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雀大街,沈宅。
暑气被高墙与蜿蜒引入的活水驱散大半,前厅内更是放置了数个冰鉴,丝丝凉气氤氲。沈厌那条“伤腿”搭在铺了软垫的矮凳上,肿胀的脚踝处敷着冰镇的药泥,散发出清苦的药草气息。
他换了身月白轻纱常服,衣襟袖口绣着疏朗的竹纹,少了几分城门口那般炫目的张扬,风流意态却依旧难掩。只是此刻,那双惯常含笑的桃花眼里,难得地凝着一丝沉静。
凌战坐在他对面,换了身更舒适的玄色薄绸劲装,仅卸下半臂,正用一方素帕慢条斯理地擦拭着随身短刃的刀柄。动作稳定,眸光锐利如常,仿佛刚赴宴归来,而非经历了一场关乎生死的入城之局。
周文清坐在下首,深蓝直裰浆洗得挺括。
他端起青瓷茶盏,轻呷一口,温热的茶汤似乎也未能化开眉宇间那抹凝重。
“东家,夫人。”
周文清放下茶盏,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带着旧臣特有的沉稳,“今日朱雀门前的‘戏’,唱得精彩,暂时堵住了礼部的嘴,也搅浑了京城的水。但,这仅仅是开始。”他顿了顿,目光扫过沈厌敷药的腿,又看向凌战:“陛下既已铁证在手,亲口认下您‘皇侄’身份,又急召入京……便绝无再放您离京的可能了。”
沈厌懒懒地往后靠了靠,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腰间一枚温润的羊脂白玉佩,嘴角习惯性地勾起那抹玩世不恭的弧度:“不放便不放呗。京城繁华,好吃好玩的比山上多多了。正好,我也懒得再回去钻山沟沟,风餐露宿的。”
他语气轻松,仿佛浑不在意。
周文清却缓缓摇头,目光如炬:“东家此言差矣。陛下不放人,绝非是要留您在京城享福。将您置于眼皮子底下,置于这龙潭虎穴之中,才是其本意。名为‘皇侄’,实为囚徒。区别只在于,这牢笼是金丝所铸,还是铁栏所围。”
他看向沈厌,语重心长:“您的一举一动,一言一行,从今往后,皆在‘隐鳞’的注视之下。沈骁沈泓少爷、凌夫人、纨素小姐、苏婉姑娘,乃至府中每一个仆役、‘云裳记’、‘百草堂’、‘嘉禾源’的每一笔出入……皆无所遁形。稍有差池,便是授人以柄,万劫不复。”
厅内一时寂静,唯有冰鉴里冰块融化的细微声响,滴滴答答,敲在人心上。
凌战擦拭短刃的动作没有丝毫停顿,只是眼睫微垂,遮住了眸底一闪而过的寒芒。
沈厌脸上的笑容淡了些,他下意识地看向凌战。
她依旧沉静,可他知道,这京城对她而言,才是真正的樊笼。
她属于广袤的山野,属于霜刃奔袭的旷野,属于那些亟待开垦的土地和需要守护的种子。是他,将她拖进了这波谲云诡的漩涡。一丝清晰的愧疚,如同冰锥,刺破了他玩世不恭的表象,扎在心头。
他沉默了片刻,手指在光滑的玉佩上无意识地画着圈,再抬眼时,桃花眼中那份惯常的浮华褪去,露出底下清明的锐利,语气却依旧是那副纨绔腔调:“周先生说得是。这京城啊,金丝笼子也是笼子,憋闷得慌。不过嘛……”
他话锋一转,看向凌战,眼底带着点讨好的笑意,声音也软了几分:“阿战,你看,咱这院子虽然引了活水,放了冰鉴,可霜刃那傻大个儿,整天关在这么个小院子里,委屈得跟什么似的。它可是狼,不是真狗,整天对着墙根吐舌头,我看着都心疼。”
凌战擦拭短刃的动作终于停下,抬眼看向他,眸子沉静无波,等着他的下文。
沈厌清了清嗓子,仿佛在说一个无关紧要的乐子。
“我琢磨着,咱家临州青州的产业足够大了,现在也算在京城站稳脚跟了,总得找点乐子不是?听说西山那边林子好,景致美,猎物也多。不如……咱去买片林子玩玩?给霜刃圈块地撒撒欢儿,省得它在院子里憋屈坏了,哪天再吓着街坊邻居,说咱家‘狗’疯了。”
他顿了顿,手指在扶手上轻轻敲着,像是在计算玩乐的花销,语气轻松随意:“顺便嘛,山里头清净,空气也好。我看西山向阳的坡地,种点棉花应该也不错?咱‘嘉禾源’的种子,总得找个好地方试试不是?京城贵人老爷们冬天也怕冷,要是西山也能种出‘雪绒棉’,那可是大乐子,一本万利!咱家崽子们多,也多片山林可以跑跑,省得在城里学坏。”
他看似在描绘一幅闲适的庄园游乐图,但“西山”、“林子”、“圈地”、“种棉花”、“山林”、“跑跑”这些词,落在周文清和凌战耳中,却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激荡起截然不同的涟漪。
周文清眼中慧光一闪,捻须的手微微一顿。他瞬间洞悉了沈厌的深意!西山,毗邻京畿却又自成体系,地势复杂,进可俯瞰京畿,退可隐入群山!
买下大片山林,明面上是给霜刃圈地、是纨绔子弟的享乐之所,实则是为凌战开辟一个远离京城核心监视的缓冲地带!是战略纵深!是退路!
更是为她的“嘉禾源”种子试验、甚至为未来可能的……转移,埋下一个名正言顺的伏笔!好一个“买林子玩”!好一个明修栈道,暗度陈仓!
这东家,看似浮华,心思却深如渊海。
凌战的目光定定地落在沈厌脸上。
他那双桃花眼里,此刻没有半分玩笑,只有清晰的、为她考虑的认真,以及那丝挥之不去的、因连累她而产生的愧疚。他懂她。懂她的不自在,懂霜刃的压抑,懂她心中那片需要耕耘的土地。
他看似不着调的提议,每一个字,都是为她铺的路。
一股暖流,毫无征兆地冲破了凌战惯常冰封的心湖。那暖意来得如此汹涌,几乎让她措手不及。她看着他额角尚未干透的细汗,看着他敷着药泥的伤腿,看着他眼中那份小心翼翼的关切……
鬼使神差地,凌战站起身,走了过去。
在周文清略带讶异的目光中,在沈厌骤然屏住的呼吸里,她伸出手,带着薄茧的指尖,极其自然地、轻轻地落在了沈厌汗湿的额发上,替他拂开一缕黏在额角的碎发。
动作快如闪电,却又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近乎安抚的温柔。
第二次!
沈厌只觉得脑子里“轰”的一声,仿佛瞬间炸开了漫天烟花!那温热的、带着薄茧的触感,像一道细微的电流,从额头瞬间窜遍四肢百骸!所有的思绪、所有的言语,在这一刻被炸得粉碎,只剩下胸腔里那颗心脏在疯狂擂鼓,震得他耳膜嗡嗡作响!他僵在原地,桃花眼睁得溜圆,直勾勾地盯着近在咫尺的凌战。
那张清冷绝艳的脸庞,此刻在他眼中无限放大。
无数个大胆的念头如同脱缰的野马在他脑中奔腾——握住她的手?顺势靠过去?然而,凌战身上那股若有若无的、属于冰雪和兵刃的凛冽气息,以及她眼底深处那份惯常的清明与不容置疑的冷冽,如同一盆冰水,精准地浇灭了他所有蠢蠢欲动的绮念。
沈厌喉结艰难地滚动了一下,所有冲到嘴边的念头都化作了无声的吞咽。
他像个被先生抓包的顽童,迅速垂下眼睑,浓密的睫毛掩盖住眼底翻腾的惊涛骇浪,只留下微微发红的耳根暴露了他内心的剧烈动荡。
凌战的手已经收了回去,仿佛刚才那惊心动魄的触碰只是一个错觉。
她神色如常,仿佛只是拂去一粒微不足道的尘埃,声音依旧清冷,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缓和:“西山买林,可行。”她顿了顿,眸子扫过沈厌通红的耳尖,又看向目露了然与赞赏的周文清,补充道:“霜刃需要山林。种子,也需要地方试种。”
“好!就这么定了!”
沈厌猛地抬起头,声音因为刚才的悸动而带着点不易察觉的沙哑,他努力挤出一个惯常的、张扬的笑容,试图掩盖内心的波澜壮阔,手指用力一挥,仿佛下了一个重大的享乐决定,“明儿就让苏婉去打听!要买就买最好的山头!要够大!够敞亮!咱沈家不差钱!”
周文清捻须含笑,看着沈厌那强作镇定的模样和凌战眼底一闪而过的微光,心中了然。
他起身,沉稳地拱手:“东家思虑周全,此议甚佳。西山购地之事,老朽会与苏婉姑娘一同斟酌,务必办得稳妥、名正言顺。至于京中诸事……”他目光变得深邃,“老朽会小心应对。东家与夫人,安心养伤便是。”
他特意加重了“养伤”二字,目光扫过沈厌的腿。
沈厌会意,桃花眼眨了眨,又恢复了那副惫懒模样:“对对对,养伤!我可是中了蜂毒的人,得好好静养一阵子。陛下要是召见,就说我腿脚不便,蜂毒未清,怕冲撞了圣驾,等好了再说!”他理直气壮地将“伤”当成了最好的挡箭牌。
厅外。
隐约传来霜刃在特意为它开辟的、引了活水的阴凉角落里,不耐烦地用爪子扒拉青石板的声响。
“嚓…嚓…嚓…”
那声音沉闷而带着野性的躁动。
像是在催促,又像是在应和厅内刚刚定下的西山林海之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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