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蝉鸣聒噪,书房内却因四角冰鉴沁着丝丝凉意。
沈厌歪在临窗竹榻上,蒲扇有一搭没一搭地摇着,心思全在小皇帝卫宸极昨日那令人费解的态度上。凌战端坐书案后,纤指翻动云裳记的季度账册,沙沙声是唯一的背景音。
“爹!娘!”
清亮中带着少年朝气的呼喊撞破宁静。十五岁的小蛮牛,身量抽条,褪去不少稚气,一身御前侍卫常服衬得英挺利落,眉宇间那股子“蛮牛”劲儿未消,反添了几分宫中磨出的机灵。他卷着一阵风冲进来。
沈厌懒洋洋掀开眼皮:“哟,咱们沈牛侍卫下值了?宫里又有什么乐子,快说来给你爹解解乏。”
沈牛也不客气,抄起冰鉴旁果盘里水灵灵的桃子,“咔嚓”就是一大口,汁水淋漓,含糊道:“新鲜事儿倒是有!今儿在慈宁宫当值,听姜太妃娘娘跟前的老嬷嬷们嚼舌根呢。”他咽下果肉,压低声音,带着点学舌的促狭,“说是太妃娘娘瞧着陛下后宫空荡荡,膝下没个一儿半女,心疼坏了!打算……抬举她娘家那位才十三岁的侄孙女,一步登天,封个贵妃呢!”
“噗——”
沈厌手里的蒲扇差点脱手飞出去,他猛地坐直身体,嗤笑声毫不掩饰,“姜家那个……才十三岁的小丫头片子?毛都没长齐呢,封贵妃?”他眼中精光暴闪,指尖在榻沿一点,“霍太妃这算盘珠子,都快隔着宫墙崩到我安平伯府脸上来了!”
凌战停下了翻动账册的手,清冷的眸光无声地扫过来,带着询问。
沈牛耸耸肩,又狠狠咬了一口桃肉:“陛下那边儿?嘿,纹丝不动!这两年,那些想把闺女塞进宫里的,折子堆得比勤政殿的台阶还高。陛下要么留中不发,要么轻飘飘一句‘国事繁重,无心此道’就给打发了。那些老家伙急得跳脚,我看啊,陛下是真没那份心思,或者说……”少年狡黠地眨眨眼,意有所指,“压根儿不想让某些人家的血脉,沾上未来的龙椅?”
沈厌摸着下巴,指节轻叩竹榻。
小皇帝卫宸极……他这位年轻的“皇叔”,心思是越发深沉难测了。拒绝联姻,拒绝选妃,对延续血脉似乎有种近乎本能的抗拒……这背后…他不由想起昨日殿上,那双平静无波、深处却藏着点玩味探究的眼睛。
“对了爹,”沈牛像是想起什么,抹了把嘴抱怨道,“您是不知道,陛下这两年胃口差得邪门!御膳房那帮人,十八般武艺都使上了,什么山珍海味、时令鲜蔬流水似的往上端,可陛下就动那么几筷子,跟喂猫似的!人都清减了一圈,伺候用膳的王公公,那头发白的,啧啧,都快赶上雪了!”
沈厌心不在焉地摆摆手:“龙体自有太医署操心,你个小侍卫管好自己分内事就成。记牢了,别再在宫里瞎鼓捣吃食!”
这时,一直沉默的凌战忽然开口,声音平淡得像在说窗外天气:“说起宫闱……前两年西山行宫入冬后,倒是不太平。”
沈厌的思绪瞬间被拽回:“嗯?”
凌战指尖划过一行账目,头也未抬:“总有那么些不长眼的‘野物’,嫌外头天寒地冻,想翻墙进来‘取暖’,聒噪得很。”
“‘野物’?”沈厌眉头微蹙,坐直了身体。
“嗯。”
凌战翻过一页账册,语气毫无波澜,“身手倒还利落,藏得也深,是费了些心思的。”她顿了顿,指尖在纸上轻轻一点,“不过,都被我顺手料理干净了。清净了两年,今年冬天,想来能睡个安稳觉。”
沈厌心头猛地一沉,西山行宫!这地方……是冲着他家来的!
凌战口中的“野物”、“顺手料理”、“清净两年”……这绝不是指真正的野兽!是刺客!是持续了不止一次、针对她的刺杀!而她,竟如此轻描淡写,瞒得密不透风?!
一股强烈的后怕混杂着被欺瞒的怒火“腾”地窜上头顶!这关乎全家性命、府邸根基的泼天大事!他的枕边人,竟用这种“今日拍死了几只苍蝇”的语气知会他?!
“凌、战!”
沈厌声音陡然拔高,带着夸张的、被踩了尾巴般的愤怒,蹭地从竹榻跳下,几步冲到书案前,“啪”地双掌拍案,震得笔架轻晃,“这么大的事!刺客!就在西山!就在你眼皮底下!还‘前两年’?!你竟瞒得密不透风,一字不跟我这家主提?!”
他胸膛起伏,痛心疾首:“你眼里还有没有我这个夫君?万一……呸!”
他猛刹住不吉之言,捂着心口,一脸沉痛,“你这是存心气死我!忧思伤脾,怒气伤肝!我若气出好歹,英年早逝,谁给你撑腰?谁挡那些折子?谁……谁给你暖床?!”最后三字含混嘟囔,音量却足够清晰。
“咳!”沈牛被桃呛得满脸通红,拼命低头憋笑。
凌战看着眼前这个捂着心口、一副“我快被气死了你得负责”模样的沈厌,那清冷的眸光微微波动了一下,一丝极其细微、几乎难以捕捉的无奈和纵容掠过眼底。她索性放下笔,身体微微向后,闲适地靠向椅背,好整以暇地欣赏他的表演。
“那你想如何?”她的声音依旧平淡,但少了几分惯常的冷硬。
沈厌一看有门,放下捂心口的手,撑在案上凑近,换上委屈赖皮的神情:“罚你!”
“罚什么?”
“罚你……”沈厌贼亮的眼扫过她肩颈,“瞒此大事,害家主担惊受怕,忧虑成疾!为家主健康长寿,为家宅和谐……罚你今晚,必须、亲自、好好给本家主按摩!从肩到背,一处不落!舒筋活血,消气解郁!否则……”他耍赖道,“我就睡这儿!气得睡不着!”
“噗嗤!”沈牛彻底憋不住笑,赶紧捂嘴。
凌战看着近在咫尺写满“耍赖”的俊脸,沉默片刻,几不可察地、极轻微地点了下头。
“好。”清浅如玉击。
清浅一字,如玉珠落盘,清晰地撞入沈厌耳中。
沈厌狂喜冲昏头脑,强压激动,清嗓维持“威严”:“嗯…知错能改!那…今晚,为夫勉为其难,在夫人房中静候!”说完生怕反悔,背手迈着轻飘八字步,哼着小曲心满意足晃出书房。
沈牛目瞪口呆看着爹得意忘形的背影,又看看神色平静的娘,挠挠头——爹这罚,怎么像求之不得?二哥在北疆建野牛城大婚到底回不回?他摇摇头,也溜了出去。
沈厌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巨大的惊喜如同烟花在脑中轰然炸开,差点让他原地蹦起三尺高!他强压住几乎要咧到耳根的狂喜,努力板着脸,清了清嗓子,端起“家主”架子:“嗯…这还差不多!知错能改,善莫大焉!那……今晚,为夫就勉为其难,在夫人房中静候佳音了!”说完,生怕她反悔似的,背着手,脚下生风般迈着轻飘飘的八字步,哼着荒腔走板的小调,心满意足、得意洋洋地晃出了书房。
是夜,月华溶溶,透过雕花窗棂洒落清辉。烛光柔和,笼罩凌战寝房。
沈厌已沐浴更衣,月白寝衣衬得墨发半披,慵懒斜倚雕花大床。烛月交辉下,桃花眼流转潋滟波光,薄唇微勾,俊美面容惊心动魄。
凌战坐于床沿,纤长有力的手指落在他宽阔肩头,揉捏紧绷肌理,力道带着奇异的穿透力。
沈厌舒服得眯眼喟叹:“夫人这手法…若开铺子,定日进斗金…”
凌战未应,指下力道却柔了些许。
沈厌悄悄睁眼偷觑。烛光为她清冷轮廓镀上暖色,睫羽低垂,沉静专注。
他心念一动,滚烫渴望再难按捺。猛地抬手,覆住她按在肩上的手。
凌战动作一顿,抬眸。
沈厌顺势坐起,反握她微凉的手拉近。皂角清香混合男子气息将她笼罩。
“夫人…”他声音低沉下去,带着前所未有的认真与紧张,桃花眼锁着她,情愫浓烈欲溢,“刺客之事…罚也罚了。那…另一件呢?”
他目光灼灼,毫不掩饰渴望地扫过她微抿的唇瓣,落回她眼底。
“我们成亲…不少年了。”
他喉结滚动,声音更哑,带着蛊惑,“泓儿在北疆建城快成亲了,沈牛都快能议亲了…我这个做爹的,还是…”他顿了顿,眼神委屈,“有名无实。夫人…何时,才肯真正圆了为夫心愿?”
寝房霎静。烛芯轻爆,窗外虫鸣隐约。
月光与烛光温柔交织,清晰地映照着两人之间不足一尺的亲密距离。沈厌那张得天独厚的脸在光影下完美得无可挑剔,眼神里的炽热期待、小心翼翼的忐忑、浓得化不开的爱欲,混合着那一丝恰到好处的可怜兮兮,形成一种致命的、令人无法抗拒的吸引力。
饶是凌战心志坚如磐石,此刻被他这样专注地、带着几乎能灼伤灵魂的情意凝视着,心头也仿佛被投入了一块烧红的烙铁,激荡起一圈圈滚烫的、难以言喻的涟漪。
她能清晰地感受到掌心被他紧握处传来的温热,以及他指腹那带着薄茧、充满占有意味的摩挲。空气仿佛凝滞,变得粘稠而暧昧,每一寸都弥漫着无声的张力。
时间,在这狭小的空间里仿佛被拉长。
凌战的目光没有闪躲。她静静地回视着他,清冷的眸子里似有深海般的微澜起伏、涌动,最终缓缓沉淀为一种深不见底的、带着郑重意味的平静。她没有试图抽回手,只是看着他,红唇轻启,吐出的声音比窗外的月色更清泠,却带着一种千钧之重的承诺:
“等你……”她的目光扫过他因屏息等待而微微睁大的眼睛,一字一句,清晰无比,“真正担起一家之主的重担,无需我再替你收拾那些‘野物’的残局时。”她顿了顿,补充的话语清晰地刻在沈厌心上,“我自会履行,身为主母的……全部职责。”
沈厌呼吸骤窒!
狂喜如烟花炸裂!家主重担!主母职责!他听懂了!
不是拒绝!是承诺!是圆房之期!
“夫人!”他激动地攥紧她的手,眼中迸发星辰般神采,“一言为定!为夫定当努力!做个让夫人满意…放心的家主!”宣誓般迫不及待。
看着他恨不得立刻“担当重任”的模样,凌战眼底深处,那抹纵容暖意终于如冰下春水悄然晕开。她未再言,任他紧握着手,感受掌心传来的滚烫决心。
窗外的月色,似乎也温柔了许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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