气,“我虽不通水性,可到底事关生死,换了谁都无法轻易信任。”
“王大人身受重伤,谢大人是女子,到底不方便,此事便交予我!”
见他视死如归,谢灵曜摇摇头,“我并非与大人抢功,也并非不信任大人,海上变幻莫测,从此处去往覃州,在海上航行并非一日两日。”
“不识水性的人在海上,性命堪忧。”
王承也反对劝说。
争论一番后,于槐最终呐呐不言,叹口气,“事已至此,难不成,只能等死?”
忽而,谢灵曜朝坐在床头的王承一拜,“大人,曜愿意一去,并非逞能,海路一事,我在白沙时,便有所想法。”
她轻言慢语,淡定从容,使得原本并不放心的两人,最后也诚服同意。
走海路去盛覃州报信一事,便交给了谢灵曜,王承将证明他身份的信物以及一封信交给她。
最后郑重其事地递给她一块令牌。
“此物为我身份牌,带上此牌,若遇拦路官吏,可通畅无阻。”王承忽而一顿,叹口气,“不过——现如今,我被逆贼视为眼中钉,若是不到生死危急关头,还是不必拿出来了。”
找船的事交给了于管家,王承和于槐替谢灵曜推演了一番行程,有不通之处,皆给了应对之法。
夜色朦胧,海上雾气四起,海浪翻涌。
于槐朝谢灵曜弓手,脸色郑重,“谢大人,你,愿你一路平安。”
他未提要她不负使命,也未说些替沧州百姓感谢她的大义之言,只是诚心发愿,愿她平安。
谢灵曜朝他拱手。
王承面色复杂,似乎有许多话,可听见于槐这么一说,忽而颓然一笑,“是啊,平安就好。”
在谢灵曜转身之际,他却忽而又补上一句,话音很轻飘,但谢灵曜听明白了。
船和干粮皆是于管家安排。
李三驾着船,趁着此刻雾气不算浓重,往覃州方向走了些距离,才找了个歇脚的地方。
二人吃了些干粮,烤着火歇息。
谢灵曜想起临走之时王承那句话,心里暗骂,果然是官场浸淫多年的老贼。
明面上说是替她照看家人,却是另有一番警示意味。
无非是让自己明白,便是她临阵脱逃,自己快活逃跑,她家人还在沧州呢。
除非她想一辈子见不得光,背负上不孝不忠的骂名,否则,这事就非得给办成咯!
道理是这么个道理,可被人暗戳戳的威胁办事,令她极不痛快。
翌日太阳未升起,就匆匆赶路,一连航行半月都平安无事,谢灵曜才缓缓松了口气。
“再有三日,就到覃州了。”
她手里拿着于槐给的地图。
到了覃州,找到那个刺史,据说他是天子心腹,必定有能力把消息递出去。
届时,便没她什么事了,可稳坐钓鱼台,看沧州龙争虎斗了。
谢灵曜感慨一番,连着多日的疲惫也一扫而空,正要站起身,却被一个大力扑倒!
狠狠摔在甲板上的瞬间,李三挡在她身上,一个极其细微的闷哼,血腥气在她鼻尖炸开!
“你中箭了!”
除了那反贼人马,谢灵曜想不通还有谁无缘无故在海上乱射箭。
总不可能是哪家的达官显贵,闲得无聊跑到海上来练箭术,她叹口气。
还是被追上了。
啊,下一章,男主男配都出场,修罗场多多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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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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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9章 风起云涌,暗波争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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