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决参只觉眼前一花，周遭景象再次稳定时，已身处一间陌生的屋子。
“呼——”他呼出一口长气。
昏迷的施黎娜、沈元毓等人倒在地上，房间里的灯光不稳定地闪烁，乍一看像是凶杀现场。
屠于曼眉头微蹙，扫视现场，似是有些费解地抬头看了一眼壁灯。
脚边地面上一滩来自镰刃的粘液正腐蚀地板发出轻微的“滋滋”声，粘液蒸发后，地面留下了一小片灰白色斑块。
当下最重要的是对云台市的副本进行干预。
屠于曼尝试过干预施黎娜、沈元毓甚至张宝卷的梦境，但都于事无补毫无作用。
她有选择性地试救一些人，然而最终，只有顾决参回应了她的干预，醒了过来。至少在信息完全不对等的当下，这算是个好消息。
“你没事吧？”她伸出手，一把将还有些恍惚的顾决参从地上拉了起来。“你是唯一一个我成功救回来的人。”
顾决参借力起身，晃了晃头，试图驱散脑中的混沌。清醒的一瞬间，先前在副本中听到的官方播报猛地闪过脑海——
——毁坏副本？
这个认知如同冰水浇头，让他瞬间清醒。仅凭玩家个体之力，居然可以强行毁坏一个副本？
这完全颠覆了他对这个世界运行规则的认知。就像生活在一个物理定律稳定的世界里，突然有人一拳打碎了空间。而做到这件事的人，此刻就站在他面前。
他必须承认，这个事实带来的冲击远胜过获救的庆幸。他们确实是盟友，但顾决参此刻才惊觉，自己对屠于曼的了解，恐怕仅仅停留在冰山一角。
他下意识地打量着近在咫尺的屠于曼，手指无意识地捏紧又放开，指尖陷入掌心带来细微的刺痛，眼神中不自知地带着估量。
“嘿，”屠于曼眯了眯眼睛：“你最好别拿这种眼神看我。”
下一刻，顾决参却条件反射地抓住屠于曼的胳膊，面部肌肉紧绷：“你毁坏了几个像我这样的副本？”
既然有毁坏副本的能力，为什么直到现在才施展？为什么之前不救其他人？
这句质问在他喉头滚动，最终还是没有问出口。
“就一个。”屠于曼像是个没事人一样，反手稳住他的手臂，轻轻松松脱离控制。
屠于曼用目光审视着他，“冷静点。副本里发生了什么？你确定你没事？”
房间里的灯光不断闪烁，屠于曼站在背光面，从顾决参的视角看去，她整个人笼罩在阴影里，起来有些捉摸不定，冷静又冷漠。
此时顾决参才发现屠于曼的眉间也满是疲惫和躁动。
他察觉自己的失态，抹了把脸：“抱歉。”
“我没事。”他重复了一遍，随即脱口而出，“你的力量太恐怖了，你怎么可以这么冷静？”
顾决参确实被这种超越常规的力量层次深深震慑住了。
如果说此前屠于曼的破坏力仅仅是灯塔系统反馈出来的一串抽象数字，那么“毁坏副本”这一事实，便是实打实地在他心里烙下了清晰而深刻的印记。
这个场景他恐怕这辈子都忘不了。
玩家拼死抵抗的，为之付出生命的，不正是这些残酷的副本吗？
屠于曼却这么轻松地用蛮力破解了。
屠于曼微妙地察觉到顾决参此刻对自己的观察和审视。
她并不在意，或者说，已习惯了这种打量。只掀了掀眼皮，淡声道：“不冷静的人，进副本的第一时间就已经死了。”她的声音不高，“尤其是你，‘观棋人’，更该明白这个道理。”
无视了顾决参眉宇间未散的疑虑，屠于曼左手食指稳稳抵在自己右手掌心，做了一个明确的下压手势。
“先告诉我，怎么救她们？”她切入正题。
“救谁？”顾决参的思绪显然还缠绕在“玩家毁坏副本”带来的冲击余波中，下意识地反问。
屠于曼侧身，手臂一划，将身后横陈在地的五道身影完全暴露在他的视线里。“她们。”
这时候顾决参才注意到房间里的其他人。“她们都陷进去了？沈元毓也在？！”
房间里的昏迷者状态明显异常，新的危机迫使他的理智急速归位。
“你有尝试过进入她们的梦境吗？”他语速快而清晰。
“试过了。只有沈元毓的梦境能进入，但里面一片空白，什么也没有。”屠于曼回答，“其他人的进不去。”
顾决参俯身探向离他最近的施黎娜的颈侧，面色骤然一沉：“脉搏停了。”
屠于曼接话，语气平稳地补充关键信息：“但是副本官方没有给死亡播报。”她顿了顿，继续说明，“她的脉搏在我进副本找你之前就已经停了，估计是副本的影响。你在里面究竟遭遇了什么？”
她追问，“为什么她一脱离梦境，体征反而急剧恶化？”
眼下，近八成的昏迷者都出现了类似的濒死症状。一番检查下来，情况最好的居然是佟万艳。
“这个副本会会编织美梦，诱使玩家沉溺，同时在不知不觉中消耗他们，并抹去部分关于现实的认知。”顾决参语速很快，手上检查佟万艳瞳孔的动作也未停，“我不确定我当时被抹去的是什么，但是记忆里确实有空白。至于佟万艳……或许她抵抗住了梦境的诱惑？”
顾决参语速很快地问：“那么你呢？为什么你完全不受影响？”
屠于曼眉头几不可察地蹙起，基于事实摇头：“不清楚。我的意识根本没被拉入那个副本。佟万艳晕倒前只来得及提了一句，巫与云似乎预见到了这种情况。”
“巫与云知道？”顾决参沉吟片刻，“那情况或许还不算最糟。”
屠于曼见他开始将队友的身体有序安置，屠于曼的视线也落回沈元毓身上。
只要副本官方不给出死亡播报，这些人就都有活着的希望。
想到顾决参的问题，她的确尝试过连接，但失败了，或者说，被某种力量排斥在外。
为什么呢？
这个疑问如同引信，点燃了心底那股一直胡乱窜动的力量。分不清是郁气还是烦躁，它开始悄然膨胀。
正在低头检查佟万艳的顾决参猛地顿住动作，下意识地深吸了一口气，随即蹙起眉头——一种微妙的窒息感悄然降临，房间里的氧气似乎正变得稀薄。
他疑惑地刚要开口，视线却在不经意间扫过周围的空气——屋内的光线此刻正产生着一种不自然的、水波般的扭曲，仿佛空间本身在被无形的力量挤压。
顾决参的第一反应是副本范围扩大到这里了。
但是紧接着，他看到了扭曲中心的屠于曼。
“屠于曼？”他唤道，声音谨慎。
她没有回应，眉头紧锁似乎处在思考的心流状态。而随着她呼吸节奏的微微紊乱，周遭空气的扭曲感愈发明显，那微弱的窒息感也随之加重。
顾决参面色骤变，终于确认了异常之源。他语气凝重，音量提高了几分：“屠于曼？你怎么了？”
“我？”话题的陡然转折让屠于曼从纷乱的思绪中惊醒了几分。
她抬眼，正对上顾决参紧盯着自己的眼神——那眼神里带着惊疑和警惕，和之前在【沙源】里队友看她失控前一模一样。她下意识抬手摸向自己的眼眶，触感正常。
“怎么了？”于是她反问道，“我现在看起来不正常吗？”
“非常不正常。”顾决参肯定道，语气凝重，“你的玩家天赋正在无意识发动，它在抽取这个房间里的空间和氧气。我现在感觉有些呼吸困难。”
他顿了顿，一字一句地加重了警告，“屠于曼，再不停下来，这房子就要塌了。”
“……抱歉。”屠于曼强行压下翻涌的躁动。
周遭的异象随着她的控制缓缓平息，一事未平一事又起，怎么自己身上又出了问题？
屠于曼看向沈元毓的方向，带着一丝不确定：“她会是因为这个休克吗？”沈元毓当时离她最近。
“不是。”顾决参摇头，脸色依旧难看，“和这个无关，是副本的问题。你早就知道自己会出现这种症状？”他从她的反应中得到了答案，立刻追问，“这种情况出现多久了？”
屠于曼沉默了一瞬，回答：“大概是从上个副本世界回来之后。”
“你现在是什么感觉？”
感觉？
屠于曼困顿不已，脑海中纷乱的思绪和身体里涌动的、不受控制的力量交织在一起。
几秒的沉寂后，最终她抬起眼，口齿清晰确信地说出一个词：
“——失控。”
如同一击闪电照亮黑暗的大地，电光火石之间，屠于曼突然想明白了自己为何郁结于心。
“是从【食物工厂】出来之后，是从我杀了宁械之后，是从……”
从方舟世界回来之后。
屠于曼内心一只有种难言的焦躁，似乎身体的某一部分丢失了，她不明白那是什么，于是只能像困兽般在灯塔世界四处游走。
似乎一切，都失控了。
她不安，躁动，感到缺憾。
“你认为，是你自己失控了，还是你周围的环境失控了？”顾决参继续引导性地追问，试图厘清问题的核心。
“都有。”屠于曼回答得很快，几乎不需要思考。
最可怕的并非是发现问题，而是发现不了问题。现在问题被发现了，并且清晰地表述了出来，屠于曼反而进入了一种极致的冷静。
她沉吟片刻，组织着语言，将线索串联：“灯塔世界突发的暴动和副本有关。事实上，这和我之前在某个副本里遇到的事情有直接关系。”
“我在那里失控了，紧接着，两个世界之间的某种限制……松动了。”她选择了一个相对保守的说法。
顾决参说：“看起来似乎是你的失控导致了灯塔世界的失控。”
屠于曼抬头，一脸你在说什么屁话的表情：“当然不是。顾决参，你也未免太看得起我了。”
顾决参笑了笑：“那么看来至少你还算理智。”
“谢谢。”屠于曼扯了下嘴角，气氛在短暂的对话中，看似缓和了一丝，
“顾决参。”屠于曼突然话锋一转，原本随意交叠的手放了下来：“你的父亲顾峙仁更改过我的命运，你知道吗？”
“啪。”被把玩的黑色棋子从顾决参指间滑落。
顾决参霎时间脸色惨白，喉结艰难地上下滚动了一次，才挤出沙哑的声音：“你……知道什么？”
“比你想得多。”屠于曼唇角勾起一抹没什么温度的弧度。
她伸出右手，食指纤长，指节处却覆着一层薄薄的粗茧，探向顾决参的胸前，指尖在空中微微一顿，随即精准地勾住了一条原本若隐若现、几乎看不见的红色丝线。
“在某个副本里，我得到了玩家天赋【命运编织】，”她盯着他的眼睛，不错过他任何一丝细微的反应，“是你父亲的遗物。”
被她指尖勾住的红线微微颤动，发出极细微的、几不可闻的嗡鸣。
“但很奇怪，”屠于曼继续说，声音平直，“我无法使用它。只能看到……它被使用过的痕迹。”
顾决参的眼睫不受控制地颤抖了一下，很快，但没能逃过她的眼睛。
屠于曼顺势逼近一步，两人之间的距离骤然缩短，她将声音压得极低，：“现在，告诉我——”她盯着他骤然收缩的瞳孔，“你看到我身上，被绑了几根红线？”
“一根。”顾决参几乎是脱口而出，呼吸都急促了几分。
屠于曼有点失望，眼底类似期待的光熄灭了。
她摇了摇头，说：“是三百九十九条。看来你只能看到和你有关的命运。”
她松开勾着红线的手指，那根红线颤了颤，重新隐没于空气。“这很不公平，顾决参。我已经快被绑成木乃伊了，你爸却只舍得让他和你两个人来承担因果。”
她后退半步，双手摊开，做了一个略显嘲讽的姿态：“所以，作为观棋人，你得卖力点。告诉我，接下来，我该怎么做？”
“什么？”顾决参怔住，似乎没跟上她思维的跳跃。
“接下来我应该去杀谁？”屠于曼问得轻描淡写。
“我不知道。”顾决参惊觉屠于曼此刻的诡异，后知后觉地担忧起来。
“不，你知道。”屠于曼盯着他的脸，若有所思：“你是观棋人，你什么都知道，只要你想。否则我为什么先救你？为什么唯独是你能被我救出来？”
“初代玩家不会白费工夫，既然顾峙仁他们算好了，你现在一定对我有用。”
屠于曼每多说一句顾决参的脸就白一分，但最终只能无奈地笑：“理论上来说是这样。”
“帮我。”
顾决参沉默片刻，终是颓然地摊了下手：“我尽量。”
就在这时，两人周围的空气似乎凝滞了一瞬，一道无形的、透明的“墙”悄然升起，将所有的声音与窥探都隔绝在外。
“那么接下来的事情你听好了。”屠于曼补上一句：“不要告诉其他任何人。”
顾决参深吸一口气，仿佛要将所有纷乱的情绪都压下去，他挺直了背脊，神色变得端凝：“好，你说。”
“我说了，我之前在副本里失控了。”屠于曼接着说：“但那只是失控的前期。”
“哦？”顾决参微微倾身。
“紧接着我感觉到我正在崩坏。”
“这是什么意思？”顾决参眉头蹙起。
“意思是，我觉得我是三个人。”屠于曼的语调没有任何起伏，像是在陈述一个与己无关的事实，“大多时候，我仍然是我。但是少部分时候，我是屠邈。还有一些零碎的时间里……我不知道我是谁。”
屠于曼的表情分明是已经对第三个人有所猜测。
“你觉得……你会是谁？”顾决参的声音不自觉地放轻了。
屠于曼微笑：“路卓菲。”
最后一部分“祂”在路卓菲的身体里。
屠于曼对这个名字守口如瓶，甚至连巫与云都没有告诉。
大部分玩家压根没有听说过这个名字，此时顾决参听到也是愣了一愣。“这是谁？”
“这你不用管。”屠于曼摆手：“你只需要在未来一段时间里守口如瓶，默默注意有哪些人对这个名字最上心，然后防备。”
“我知道了。”顾决参郑重地点头。
“还有一件事。”屠于曼说：“我这里有一张纸条。”
顾决参念出来上面的字：“巫与云是可信的，在非必要情况下，不要杀死沈元毓？”他神色忽变，困惑道：“这是谁给你的？”
屠于曼说：“这是我自己的字迹。但我没有写下纸条的记忆。你怎么想？”
“这封信倾向性很明显，看似在帮沈元毓，但是实际上对沈元毓不利。”顾决参立刻想到了两种可能性：“时空传送还是人为模仿？”
“我不确定。”这正是屠于曼纠结的核心。两个可能性，导向的是截然不同的结果。
如果是时空传送，那么最有能力做到这一点的人是巫与云——不管是当下的，还是未来的。
但如果是人为模仿的字迹……那么，谁都有可能。
这一点会让她在处理沈元毓和巫与云相关的问题时束手束脚，这能有效削弱她的决策能力和团队凝聚力。
在鸡心镇活着出来的玩家本就不多，在活着出来的玩家里，对于他们来说，瞒过当时的屠于曼并不是一件难事，毕竟当时她根基不稳是个新人。
但是，谁有动机去做这件事情？
屠于曼正行走在一个由内部混乱和外部阴谋交织成的雷区上。
她不能预设任何人是完全可信的。
屠于曼的指尖无意识地、轻轻敲打着那无形的真空内壁，发出沉闷的微响。“之所以告诉你这个，是未雨绸缪。记得你之前在机场给我的预言吗？”
“你说6月3日的死亡危机？”顾决参心里一直记着这件事。
屠于曼：“对。”
屠于曼动作麻利地将那张小纸条撕成两半，每一半上各留了一个人的名字。
她将写了其中一个名字的纸团攥在掌心，稍一用力，再摊开时，只剩一小撮灰烬从指缝簌簌落下。“如果我好好活着，你就什么都不用做。但是——”
她将剩下的半张纸条递出：“如果三天后我死了——想尽一切办法，杀了她。”
“她？”饶是顾决参也开始变得犹疑：“屠于曼，你确定吗？她……”
“我确定。”屠于曼斩钉截铁地打断他，目光灼灼，“现在不是另外两个人在说话。是我，屠于曼，我很清醒，我确定要你做这件事情。”
其实顾决参压根无法拒绝，屠于曼显然也知道这一点。
“顾决参，你是观棋人。你应该可以看到自己身体里的红线。”屠于曼的声音突然变得缥缈，带着蛊惑：“顾峙仁已经把你的命运编织好了。”
她一字一顿：“无论你如何选择，最终都会走向相同的路。”
顾决参下意识地垂下视线，看向自己的心脏位置。
那里，缠绕着三条殷红的线。
两根牵向顾纨光和纪五德——武士刀和君子剑。
这是观棋人的死侍。顾纨光和纪五德当然不知道这一点，自己也从来没有告诉过他们。
而第三根红线，牵向屠于曼。
……
有喜欢这本书的宝宝可以多多评论给我动力哦~爱你们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240章 红线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