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朝后，皇帝带着赵琰去了凤宁宫，刚好在路上遇到如今执掌凤印的丽妃。
丽妃披了件不打眼的披风，身后跟了两个贴身婢女，站在凤宁宫外左顾右盼，神色慌张，捏着手帕喃喃自语，丝毫没发现皇帝和赵琰跟在她后面不远处。
皇帝见她心虚的背影，忍不住凑近出声吓一吓她:“丽妃，你怎么来了？”
丽妃明萧被吓了一跳，不过她胆子大，就算被吓着了，也没有惊慌失措，惹人笑话。
待看清身后来人，丽妃忙不迭行礼问安:“臣妾见过陛下，见过兖王殿下。”
赵琰也回她一礼:“见过丽娘娘。”
丽妃行了礼后明显心不在焉，皇帝啧了一声，很是不满:“问你话呢？鬼鬼祟祟在凤宁宫外作甚？”
“陛下明鉴，臣妾没有鬼鬼祟祟。只是臣妾听说公主昨夜病了，想过来瞧瞧她。”
那她还在殿外作甚，进去就是。皇帝看了眼丽妃身后的凤宁宫，又收回视线，心里想着不应该，一个赵瑛，一个明萧，两人都是和善的主儿，今儿倒是闹了起来？
莫不是赵瑛今日病了，脾气也跟着大了？这可是稀罕事。
皇帝忍不住幸灾乐祸地调侃丽妃:“怎么不进去？难不成你惹瑛儿生气，瑛儿将你请出来了？”
丽妃不过想着待会见了赵瑛，如何劝她今年冬天去惠州保养身子，不承想一片好心被人误会，忍不住反驳:“公主是最和善之人，怎么可能为难臣妾？”
“那你鬼鬼祟祟地站在这里干嘛？”
“陛下明鉴，公主年幼之时受了惊吓，虽有贵妃姐姐悉心照料，到底落下了病根，受不了寒，臣妾不过想着劝她去惠州，惠州四季如春，即使是冬日，也不会让公主受寒气侵扰……”
皇帝顿时变了脸色，心中不悦，但他只是面上婉拒了丽妃的好意:“惠州路途遥远，瑛儿又拒了好几次，你就别操心这事了。”
他摆明了就是不让赵瑛离开京都，明萧捏着帕子泄了气:“是，臣妾明白。”
三人在外面一通寒暄，刚想进去，就见宋阿荷扶着赵瑛出门了。
回宫后她喝完药卧在榻上歇了歇，醒来换了身橘红色的高腰襦裙，披上金色披帛，抹了胭脂，贴了花钿，再簪上两朵艳丽的牡丹，气色便好上许多。
此刻她迎着笑脸，在冬日淡淡的暖阳下，显得格外明媚耀眼:“儿臣见过父皇，见过丽娘娘。”
丽妃先是一愣，然后迅速回礼:“臣妾见过公主殿下。”
皇帝也被她晃了眼睛，迟疑了一小会儿:“休息好了没？身上还难受吗？昨夜你那公主府真是半刻没有消停，太医来来回回好几个，病得很重吗？”
赵瑛脸上笑意更甚，不过还是没有完全遮掩住她发白的脸色。她走下台阶搀扶皇帝往里走，边走边答:“病得不重，就是把他们给吓着了。阿荷，让人将午膳摆上。”
“就是要阿荷这样关心你的人在身边，朕才能放心。”
……
赵琰跟在一旁，长久地不出声，他刚才都给丽妃行礼了，到了这却死活不肯给赵瑛行礼，一日到晚就知道钻研如何丢了他姐姐的颜面。
皇帝忍不住训斥他:“没规矩的小子，还不见过你姐姐！”
赵琰不服也没法子，私底下自然可以对赵瑛无礼，到了皇帝跟前，依着他疼女儿的程度，不行礼过不了这关。
他压着不满，草草行礼:“见过皇姐。”
见赵琰一脸不服地被逼着给她行礼，赵瑛终于笑出了声，另外三人齐涮涮看向她，她赶紧拿帕子捂嘴，止住笑意:“父皇，本就不是大事，您干嘛要逗琰儿玩？平日里姐弟见了，不行礼又不是什么大事。”
“这小子，不仅面上不服你，心里也不服你，没规矩。”
赵瑛心里乐开了花，这傻小子想服她都没那个机会，不过眼下最要紧的是替这个傻小子说话:“琰儿投胎投成了父皇的儿子，是天底下最尊贵的皇帝陛下的儿子，私底下讲那么多规矩做甚？您不要拘着他。”
这话听着暖心，刚才紧张的气氛荡然无存:“嗯？你休要纵他。”
赵瑛一面扶皇帝坐下，让阿荷过来布菜，一面叫苦不迭地喊冤:“父皇明鉴，儿臣何时纵过琰儿？您知道的，儿臣向来对他是最严厉的，丽娘娘，快别站着了，这里不需要你伺候，坐下吃饭。赵琰。”
赵琰有气无力地回她:“我在。”
“快坐下。”
赵琰拱手行礼，语气跌宕起伏:“是～多谢公主殿下赐座。”
然后拎起衣角，大喇喇坐在她旁边的位置，没有半点规矩，也多亏赵瑛不计较。
都入座后，福公公本想上前给皇帝布菜，却见公主悄悄朝他摆手，示意他退下。他又把佛尘搭回手臂，静静看公主起身，站在皇帝身边夹菜、挑菜。
“父皇，儿臣听齐相说，您要把琰儿调到工部，这是为何？琰儿一向不通营建水利之事的。”
赵琰也停下筷子表示不满:“工部？！父皇！为什么是工部啊！儿臣不会看图纸，儿臣不想去工部。”
“你姐姐当年第一个进的就是工部，你嚷嚷什么？”
赵琰转头问赵瑛，她肯定是不会看图纸:“赵瑛，你会看图纸吗？”
赵瑛诚实地摇头:“自然不会。”
她去了整整一年，也只是了解了工部司、屯田司和将作监这些部门的运作方式。至于那些精密严谨的图纸，她只能说术业有专攻，经过一年的努力，她能勉强看懂部分而已。
不过她刚去工部的时候，那才叫吓人，简直就是两眼一抹黑。那段时间她闭上眼，都是笔直弯曲、长短不一的线条在纸上跳来跳去，最后变成她看不懂的模样。
“那你为什么要去工部？是去添倒忙吗？”
当然是因为工部不太会骂人。
十五岁那年，她入朝参政。朝臣们纷纷在殿上指着她的鼻子乱骂，诸如什么牝鸡司晨、祸乱朝纲之类的，又举了不少前朝旧事，甚至牵扯出了母后和她母妃，骂了足足三天。
当时她就站在赵琰现在站的位置上，听他们义愤填膺地骂了自己三天，自己反倒像个没事人一样。
到了第四天，她依旧上朝，脸不红心不跳，那些人也就慢慢沉默寡言了。
最后是皇帝心疼她，将她塞进工部，想她少挨几句骂。
可赵琰又何需如此？
永康帝从碟子里夹起赵瑛为他挑选的菜，仔细咀嚼:“朕不想厚此薄彼，既然你先进的工部，那他也该去。”
以前他是个不受宠的皇子，没进六部观政过，是以他并没有经验，当时就是听那些人骂得太难听了，才临时决定把赵瑛塞进工部。
在他看来，赵瑛的学习无疑是成功的，无论是说话做事，还是对朝政的敏感度、对执政的把控度，她都处理得不错。
既如此，赵瑛是怎么在六部观政的，就让赵琰再走一遍他姐姐的路。
“父皇何必如此拘泥，我可没说过父皇偏心琰儿。”
还偏心他，怎么可能！真是睁着眼睛说瞎话！父皇最偏心谁，谁心里没数吗？
“好，那你觉得应该把他安排到哪里去？”
赵瑛轻笑一声，慢悠悠地说:“父皇，这件事情儿臣可做不了主，不过儿臣以为……”
她话都还没说完，赵琰就急吼吼打断:“父皇！我也要去工部！”
“一日到晚咋咋呼呼的，你去什么工部？”
赵琰怒目圆瞪，指向赵瑛:“她去了为什么我不能去？”
“你姐姐都去过了你去什么去？找个时间去请教你姐姐就够了。至于你嘛，朕再想想。”
大功告成。
赵瑛微微欠身行礼，然后将筷子递给身后的福林，让他过来接替自己的位置:“父皇英明。”
说完她便坐下吃饭去了。
赵琰却在事后咂摸出了几分不对劲。
越是他急吼吼想干的事情父皇就越不让他干，赵瑛算是摸透这点了。
可恶，他又被算计了，嗯……也不是算计，毕竟他的确不想去工部。
还有吴遥姐，虽说吴遥姐没有留在京都，但如果今天赵瑛不来，吴遥还是从六品的侍御史，可赵瑛来了，她就成了一州刺史，他记得宁州刺史可是实打实的正四品。
哎，吴遥姐连升数级，岂不是又欠了赵瑛知遇之恩？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还清，愁啊！
虽说这两件事对他来说都是好事，可他就是很不舒服。他认为自己和那些朝中大臣是不一样的，他不是需要赵瑛庇护的人。
对，他不需要！吴遥姐也不需要！他可以庇护吴遥姐。
现在他心里特别不舒服，他感觉自己被赵瑛看不起了。
他恨恨地扒着米饭，誓死不吃赵瑛宫里的任何一盘菜。
然后，一碗热乎乎的羊肉汤出现在他右手边，也不知是谁悄无声息地送过来的。
他再一抬头，刚好对上若无其事的赵瑛。他看着她净了手，接过阿荷替她舀的芙蓉羹，细细品尝了一口。
“今日的汤真是鲜美。”
他岂能不懂赵瑛的意思，在她的暗示下，他端起汤喝了一口，然后夹了两筷子离他最近的、也是他最喜欢的菜，恨恨塞进嘴里。
他以为是示威，结果赵瑛又笑出了声。
最没让他想到的是，赵瑛居然被呛到了，咳嗽了很久，脸都憋红了。
赵琰当然没有放过这个机会，他以肆无忌惮的嘲笑回之。
“我记得刑部昨夜还有一堆烂摊子没收拾，赵琰，你也吃完了，过去多看看，多学学。”
赵琰还提着筷子，挑选自己喜欢的菜。赵瑛发话后，迫于父皇还在场，只好不情不愿地放下筷子:“是。”
就这么不想留他吃饭吗？
“我给你准备了一个食盒，都是你爱吃的菜，留着下午饿了吃，知道吗？”
赵琰想也没想就开始嘴硬:“我才不稀罕你的食盒呢。”
皇帝筷子一拍:“赵琰！”
赵琰又吓成了鹌鹑:“父皇，儿臣不是这个意思，我一定带着。”
“你姐姐尚在病中，好心好意为你准备食盒，你却左挑右嫌，这是你当弟弟该有的态度吗？不准吃了，滚去刑部。”
“是，儿臣领命。”
赵琰也顾不得许多，把食盒一拿，飞快地跑出凤宁宫，期间还听见赵瑛无比畅快的嘲笑声。
小鸡肚肠的赵瑛！不就嘲笑了她两声吗？非得斤斤计较成这样？
他今日又输了！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吃完饭后，皇帝要回长信殿批折子，就留丽妃陪赵瑛解闷。
明萧见外间风大，提议回屋聊天打发时间，赵瑛无所不应。
说是聊天解闷，结果进了里屋，明萧捏着帕子，抿着唇，想说什么，又好似不知该如何表达，最后只是定定地望着赵瑛，一言不发。
那双明亮的眼，藏尽了她的担忧。
“我观丽娘娘今日愁眉不展，可是有什么烦心事？”
“惠宁，你的身子一向不好，昨夜、昨夜太医院的动静可把我担心坏了，我一晚上都睡不好。”
“丽娘娘无需担心，不过是这病来得又凶又急，把我府里的下人们都吓坏了，一个个都小题大做，这才闹出了昨晚的动静。”
明萧突然凑近，抓住赵瑛的衣袖，她迫切地想从赵瑛嘴里听到她想要的答案:“说到底他们也不过是担心你，可是惠宁，你真的不想去惠州吗？京都的冬，对你来说还是太难挨了些。”
哪怕围炉拥衾、白炭不断，又能如何？对赵瑛来说不过是杯水车薪罢了。
赵瑛顺势握住明萧冰凉的手，将自己手上那点微弱的温暖分给了她:“我知道丽娘娘希望我好，但这不是我能决定的事。而且不过是下几场雪，什么难关是我赵瑛迈不去的？丽娘娘小瞧我了。”
话虽如此，但明萧一想到她冬日要遭的罪，一时间悲从心中来，泪水也不争气地从眼眶溢出，一滴滴落下，晕红了鼻尖。
她难过地挣开了赵瑛的手，背过身去，声音却跟着她的身体一起颤抖着:“瑛儿，这个寒冬你又该怎么过？若是你母妃地下有知，她的心又该有多疼？她将你托付给我，我、我却只能眼睁睁看着你遭罪，沈姐姐，我到底该怎么办？”
哽咽着说完这句，丽妃再也说不出其他话，只在一旁默默垂泪。
赵瑛也想不出什么好的说辞，只怕多言惹明萧更加伤心。
最后，两人都沉默不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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