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央五区。
“元毓,你在想什么?”
沈智七号的声音将她从恍惚中拉回。对方正微微侧头看她,唇边挂着惯有的、令人安心的微笑。
沈元毓敛起眸中情绪,纤长苍白的指尖无意识地蜷缩了一下,随即又松开。
她轻轻摇头:“没什么。”娇小的身躯裹在合体的基地制服里,更显出一种易碎感。
“这几天你总是发呆,”七号走近一步,声音放得更柔,“如果发生了什么,一定要告诉我。”
她望进对方清澈的眼睛——是她曾经最熟悉的目光。
沈智瞳孔的颜色甚至眼底细微的血丝,都完美复刻。
但正是这种完美,让沈元毓心底那点怀疑的雪球越滚越大。
她点了点头,语气平稳:“我会的。”垂下眼睫,浓密的睫毛在鼻梁那颗极小的痣上投下阴影,恰好掩去眸底的锐利探究。
最初的恍惚过去后,沈元毓面色复杂地看着身边编号齐全的沈智们。指尖在身侧微微发冷。
是的,她开始清晰地知道,这是一个梦。一个过于美好,因而显得格外恶毒的梦。
或许是因为吸收了沈虹的记忆,她的意识比以往更加清醒,这些真真假假的景象迷惑不了她——10号以前、17号以后的沈智都已经确认死亡,这个认知像基石一样稳固。
那么,此时此刻围绕在她身边、编号齐全的沈智们,其虚假性便毋庸置疑。
它们是什么?数据流?投影?她起初无心探究,只想找到醒来的方法。
但她极度困惑:自己为何会陷入这样一个……美梦?
是的,美梦,亦是囚笼。
当下的场景对她而言简直是天堂:寄生兽和异种消失殆尽,已故的同伴悉数归来,世界宁静,方舟迎来了最终的胜利。餐厅永远供应她最爱的食物,所有人的叙述细节完美无缺。
但越是完美,她越是清醒:这是假的。
她的记忆还停留在被屠于曼弄晕的一刻,并不知自己已被送入方舟世界。经过连续观察,她注意到规律:每当她试图询问时间或任务细节,回应总会变得模糊;而当她表现出满足时,环境则格外稳定。
这个梦在试图豢养她。用她渴望的一切,麻痹她,困住她。
美妙的梦境,有沈元毓向往的一切,唯独没有真实。更令她警觉的是,她发现除了无法离开特定区域外,这个梦境对她没有任何直接伤害。
在疑虑与探索中,沈元毓终于在梦境边界发现了异常的灰色抽动线条——这居然是个被精心伪装的副本。
副本没有伤害她,却拦着她不让她走。
她冷静下来分析:从识破梦境真实性的那一刻起,其实就已经通过了这个副本的核心测试——保持清醒,认清虚假。但问题在于,进入这个副本的未必只有她一人。
沈元毓怀疑这个副本里是否有其他被困者,所以她才不能出去。
她只能暂时留在这里。
这段被迫的停留让她意外地接触到了更多沈虹记忆的深层碎片。
梦境似乎以某种机制在自我补完,将初代玩家的身影也编织进来。她看见他们站在人群边缘,谈笑风生,姿态鲜活一如当年,那是连沈虹的记忆中都未曾如此清晰保存过的画面。
她看见了屠邈。
她斜倚在训练场的栏杆上,嘴角噙着一抹懒洋洋的笑,正和身旁的人说着什么,眼神锐利却明亮,充满了那种属于开拓时代的热烈与不羁。
她凝视着那幻影——这个副本,不仅在利用她的记忆,还在窃取并重构她所吸收的沈虹的记忆。
它正在试图从内部完善自身,变得更加难以分辨。
而这意味着,她或许能从这些被重构的过去中,找到关于当下、甚至关于未来的关键线索。
她习惯于从既有信息和规则中寻找突破口。
这个发现让沈元毓重新振作起来,苍白的脸上甚至泛起一丝因为极度专注而产生的极淡红晕。她开始有意识地引导梦境走向。
“元毓,你在做什么?”
沈元毓回头,对上沈虹的脸。她的生物学母亲看起来和记忆中一样冷静强大,但身边站着的男人——她的生物学父亲和卓——却显得过于没有存在感。
沈元毓冰蓝色的眼眸静静扫过和卓那温和无害的脸庞,鼻尖的小痣微微一动。她压下心头悸动,脸上挂起温和无害的面具,轻声回应:“只是看看。”
她梦境中的“父母”,尤其是“和卓”,很奇怪。
这种怪异感有据可循。在和沈虹的记忆里,和卓原是“异教徒”的数据研究员,被方舟俘获。
按理说,这种出身敏感、带有叛逃性质的人员,即便拥有卓越的技术,也绝无可能轻易获得信任,更别提进入方舟基地的核心决策层。
他行了大运——所有人都这么说。因为他遇到了沈虹。
是沈虹,以她当时如日中天的声望和强悍无匹的实力,力排众议,一意孤行地保下了他,并将他纳入自己的羽翼之下。
甚至,据记忆显示,也是沈虹主动接近和卓,最终发展出了超越战友的关系。
这本身就是一个巨大的疑点。
沈元毓继承了沈虹的记忆,她比任何人都清楚沈虹的本质——一个极度理性、目标至上、几乎摒弃了无用情感的战士和领袖。
这样的沈虹,为何会突然对一个来历不明、背景复杂的叛逃者展现出超乎寻常的信任甚至…爱意?
这完全不符合沈虹的行为逻辑,连沈元毓都觉得那段记忆中的沈虹陌生得令人心惊。
仿佛有一只看不见的手,巧妙地篡改了命运的轨迹,将和卓这个变量强硬地塞进了沈虹的生命里,并让他直达权力核心。
在这个梦境副本中,这种违和感被放大了。
沈虹的影像强大依旧,但每当和卓出现在她身边时,她强大的气场仿佛被一层无形的、柔和的网悄然束缚、弱化。这种变化极其细微,若非沈元毓知晓真相且全心观察,根本无法察觉。
但是这没道理。和卓只是一个精通网络与数据的研究者,他的个体战斗能力在沈虹面前几乎可以忽略不计。
按理说,无论是真实还是梦境,他都不可能对正常状态的沈虹造成任何形式上的压制或影响。
更何况,这只是一个梦,真的沈虹早就死了。眼前的不过是副本根据她的记忆重构的幻影。
那么,为什么这个幻影中的“和卓”,会呈现出这种异常的“影响力”?
……
云台市。
狭窄逼仄的房间里弥漫着廉价油烟和潮湿霉味混合的气息。
“还不出去?!懒鬼。整天窝在家里能窝出金子还是银子?又被人甩了是不是?我就知道!没用的蠢货,连个男人都抓不住,白长了这张脸!我年轻的时候……”
赵母骂骂咧咧,埋怨女儿没有学到自己年轻时候的分毫,她看向还在读小学的二女儿,这也是个赔钱货。
黛江的视线收回,落在自己涂着廉价亮甲油的手指上,心里冷笑:你的本事?不就是周旋在不同的男人中间,最后却落得独自拖着两个“赔钱货”在泥潭里挣扎的本事么?
还有——”赵母猛地拔高声音,像是终于想起了重点,手指几乎戳到黛江的鼻尖,“你别再跟那个什么张宝卷混在一起了!吊着她有什么用?她家再有钱,她一个女的,还能娶你不成?赶紧的,趁年轻漂亮,找个有钱的嫁了才是正经!她能给你什么?能给你买房还是给你买车?”
又是这套说辞。
“什么鬼?”黛江终于掀了掀眼皮,语气懒洋洋的,带着刻意的不耐烦,“我们只是朋友。说了多少遍了。”她顿了顿,扯出一个略带嘲讽的笑,“而且,找有钱人嫁了?妈,你以为有钱人是傻子哦?睁开眼看看,我们住的是什么地方?我这种‘货色’,’赵江‘这种名字,他们顶多玩玩而已。玩玩,懂吗?连当情人都嫌名字土气带不出去。”
“我都说了多少次了,我要跟你姓!要是叫黛江,黛江,那多好听?至少听起来像那么回事。谁会养一个叫赵江的情人啊?都是你!给我取的什么鬼名字?!”
她把怨气一股脑地倾泻在名字上,仿佛所有的不幸都源于此,实际上也没错,这是她那个酒鬼混账爹的姓,那个混蛋留下这个姓和一堆债务后就消失得无影无踪。
赵母被她的抢白气得胸口起伏,刚要发作,黛江却已经扭身抓起沙发上的旧挎包,摔门而出。铁门“哐当”一声巨响,隔绝了身后更加尖厉的咒骂和妹妹怯怯的抬头。
狭窄潮湿的楼道里弥漫着老旧居民楼特有的气味。黛江快步下楼,高跟鞋敲击水泥地面的声音在空旷的楼道里显得格外清脆又孤独。直到冲出楼道,傍晚浑浊而温热的风扑在脸上,她才猛地停下脚步,靠在斑驳的外墙上,缓缓蹲了下去。
刚才强装的镇定和不在乎瞬间崩塌。她把脸埋进臂弯里,肩膀微微颤抖。
“张宝卷……”她无声地念着这个名字。
“我的家在哪里呢?”她抬起头,望着远处高楼林立的繁华街景,那些璀璨的灯火没有一盏属于她。恰好天上开始下雨,在云台市不下雨才不正常,雨水无声地滑落,冲花了她脸上廉价的化妆品。
她抹了把脸,深吸一口气,转身往回走。
发泄完情绪,现实还是得面对。
黛江——此时还叫赵江,发泄完情绪回到家里,发现赵母不在家,她的妹妹赵河躺在床上面色泛红。
“妈?妈你在吗?赵河又发烧了!”
没有回应。
一种不祥的预感攫住了她。
赵江拨电话出去,打过去居然是个空号。
巨大的恐慌突然袭来,赵江看着空荡荡的家仿佛忽然明了了什么一般,心里咯噔一下,不甘地尖叫一声——她们姐妹两被抛弃了。
一声不甘又绝望的尖叫卡在喉咙里,最终化作一阵剧烈的干呕。她扶着墙壁,胃里翻江倒海。
“姐……”床上传来妹妹微弱痛苦的呻吟。
赵河又开始烧了,这次看起来比以往任何一次都要严重。赵江强迫自己冷静下来,翻遍所有的抽屉和角落,只凑出皱巴巴的六十块钱。她一把抓起墙上挂着的破旧雨衣,裹紧妹妹,冲进越来越密的雨幕中。
六十块钱很快见了底,还倒欠了诊所四十九块。老医生看着面如死灰的赵江,摆摆手:“先欠着吧,孩子要紧。”
赵江连道谢的力气都没有了,抱着打完针后稍微安稳一点的妹妹,深一脚浅一脚地往回走。雨还在下,身上的雨水和心里的冷意一样沉重。
赵江至少今晚能暂时安生了。
晚上九点半,急促粗暴的敲门声打破了短暂的平静。门外是几个面目狰狞的男人——来追债的。他们显然已经知道赵母卷了点细软跑路了。
“钱呢?你妈那个婊子跑了,父债子还,天经地义!”为首的男人一脚踹开本就摇摇欲坠的椅子。
赵江把妹妹护在身后,低着头,心脏狂跳。她听着那些不堪入耳的咒骂,看着他们粗暴地打砸家里所剩无几的东西,指甲深深掐进掌心。
一只油腻的手摸上她的脸,“哟,小模样倒是不错,没钱还?用别的抵也行啊……”
赵江胃里一阵翻涌,却强行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小心翼翼地躲闪着:“大哥……再宽限几天,我一定……一定能想到办法……”她声音发颤,带着自己都厌恶的讨好。那一刻,她觉得自己恶心透了,好像真的只要价格合适,什么都可以明码标价。
好不容易把那帮瘟神送走,屋里已是一片狼藉。赵江瘫坐在冰冷的地上,背靠着门板,剧烈地喘息。寂静中,一种巨大的虚无和肮脏感包裹了她。
她摸出藏在鞋盒里最后一支皱巴巴的烟,手指颤抖地点燃。猩红的火点在黑暗中明明灭灭。她薅了一把被雨水和汗水浸湿的头发,拿起手机,屏幕的光亮映着她苍白麻木的脸。
她翻到熟悉的号码,下意识地打了两个字,等反应过来,信息已经发出去了。
赵江:张宝卷。
张宝卷:怎么了?
屏幕亮起来,这个人总是秒回自己的信息,不过这不是什么优待,只是个人习惯使然。
“带我回家吧。”这句话在对话框里打了又删,删了又打,最后还是删掉了。
赵江:张宝卷,你说我要不改个名字?我不想和我爸姓,我要不把名字改成黛江吧?好听一点。
张宝卷:可以,很好听,而且你喜欢就好。
赵江:行。
做这样无谓的事情能让她放松一点,但是解决不了问题。
发完信息,她放下手机,心里泛起一丝微弱的、几乎是错觉的暖意,随即又被更大的空洞吞噬。
凌晨两点,赵河的体温再次飙升,小脸烧得通红,甚至开始说胡话。
赵江用尽物理降温的方法都无济于事,那点退烧药根本压不下去。
恐惧再次攫紧了她,比之前任何一次都要强烈。她看着窗外依旧未停的雨,感觉自己正抱着妹妹滑向无底深渊。
她只有妹妹了。如果连赵河也……这个念头一闪现,就带来几乎灭顶的恐慌。
手指颤抖得几乎握不住手机,冰冷的屏幕光映着她惨白失措的脸。通讯录里寥寥无几的名字滑过,最终,几乎是本能地,她按下了那个唯一可能抓住的名字——张宝卷。
电话只响了两声就被接通,那边传来张宝卷带着睡意却清晰的声音:“赵江?发生什么事情了吗?”
“我……”她的声音干涩发颤,语无伦次,“赵河……她烧得很厉害……我没办法了……我……”巨大的无助感淹没了她,后面的话化成哽咽。
“地址发我,等我。”她的声音瞬间清醒,没有多问一句.
张宝卷,喘着气,目光迅速扫过一片狼藉的屋内和床上气息微弱的赵河,两个人急匆匆赶往医院。
护士要求出示身份证登记时,赵江茫然地在旧钱包里翻找着那张薄薄的卡片,她拿出来,视线模糊地扫过上面的信息。
姓名:黛江。
她猛地眨了眨眼,怀疑是高烧和焦虑让自己产生了严重的幻觉。她用力揉搓眼睛,再次看去——白底黑字,清晰无比:黛江。
不是赵江。
一直是黛江。
张宝卷把身份证递给护士,之后的一切都太混乱,赵河打上了针。
黛江有些茫然地蹲着,抬头看抱着赵河打针的张宝卷,问她:“张宝卷,我的家在哪里?”
她仿佛又分裂成了两个人。一个蹲在冰冷现实的医院地板上,拿着一张身份不明的身份证;另一个却飘回了那些无数个雨夜,穿着单薄的衣服,站在霓虹闪烁的街角,看着香车宝马,看着那些光鲜亮丽、仿佛另一个世界的人。
赵河最终平安无事,但是从那天开始赵江变得很奇怪。
她先是马上改了名字,连带着赵河一起改了姓。
她不允许任何人再叫那个旧名字,尤其是张宝卷。
“叫我黛江。”她一次次地,执拗地纠正,眼神里有一种陌生的、令人不安的光芒。。
她常常会突然陷入长时间的沉默,目光空洞地落在张宝卷身上,或者久久地凝视着嬉戏玩闹却依旧体弱的黛河,脸上浮现出一种极深的茫然和怀疑,仿佛在确认什么,又像是在破解一个无法理解的谜题。
黛江反复摩挲那张写着“黛江”的身份证,眼神晦暗不明。
“怎么了?黛江?”张宝卷早就察觉到黛江的异常,只温和地询问,带着一如既往的关切,困惑。
黛江只是摇头,眼神飘忽,答非所问。
时间推移,黛江表面的行为逐渐正常,她努力打工,照顾黛河,和张宝卷保持姐妹关系。
直到她十八岁生日那天。
黛江成年生日的那天,亲手杀了黛河和张宝卷。
温热的鲜血溅在她脸上,身上。黛河甚至没来得及发出声音。张宝卷倒在地上,胸口插着水果刀,眼睛瞪得极大,充满了震惊、痛苦和无法理解。
“为什么?”张宝卷用尽最后力气挤出这三个字,鲜血从嘴角涌出,死不瞑目。
黛江站在血泊中,手里还握着滴血的凶器。她看着地上两具逐渐冰冷的尸体,脸上先是闪过一种孩子般的不安和困惑,仿佛不知道自己做了什么。
但随即,那表情被一种极端扭曲的、如释重负的决绝所取代。
“假的。”她喃喃自语,声音沙哑却坚定:“都是假的。”
现实的景象如同破碎的玻璃般开始剥落、消散。血腥味、破旧的小屋、冰冷的雨水记忆……都在褪色。
黛江想起来了,那个雨夜,医生没有让她赊账,自己也还没认识张宝卷,妹妹更是没有得救。
都只是幻梦。
就在这时,一道冰冷、毫无情绪波动的电子音效在她脑海中直接响起:
【玩家黛江,恭喜您,成功通关副本“心锚”。】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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