忽听外间脚步声,容芝放下双环玉,推入枕底。
“夫人,老夫人跟前的贞嬷嬷来了,”阿桔挑起珠帘,引一位鬓角斑白、素面净肤的老妇进来。
容芝略微失落,但仍对老妇笑道:“可是母亲还有事交代儿媳?”
贞嬷嬷生了张圆脸盘,看着很是慈祥,福身行礼时,衣袖规整得一丝不苟,“大夫人莫紧张,产后体虚,您躺着说话吧。”
容芝让阿桔奉茶,秀眸凝住,又打量了一眼这位来客。
方才婆母邓氏来时,这贞嬷嬷是近身伺候着的。想来,应是之前贾嬷嬷的冒失让邓氏心生害怕,便带话回宫请来办事妥帖的“贞嬷嬷”。也或者,是公爹游仁泰心疼邓氏,从旁促成了换仆。
“老奴给您送两支高丽参来,是前儿圣上赏的,老夫人说,正合大夫人服用,”贞嬷嬷说。
阿桔接过礼盒,并归入桌上那堆补品,摆在外层,一目了然。
容芝道谢,因问道,“敢问嬷嬷,在宫中伺候过哪位主子?”
贞嬷嬷双手捧着阿桔斟的茶,眼尾笑纹深刻,“老奴福薄,年过半百,在尚宫局管了二十年衣裳首饰,有幸得先太后召见。那时,老人家的头面,非得老奴梳不可!"
先太后正是婆母邓氏的亲姑姑,贞嬷嬷与邓氏,是多年的旧相识。
容芝正思量着,阿桔来帮她拉被角,因背着贞嬷嬷,捂嘴对她笑,“夫人,这下子,咱人参吃不完了……”
容芝自有打算,“改日找门道,问问价。”
这话半真半假,她手里现银不多,卖人参,肯定要卖,可也不必让贞嬷嬷知道。
但见贞嬷嬷眉头微动,笑道:“大夫人持家有道。”
“大伯——”
由门外冲进一个小小身影,大约被屋里的生人吓退,他的笑僵在脸上,立刻转过身要跑。
“乘哥儿来了!”阿桔追出去,扯住游乘的灰蓝袄袖,“你今日又给余哥儿带了什么好吃的?"
“我自然带了,”游乘红着脸喘粗气,探头看贞嬷嬷,又赶紧转开脸。
见此,容芝与贞嬷嬷对视一笑。
贞嬷嬷朝游乘招招手,“你就是府里的大哥儿?快走近些,让嬷嬷好好看看你!”
左右躲不掉,游乘磨蹭着挪进来,规规矩矩给贞嬷嬷行礼,小脑袋一低,“嬷嬷好。”
“啧啧,好俊的哥儿!”贞嬷嬷从袖中摸出芝麻糖,“给,拿去吃!”
游乘收了礼,慢慢抓过糖,多添了块自己带的怡子糖,都放在容芝手里,“给三弟弟……二弟弟吃。”
容芝的心化了,摸摸他的头发,“乘儿最乖了。”
才三岁的半大小子,自己馋得咽口水却记挂着别人,怎不惹她心疼?
天寒地冻,容芝怕二房又没给游乘饭吃,吩咐阿桔准备热乎的汤面。
突然,听贞嬷嬷“咦”了一声。
“哥儿这脖子……”
贞嬷嬷拨开游乘的衣领,倒吸一口凉气,惊道,“谁掐了你?”
孩童细嫩的皮肤上有青紫的指痕,看淤血程度,恐怕被伤了两三日。
阿桔手中的茶壶“当啷”落在地上,霎时已红了眼圈,“还能有谁?二夫人自打怀了身子,脾气越发大了……”
“你别胡说,”贞嬷嬷厉声打断,“那周氏是乘哥儿的嫡母。”
可怕的安静里,游乘“哇”地哭出来,猛地扑进容芝怀里,“大伯母!我想读书!想到高处!想让她够不着我!!”
贞嬷嬷如遭雷击,呆呆地在椅背上靠了片刻才回神,“虐待庶子?堂堂司宁侯府的嫡媳,居然干出这等可耻事?!”
容芝摇摇头,只轻拍着抽泣的游乘。
有些话,她这个隔房伯母不便出面说,但宫里来的老嬷嬷就不同了。
“丧良心的玩意儿!”
贞嬷嬷拍案而起,冲着南面二房方向,骂道,“哥儿喊她一声母亲,她就这么作践哥儿?”
阿桔忙去捂她的嘴,“嬷嬷慎言!二夫人怀着身子呢。”
“她就是怀着龙种,也不能虐待孩童!”
贞嬷嬷甩开阿桔的手,眼中怒火迸发,“老奴这就去禀告老夫人!”
容芝急道,“嬷嬷初来乍到,有所不知。乘哥儿毕竟是二房的孩子,我们若插手,这,说不过去的。”
“大夫人是聪明人,现在糊涂了?您可是嫡长媳,管教全府的子侄,都名正言顺,”贞嬷嬷压低声音,又意味深长地看了眼游乘,“这孩子与您亲近,将来有了出息,能不念您的好?”
容芝当然明白道理,可她不能太快同意,得再磨一磨贞嬷嬷的善心。
正犹豫间,游乘挣开她的手,“扑通”给贞嬷嬷跪下,磕头道,“求贞嬷嬷救我!昨儿母亲还说,等三弟弟出生,把我送去外城庄子上!”
“乘哥儿!”容芝惊得要下床,却见贞嬷嬷已然老泪纵横。
“我可怜的孩子,你这事嬷嬷管定了!”贞嬷嬷一抹眼泪,风风火火往外走,“你们等我好消息。”
容芝被阿桔扶回床上,双眼一直追着贞嬷嬷的背影。
廊下,融雪水洒在灰白的发上,斩钉截铁的声音渐去渐远,“在宫里什么刁钻货色没见过?老奴非要整治整治她的臭毛病!"
后来发生的,容芝无法亲眼看,到次日一早,她听阿桔说了个大概。
数月不回府的大理寺卿游仁泰,昨夜归来,在邓氏房中待到了天明。
紧接着,正院传出了消息——即日起游乘搬入长房东园。
“我知道那贞嬷嬷不简单,可也没敢想,这么快呀,”阿桔边讲边咋舌,“贞嬷嬷到底怎么与老夫人说的?”
容芝不知细节却能想见,那老妇在宫中厮杀多年,定有狠手段。
且她婆母邓氏,又是好惹的么?她还记着那日邓氏在她的马车里哭诉的肺腑之言,说明在公爹游仁泰心里,邓氏占据了相当大的分量。
“父亲与母亲的感情,真好,”半日,容芝感慨道。
早膳过后,容芝让阿桔扶着在床边活动。
她这具身体才二十岁,饶是早产大亏,几日休养下来也恢复大半。
抱游余的时候,又想起城郊的游怜山。
他几时办完差事,几时回府?
容芝絮絮叨叨地想,问阿桔,“你把信送出去了?”
“送了。给大爷的,给尔惑先生的,都送了。”
“甚好。对了,乘哥儿那边,说没说几时搬来?你,赶紧把朝南那间空屋收拾出来,书案、书架这些,都置办新的,还有——”
“大伯母!”
容芝听见熟悉的喊声,往屋外走了几步。
“大伯母。”
她被游乘抱住。
他仰着脸,笑盈盈地望她。他抱着自己的小包袱,眼角湿润,“乘儿来了!再不走了!”
容芝抹去他的泪,“好,甚好。”
又看见他脖子里的淤青,忽然喉头哽咽,“以后,再不走了。”
来的人还有贞嬷嬷,手提橙黄的布口袋,说是宫里送来的文房四宝。
“把乘哥儿交给大夫人,老奴不辱使命。”
贞嬷嬷垂下眼,似有遗憾,“周氏现下情况特殊,等她生下孩子,老夫人自会追究她的错。"
“您莫要自责,能为乘哥儿争取到今日这一面,媳妇满意,乘哥儿也满意,对不对?”容芝看看游乘。
他立刻道,“多谢嬷嬷救命之恩!”
贞嬷嬷拦住他,不让他跪,“哥儿经历这番磨折,将来必有大成!”
又看了看容芝怀中酣睡的小儿,想起什么,“问没问,大爷几时回?”
容芝说,“没问,问也白问。他给圣上当差,不是自由身。若我问,徒增他烦恼。”
她的袖角被游乘扯住。
他剥好了怡糖,掰成两半,大的给容芝,小的含在自己嘴里,眉眼笑弯,“大伯母吃!甜!”
容芝一口咬住那糖,道,“确实甜。”
原著中那个阴鸷狠辣的权臣,此刻是为了半块糖欢喜的孩子,而她和他的命运,正在一点点被改变。
与此同时,南面二房院里,传来瓷器碎裂的动静。
化了一夜雪,阿桔赶早在东园门前洒扫。
几个丫鬟靠近,悄悄议论昨夜二房的动向。
“二爷回府了!天没亮就被侯爷叫去书房问话。”
“方才有人看见周氏,她红着眼眶也去了正院,这会儿,定是为乘哥儿的事告状呢!”
听阿桔转述时,容芝在给游余换尿垫,闻言,手上一顿。
拿着的纱布被游余扯过去,正好盖在他小脸上,吓得阿桔赶紧掀开。
二房游怜泉在大理寺做评事,正七品,主理重大案件的复核重定。
官小权大,容易出政绩,容易晋升,说的就是游怜泉这一类人。
年中的时候,江南出了一桩舞弊案,牵涉到三个州府。
游怜泉奉旨南下复核此案,帮十几个举子恢复了科举功名,不仅得到当地百姓敬仰,也在上京引起不小的轰动,威名远播。
“听说,宫中那位也很欣赏二爷。门房说,昨半夜二爷回府,多带了一架马车,怕是收了不少结交礼!”
容芝端起桌上的补气汤,还没入口,已皱起眉。
阿桔说,“我去拿糖。”
“不用,”容芝仰头,把一大碗药喝干。
院门被人推开。
急促的脚步声里,管家给容芝行礼,“大夫人。”
容芝放下空药碗,站起身,“是不是父亲回来了?”
管家愣了下,点点头,“侯爷请您去正院说话。”
阿桔心疼容芝,“好几里地,您能走过去么?我去找轿子。”
容芝笑道,“你扶着我,咱俩慢慢走。”
这一路,花了两炷香。
等到了正院门前,容芝远远就看见邓氏,她站在紫藤架下,冬阳透过花叶,在她素净的面上描摹。
“母亲,”容芝走近,福身行礼。
邓氏伸手扶她,“看你脸色还虚,唉!你莫怕,有我在。”
这时,书房突然传出周氏的哭诉:
“……儿媳真无用,保不住自己的孩子……哭坏就哭坏吧!”
“周氏!不要胡闹!”
游怜泉的话听来又生气又疲惫,“太医早晨说你胎象不稳。”
管家上前敲门,“侯爷,二爷,大夫人到了。”
里面静了一瞬,而后,司宁侯游仁泰沉稳道,“让她进来。二郎,你们夫妻回避一下?”
“父亲,儿媳不走,也不能走!”
周氏拔高音调,“倒要听听大嫂怎说!她已有余哥儿,为何还要抢我的乘哥儿?”
书房门开,容芝迈过门槛,见游怜泉扶着周氏的肩膀,眼睛看向她。而周氏的眼下两团青黑,估摸,最近睡得不好。
“儿媳见过父亲。”
容芝向游仁泰行礼,又轻轻转向游怜泉,“二弟,一路辛苦。”
游怜泉笑,摸出个锦囊,递来,“补给余哥儿的出生礼,我回来迟了。”
锦囊打开,滑出一枚玉锁,锁面刻着“喜乐”二字。
“你还准备了这个?”周氏狠狠剜了游怜泉一眼。
容芝把玉锁放回去,想推辞。
司宁侯游仁泰开了口,“替余哥儿收着吧,是二郎的一点心意。”
玉锁质温,容芝却觉得烫手,她说,“儿媳听父亲的,多谢二弟。”
游仁泰捋了一把胡须,“大媳妇为游家诞下嫡长孙,是大功。早产让你受苦了,幸而你母子平安。”
“可是,有些病在小时候看不出来,”周氏嘀咕道。
游仁泰斜她一眼。
游怜泉立刻喊道,“周氏!”
容芝注意到,游怜泉握拳的指节发了白。
她上前,温声道,“前日父亲帮请的太医新开了药方,余哥儿连服了几副,气色渐好,劳父亲挂心了。不知,父亲今日唤儿媳来,所为何事?”
游仁泰单刀点破,“乘哥儿搬去你院里了?你母亲想让你教养他,但你已有余哥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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