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根红线，牵向屠于曼。
代表，他顾决参，是屠于曼的死侍。
这意味着他的生命和行动的最高准则，将与屠于曼的生死利益强制挂钩。
这是顾峙仁替他们决定的，最好的路，顾决参没有能力拒绝。
所有岔路最终都会汇进同一条峡谷。
屠于曼说得对。无论他此刻如何挣扎，如何选择，最终，都会走向那条既定的路。
顾决参清楚自己只是更大棋局中的一颗棋子。
他闭了闭眼，再睁开时，里面只剩下一种近乎疲惫的平静……疲惫的澄明。
然而在这平静之下，滋生着一种他自己也未能明晰的情绪，脱离了观棋人的身份与职责，纯粹源于对屠于曼这个“人”的某种认同——他想帮她。她的强大、她的困境、她的直白，乃至他们同为棋子的命运，都催生了这份共鸣。
他接受了这个角色。
顾决参说：“我知道了。”
无形的真空墙悄然消散，细微的环境声重新涌入。
屠于曼将话题拉回原点：“那么现在，回到最初的问题。”她开口，声音不高，“你认为我接下来应该杀谁？”
顾决参盯着地面，像盯着一口井，声音落进去，回声发闷：“……我不知道。”
他无法轻易说出一个名字。
一个名字，一条人命，重量与“提供情报”全然不同。
屠于曼看着他：“再想想。”
顾决参的喉结滚动了一下，他抬起眼，对上屠于曼的视线，那眼神复杂：“杨政。”
“现在杀他的理由。”屠于曼没有评价这个名字，只是追问。
“异教徒的头目，必须死。”这个理由冠冕堂皇。
“这是个多选题。”屠于曼说。“顾决参，我不需要自己已经知道的答案。”
她叹口气，替他拆穿自己：“顾决参，你在害怕。害怕你的抉择直接导向死亡，害怕承担这份后果。我不是要你当法官或刽子手，我只需要风险预判。”
“我不要已经确定了的黑名单，我要你从灰色地带拉出危险性极大的不稳定因素，这才是你【观棋人】判断的价值所在。”
“价值？”顾决参的嘴角牵起一丝极淡的、近乎自嘲的弧度，声音略微绷紧，“【观棋人】只是一个天赋，它不是神话。我也会错。你凭什么认为我能……”
“顾决参，我看过你的梦，和别人的不一样。”屠于曼打断他：“你做的不是美梦，是噩梦，你害怕我被寄生。为什么？”
屠于曼问：“是因为你从巫与云那里知道了我被寄生兽占据眼眶的事情？还是你在你的‘棋局’里，看到了更糟糕的未来？”
顾决参没想到屠于曼居然注意到了自己的梦境，他被戳中，指节无声收紧，声音低沉：“观棋人需要信息，越多越好，才能减少误判。我确实……看到了一些不好的可能性。”
不好的可能性，不好的未来……屠于曼揉了揉手腕把这些杂念从脑中驱散。
屠于曼开解道：“只是可能而已，不是一定会发生。”
顾决参不置可否。
屠于曼说：“当初在阳明一中，你身边有顾纨光和纪五德，你尚且能担任一个监护人，让自己主动出击，保护别人，但是现在你反而这么犹疑，为什么？”她稍作停顿，点破根源，“是因为中央一区的寄生兽暴动吗？”
顾决参的沉默印证了她的判断。
遭难过后，很少有人能逃过创伤后应激障碍。
屠于曼的目光低垂片刻：“抱歉。”她的道歉简洁而沉重。面对死亡，人类有同样的沉痛。
屠于曼的眼中第一次掠过一丝极淡的、类似于疲惫和悲伤的神情，但转瞬即逝，快得像是错觉。
“对不起，我去得太晚了。”
顾决参低声急促道：“这和你没关系。”
“那你呢？”“那你呢？”她轻声反问，“你打算把账算到谁头上？你自己身上吗？”
顾决参发现，他最想清算的，恰是幸存者的自己。
屠于曼陪他一起蹲下去：“我也想做得更好。但是每次回头问自己，我都知道，彼时彼刻，我已经拼尽全力了。我无能为力。这种痛苦是我们所有玩家共同的宿命。你也一样。”
屠于曼：“眼下的局面，就是努力之后所能达到的最好结果。”
承认自己的局限性。
“我理解你的谨慎。”屠于曼的语气稍缓，但攻势不减反增，“但恐惧解决不了问题。顾决参，你看好了——”
她并未有大的动作，周遭的空间却发出无声的嗡鸣，顾决参感到自己仿佛置身于深海，周遭的空气变得沉重而驯服，不再是虚无的气体，而是变成了她意志的延伸。
一种绝对的、令人心悸的力量感弥漫开来。
墙壁的阴影边缘开始变得模糊而蠕动，像是不属于这个维度的活物。
“救你时，我用了四成力。”屠于曼的声音在顾决参的感知中震动轰鸣。“你觉得，【空间领主】可以是神话吗？”
“四成？”潮水退去，顾决参瞳孔微缩，脸上血色褪去少许，“你只用了四成力？”
“四成。”她斩钉截铁。
巨大的冲击让他脱口而出：“那你当时为什么不多救……”话一出口，他就后悔了。
屠于曼的反问已落下：“代价呢？你难道不是最清楚后果的人吗，观棋人？”
顾决参像是被无形的重压击中，踉跄半步，后背轻轻抵住冰冷的墙壁。他垂下眼帘，声音干涩：“你最多能救下岛上六分之一的昏迷者，然后力竭。异教徒和寄生兽会趁机作乱。如果你在这个过程中受伤或者……身亡，人类将损失惨重。”他闭上眼，喉结艰难地滑动了一下，“……我明白。”
短暂的死寂后，他重新抬眼，望向屠于曼，眼神里是前所未有的复杂：“你和我想象的，太不一样了。”
“你也是。”屠于曼回应。“很不一样。”
这句平淡的认可，却奇异地抚平了他部分激烈的情绪。
顾决参深吸一口气，试图做最后的划分：“是，我承认【空间领主】是神话。但我们不一样——”
“有什么不一样？！”屠于曼厉声打断，气势逼人，“都是超S级天赋！你信任【空间领主】的力量，却不信任同等级的【观棋人】？谁定义了神话的边界？既然【空间领主】可以是神话，那【观棋人】凭什么不能是？！区别只在于，我们敢在多大程度上，利用规则，甚至反制规则！”
屠于曼：“我相信你的天赋能洞见我所不能见的真相。”
顾决低下头，眉头紧锁，内心天人交战。
屠于曼：“现在，抛开你的恐惧和犹豫，告诉我你内心最真实的判断——我该去杀谁？”
屠于曼不再催促，只是静静地看着他。
顾决参陷入了长久的沉默。他低下头，眉头紧锁，手指无意识颤动，内心显然在进行着激烈的思想斗争。
时间一点点流逝，屠于曼耐心地等待着。
终于，顾决参长长地呼出一口气，他缓缓站起身。
当他再次抬起头时，脸上已恢复了屠于曼初次见他时的那种镇静，眼神变得从容而坚定。
“信息不足，我现在无法给出最终答案。”他的声音恢复了平稳，带着观棋人特有的审慎，“给我一点时间。”
“看来你有怀疑的人。”屠于曼问：“要多久？”
“明天。明天，我会给你一个名单。”他承诺道。
屠于曼说：“现在你冷静下来了，说说异教徒。”事实上，她确实有动手的计划。
时间已经很紧张了，至少屠于曼需要在6.3日到来之前解决掉异教徒。
“在方舟世界，先杀杨琼和杨政。这两个人主导了异教徒的所有事务。杨昀不足为惧，放着自生自灭即可。”他的语速不快，但条理清晰，“紧接着，找到你缺少的那部分。是杀，还是掠夺，看你自己决定。”
“杨政会在哪里？”屠于曼追问。
“你不用去找他，”顾决参说：“当你出现在他的地盘够久，他会主动来找你。”
“找我做什么？”
“同化你。”顾决参语气肯定，“这些人，对所有有价值的目标，首选策略都是试图驯化。”
“除了异教徒，还有谁？”屠于曼没有听到自己最想确认的名字。
顾决参沉默了一下，选择用一种更引导的方式回答：“或许我不该直接给你答案。但从始至终，你不觉得你和沈元毓，一直在被一股力量推向方舟世界吗？是谁在这么做？”
屠于曼眼神一凛：“我明白了。”
聪明人之间无需多言。
尘埃在斜照的光柱中浮动。
她立刻提出下一个关键问题：“跳脱出眼前的棋局，你认为这个副本的真正突破口在哪里？”
顾决参的视线掠过窗外阴沉的天色，转回她脸上，没有迟疑：“机场。”
顾决参说：“云台市飞往其他城市的航班早已关停瘫痪，但其他城市飞进来的航班还没有完全停止。”
“尤其是最近的一般航班，这次航班上的人员构成极其特殊——这些新来的人里约四成是灯塔秘密派遣的精锐玩家，而剩下的六成是当前立场存疑、却暂无实质证据的‘待定者’。”他顿了顿，强调道，“现在上岛的那些人，很不正常。”
“还有，”他补充道，语气变得凝重，“就在刚刚，我发现我的玩家面板上多出了一栏。在人物所有数值下面，出现了一个名为‘空心人数量’的栏目。显示当前数量是68，而且……数字还在跳，在涨。”
屠于曼立刻捕捉到了关键信息，这个设定让她联想到什么：“被困在梦境里永远出不来的人，会变成空心人？”
她随即想起异教徒首领杨政，脑中灵光一闪，微妙地察觉到了更深层的含义：“这个副本不会有玩家真正死亡，但这些昏迷的人醒来之后，未必还是她们自己？”
顾决参：“恐怕是的。”
那不就是伪人？而且是外观上没有异常的伪人。
这个认知让气氛瞬间降至冰点。朝夕相处的玩家很可能在不知不觉中被伪人雀占鸠巢，这太恐怖了。
但凡方舟基地里有一个玩家变成了空心人，整个基地都会不得安宁。
屠于曼不再多言，“走。”她丢下一个字，不容置疑，“去机场。
窗外，昏迷者的数量有增无减，城市已彻底瘫痪。
阴沉的雨幕不合时宜地笼罩下来，顾决参的目光扫过那些倒在地面、浑身湿透的人们。“我仔细对比过昏迷者的分布图，不仅玩家，连普通人类也开始出现昏迷症状。这个转化过程不受身份限制。”
“而且出现症状的人类分布和居民贫富差距分布相关。”屠于曼的回应简短扼要，闭目养神。“如果只是针对玩家，范围反而太好控制了。”
云台市正在发生的异常，其规模与性质，早已超越了一个副本的范畴。
这个副本的寄生兽会在哪里？屠于曼至今没有头绪。
机场内部比想象中更为死寂，空旷得反常。
“那些人不见了。”
就在十五分钟前，塔台记录显示一架来自北方的客机降落在三号跑道，被封锁管控。
但当他们赶到时，整架飞机空空如也——只有座位上仍扣紧的安全带，证明他们曾经存在。
顾决参感觉肩上一沉。回头看见屠于曼单手扶着座椅，声音平静：“驾驶舱也空了。没有打斗痕迹，没有血迹，这些人行李还在，但人就像是人间蒸发了一样。”
顾决参：“这里的情况和长牙原的失事坠机一模一样。”
“去找黑匣子。”
前往寻找黑匣子的路上，屠于曼有一搭没一搭地和他聊着。顾决参始终觉得她这人难以捉摸——看似对什么都漫不经心，又似乎什么都看在眼里。
“为什么不带顾纨光和纪五德一起来？”她问得随意。
“他们俩需要稳住中央一区。”
“也是。”屠于曼的语气渐渐平淡下去：“但是之后行动必须要让他们俩跟着你，中央一区有沈智在，出不了大乱子。”
“你很信任他？”
“还行。”
“是信任他还是信任沈家人？”
屠于曼只轻轻一笑，带着些许深意：“观棋不语真君子。”
顾决参：“现在这里被副本官方接管了，不用担心被灯塔系统监视。我知道你怀疑灯塔系统。”
屠于曼却摇头否定了：“不是灯塔系统的问题。”
顿了顿，她忽然说：“我猜你也有一份记忆传承，是顾峙仁的，对吗？”
“只有一部分。”
“这样反而更好。”
“是，”顾决参接口，“至少我不会像你，或者沈元毓那样，需要时刻怀疑自己是否还是自己。”
屠于曼不置可否，转而说道：“既然你有他的记忆，就该知道——副本官方是从方舟系统中割离出来的一部分，后被寄生兽寄生、异变，才壮大到今天这个规模。而方舟系统，本是为方舟世界的人类玩家服务的。”
她声音渐低，像在自言自语：“可剔骨疗毒……真的能彻底清除毒素吗？”说完，她再一言不发。
顾决参颔首：“我明白了。”
黑匣子不见了。
一同消失的还有屠于曼。
顾决参的第一反应不是惊慌，竟是——她早有安排，黑匣子或许已经被她拿走了。
果然，在原本放置黑匣子的附近，他发现了一个用水写下的字迹，将干未干，笔画边缘已开始模糊，再晚几秒就会彻底蒸发：
“安。”
她连他找到这里的时间，都算准了。
云台市午夜的雾气像某种有生命的活物，湿冷黏稠，无声地缠绕在人造阳光之外的每一个角落，旧城区尤甚，仿佛整座城正被缓慢吞噬。
顾决参不习惯这种黏腻，像是在某种怪物的胃里。
从顾决参发现屠于曼不见的那刻开始，云台市的所有昏迷者同时苏醒，人们像被同一根看不见的弦拎起，齐刷刷坐直，重新汇入各自中断的生活轨迹。
谁也没问“我怎么在这儿”。
大家就像是睡了一觉一样，完全不好奇自己为什么会在这里醒来，他们拍掉身上的灰，站起来继续自己日常的轨迹。
正如屠于曼所预言的，没有一人死亡。
但飞机上消失的乘客并未归来。他们的名字被机场广播念过三遍后，停在了失踪名单。
顾决参低头看表——5月31日23:56。
距离屠于曼的死亡节点还有三天。
从她在黛江的出租屋里交代后事起，顾决参就预感到她必将有所行动。只是没想到这么快，居然拿完黑匣子就走了。
一股无声的紧迫感攥住了他。
他冲向张宝卷与黛江的合租屋。老旧的灯管滋啦一闪，惨白的光线下，迎面是四张茫然的脸。
“你谁？”黛江歪在沙发上，懒懒投来一瞥，语气里带着真实的陌生与疏离。“这是我家。”
“施黎娜呢？”他听见自己嗓音发干。
“她走了。”佟万艳从里间探出头：“呦，你啊。是自己人。”她向张宝卷和黛江说。
“施黎娜已经离开了。”张宝卷重复。
佟万艳：“你知道发生什么了？我们不是进副本了吗？怎么我们一点关于副本的印象都没有？”
沈元毓也醒着，皱着眉问：“发生什么了？”
顾决参感到一种生理性的不适，一股恶寒顺着脊椎爬升，如坐针毡，如芒在背。
因为他完全无法识别——
这四个人里，有谁变成了空心人。
……
这章写得很纠结，后面大概率会改动。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241章 消失的屠于曼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