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天，我和赵海北一起坐高铁回上海。因为情书那个小插曲，我们之间又出现了一点隔阂。他在我面前变得很正经，说话都小心翼翼。
说实话，他油腔滑调的样子我不喜欢，但这样子我更不喜欢。我又不知道怎么纠正他，只能一个人郁郁寡欢。
回上海后我继续搞赵海北那本小说的翻译，他也会继续帮我，但我们两的沟通仅限于微信交流。一连两三个礼拜他都没有提出来我家，我自然也不会过去。
这种从熟到生的落差让我很不适应，而且我感觉他是故意躲着我，这让我更加不爽。
我最想要的是前几个月我们自然互动，像好兄弟一样的状态，但不知道为什么维持起来就是这么困难。
我不爽了一段时间，后来工作繁忙加上自我调节，心情慢慢也恢复了正常。
这样平静的日子大概过了一个月。某一天，我正在去某个饭局的路上，赵海北忽然给我发了一条微信。
Z：张羽，明天我要回A市了。我房间里整了一点东西想给你。你在家吗？我给你送过来。
我心里咯噔一下，忍不住回他：你要回去很久吗？
他只给我回了一个“嗯”字。
我下意识打下一行字：那你还回上海吗？
发的前一刻我手指停住，硬生生一个字一个字删掉。
我深吸一口气，想了想又给他发：我现在在外面。你等我一下，一会我去你家找你。
他给我回了一个好。
我心里乱糟糟的，犹豫了一阵还是调转方向，打了辆车直接赶去赵海北的小区。
**
到他家的时候我才知道这些天发生了什么。他的房间全部空了，之前我和他一起去宜家买的家具，包括那两只大玩偶，都被他打包塞在一个大纸箱里。
他整个人看起来也低落得不正常。眼睛里都是血丝，不知道多少天没睡好觉。
更糟糕的是，他神情里还带有一种压抑的焦虑，好像时刻要崩溃却拼命忍着的那种感觉。
他这个样子，一下子让我想起了我俩分手前的那段时间，他也是这样一副自暴自弃的状态。问题是，这么多年后赵海北还会出现和当年一样的情况，实在是太不正常。
我皱着眉头问他：“你明天要回A市？”
他嗯一声，说话都没有力气。我忍着情绪问他：“那你什么时候回来？”
“不知道，”他失魂落魄地说：“可能明年吧。”
“那你的小说怎么办？”我问他：“我要是碰到翻译的问题怎么找你？”
他一脸憔悴地说：“你可以打电话给我，发微信也行。”
我深吸一口气，耐着性子问他：“你为什么突然要回去？出什么事了吗？”
海北嘴唇一动，似乎想说什么，但最终只是简短地说：“我家里有点事情。“
很好，这个回答很赵海北。
反正我也习惯了，他永远是这样，表面上对我多好，但内心永远不会对我敞开。我真是他妈的受够了。
我懒得和他说话，跑过去翻了翻那箱东西。里面除了画框玩偶什么的，还有他最近买的一些日用品，都叠得整整齐齐放在纸箱里。
赵海北跟着走到我身边问我：“你要吗？里面的剃须刀还有洗面奶，我都没用过。”
我心里有气，淡淡地说：“这些我家里都有，不是很需要。“
他憔悴的眼神里又带上点失落，轻声说：“那一会我去扔掉。”
他这副可怜的样子简直在折磨我。我纠结一会，终于忍不住说：“你别扔了，一会我带回家看看有什么可以留下的。”
他立刻说：“好，我给你送过去。”
“不用了，”我说：“我自己拿过去就行了，又不重。”
我弯下腰准备去抱纸箱子。刚动一下，赵海北抢先一步把纸箱拿起来，对我说：“我送你下去。“
我觉得这样送来送去的根本没必要。但是赵海北已经抱着纸箱去门口换鞋，我也没法硬阻止他。
我们两走到楼栋的门口。我站定，转身问他：“你明天几点的飞机？”
“7:30。”
我“嗯”一声：“我走了，你早点回去休息吧。”
说着我准备从他手里接过纸箱子，但赵海北非但没松手把纸箱给我，反而抱得更紧了。
我有点迷惑地看着他。他声音没什么底气地说：“这箱子有点重，我帮你拿到你家去吧。”
我心头一股无名业火窜起，逼得我不得不强行控制自己不要发作。可能是我脸上透露出不耐烦的情绪，他有一点退缩，犹豫着把箱子给了我。
我心里烦得很，拿着箱子转身要走。
刚一动赵海北又一次拦住我，有点焦急地说：“下礼拜我应该可以回来一次。下礼拜我来找你，可...可以吗？”
他一脸焦灼地看着我，眼神中还带有一丝哀求。
这一刻我终于忍耐不住，嘴里的话一个字一个字自动往外蹦：“你找我？你找我干什么呢？反正你有什么事也不告诉我。那你找我干嘛呢？就吃顿饭？有意义吗？”
他脸色一片死白，呆若木鸡地看着我。
我也不知道自己怎么搞的，胸中的愤怒和郁闷源源不断地冲出来，就像火山爆发一样。恨不得把对他的不满一股脑儿全倒出来。
“赵海北，你永远都是这样，有什么事从来也不肯告诉我。是，我没用，没有资格分享你赵大作家的秘密，那你整天找我干嘛呢？你既然不信任我，不拿我当朋友，那你搞得这副可怜兮兮的样子做给谁看呢？”
“我没有不信任你！”他说话声音都变了：“我什么人都不信我也不会怀疑你！我对天发誓！”
我懒得听他这口屁话，转身就想走。赵海北扑过来抓住我的手臂，语无伦次地哀求道：“小..张羽，我错了，对不起我错了！你别走，我什么都告诉你！我什么都告诉你！我错了，你别走...”
他说着说着忽然哽咽一声，抱着头蹲在地上，整个人就像高烧一样地发抖。
我登时愣住了，刚才的发泄全部抛到脑后，浑身内外只剩下一种难以形容的心痛和一份说不出的后悔。
我定定心神，走过去把海北扶起来，陪他上楼进屋，又给他倒了杯茶。
他低着头坐在我面前，捧着茶却不喝。这样子让我觉得莫名焦虑。
“海北，”我抢在他前面说：“刚才是我太冲动了，我不应该对你发火。你有权利维护你的**，不想说的话你不用说。”
他疲惫地摇摇头：“我很想告诉你，我什么都想告诉你，但是我不敢，我害怕...”
我皱起眉头：“你怕什么？”
“怕你看不起我。”
我不知道该说什么，呆呆地看着他。
他深吸一口气，缓缓问我：“你听说过赵为民吗？”
我一脸疑惑。
赵为民？这个名字很熟悉，但是谁我一时想不起来。
“赵为民？”
他“嗯”一声：“A市...”
哦。
我一下子想起来。赵为民，几年前入狱的A市XX。之前老蒋还给我布置过他的选题。
“我想起来了，我写过关于他的文章。你认识...”
我说到一半，一个念头突然在我脑中炸开。我大惊失色地说：“赵为民是你的...”
“嗯，”海北虚弱地点点头：“他是我爸爸。”
**
我脑子里“轰”的一声：赵为民，A市XX，五年前因为故意伤人等一系列罪名被判服刑28年。
原来这就是为什么赵海北突然会自暴自弃的原因！不仅仅是他哥哥的去世，还有他的爸爸！
许多事情在这一刻自动串了起来：为什么他有很长一段时间不能回来，为什么祁连当初会让他“想开点”，为什么他会费尽心机找国外的工作。这一切的一切，都是因为他家庭的变故，从而导致了一个少年的堕落！
多年来盘积在我心底的谜团突然解开，我整个人都是晕的，愣愣地看着海北说不出话。
海北还是半低着头，淡淡地说：“我爸入狱以后，我奶奶精神压力太大，中风进了医院，三年前也走了。现在我们家只剩下我和姐姐。”
我忍不住问：“你妈妈呢？”
“我妈回W市了，现在和我姥姥住在一起。”
“那你这次要回去，是因为你姐姐？”
海北摇摇头：“是因为我大哥。”
虽然时隔多年，我还是对这位让赵海北如此挂念的哥哥印象极深。虽然我只在照片上见过他一次，但是我猜这个人肯定有过人之处，否则也不可能让赵海北这么个高傲的人折服到这种程度。
海北继续说：“当时我哥去世，是因为不小心出了车祸，但是那个肇事的司机一直没抓到。”
“前几天我哥的一个朋友打电话给我，说他收到消息说那个人可能今年会回来扫墓。他让我回去帮他一起抓那个人。”
我说：“你们为什么不报警呢？”
海北苦笑：“这种积压好几年的案子，警察也不可能时时刻刻盯着。而且我哥那朋友有他自己的安排，我也只能听他的。”
我没接话，房间里安静了一会。
我吸口气问海北：“这就是你这么多年瞒我的秘密，因为你觉得我不能知道你爸爸的身份，是吗？”
海北低下头把脸埋进手掌里，声音微微打颤着说：“对不起。”
我深深地，无奈地叹一口气。虽然这个谜团已经解开了，但我的心情却变得越来越沉重。
毫无疑问我很恨赵海北，恨他的固执，骄傲，恨他该死的自尊心。
但同时我也可怜他，可怜他从一个天子骄子一朝跌入泥潭，可怜他小小年纪就要面临家破人亡的悲剧。在那种飞来横祸的面前，他会做出一些疯狂的举动也是可以理解的。
只是我呢？我却莫名其妙成了他发泄情绪的牺牲品，因为当时的他身边只有我。
我闭起眼睛，眼前涌过无数回忆，心里同时翻滚着自怜，同情，愤怒，悲伤...
等这些情绪差不多平息了，我吸了口气，睁开眼睛对海北说：“海北，我跟你一起去A市。”
他显然没猜到我会做这个决定，整个人都是懵的。
我也懒得多解释，站起来说：“走吧，今天晚上你住我家里。我和郑社长请个假，明天我跟你一起走。”
海北嘴唇动了动，似乎想阻拦我。我走过去把他拽起来，推着他出了屋子。
**
我把海北带回家。我租的房子是一间三居室，旁边的小隔间是空的。
我让他睡我的床，我自己搬到小隔间里去睡。他怎么都不同意，我只好由着他去了。
赵海北到我家后，心情突然又好了起来。他一反刚才低落的样子，脸上有了笑容，还不停在我屋子里走来走去。
一会给我削个苹果，一会给我热牛奶，一会说要改机票座位（我俩机票座位不连在一起）。
最后实在没活干了，他就像一条大金毛一样粘着我，我走到哪里他跟到哪里。
最后我实在没办法，哄孩子似地劝他早点睡，因为第二天一大早还要赶飞机。劝了好几遍他才勉强听话，拿着枕头睡衣去隔壁休息了。
第二天我和海北赶到飞机场登机。飞机上还发生了一个小插曲：我和他的座位本来是分开的，但我旁边坐的一个乘客正好在看《飞船》的小说。海北就找他交涉，最后用一个签名换到了我的座位旁边。
我因为昨天晚上没睡好，在飞机上几乎睡了全程。等我睁开眼睛的时候，飞机已经开始降落了。
我透过右手边的飞机窗往外看。只见飘飘忽忽的云层下，隐隐透出星罗棋布的街道建筑和偶尔夹杂在其中的绿色。
和南京上海那种精致的棋盘化布局不同，这里的建筑密度看起来更小，城市布局更加松散，还有大片大片的灰黑色块。
我深深吸一口气。
这就是海北的家乡，对我来说也颇为神秘的A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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