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上次在刑部地牢推测出孙潜可能没死,赵琰一直寝食难安,如今吴遥姐又要离开京都,留他一人孤立无援。
想到这里他就忍不住,拉住走在他前面、丝毫无所谓的人:“吴遥姐,你别走!我去和父皇说,宽限你两日,待你找到孙潜再离京。”
吴遥只是笑笑,然后抽出自己的手。
她都已经到了渭桥,再往前走,就不再是京都的地界。
“陛下金口玉言,我岂能不走?”
赵琰好不容易脑子灵光了一回:“父皇赶你走还不是为了赵瑛的名声,她自己都不把自己的名声当回事。你现在去求她,她一定会让你留下的。”
赵琰很了解赵瑛,什么缺点都有,唯独心软心善,而且还是跟她有着深厚情谊的吴遥。
没承想这次他算错了赵瑛。
“赵琰,不许胡闹,父皇金口既开,岂能朝令夕改?”
赵琰一听到这个声音就炸了毛,然后瞪大眼睛看着来人,不对,来车。
马车一如既往的赵瑛风格,奢美华贵,车身以紫檀为骨,棱角包金,泥金描画,四角悬鸾铃,车帷绣瑞兽,车身以缠枝宝相花、卷云凤鸟为饰,生怕有谁不知道是她惠宁公主出行。
待她的马车停在他跟前,还能闻到那股子清淡的花香。
“我怎么胡闹了?我只是想让吴遥姐查明真相!赵瑛,你别太过分!”
赵琰话音刚落,就见一只白净的手缓缓伸出,挑开锦绣帷幔的一角,而后又露出一张国色天香的脸来。
赵琰的呼吸一滞。
他知道赵瑛漂亮,没想到她有这么漂亮,凤目流慧,面若飞霞,眉如新月,其间一点金箔梅花花钿,雍容华贵,气韵十足。
发髻如云翻卷而上,气势高昂,发间插满金簪、玉梳、步摇,长流苏随着她的每一个动作轻轻摇曳。
最吸引他目光的,还是她颈间那条宝光璀璨的多宝项链,色彩斑斓,就连赵瑛身上那条颜色艳丽的石榴裙都比不上它耀眼夺目。
但是因长年生病,赵瑛其实是有些消瘦的,她不像吴遥姐有圆润的臂膀与柔和的腰线,她太瘦了。
他还没回过神,赵瑛先从发间取了只金簪砸他:“这还不算胡闹?赵琰,你要我收回父皇成命,这不是为难我吗?你太过分了。”
赵琰也任由她砸:“哎!你砸人还不过分呢?我实在想不明白,这么漂亮一张脸,为何在你身上如此欠揍?哎!等等!赵瑛,你的金簪是不要钱嘛?!”
他从地上拾起金簪,仔细一瞧,上面镶嵌的红宝石已不知所踪。
按赵瑛的性子,这种次品是不配出现在她头上的,所以他喜滋滋地收入怀中,准备当掉换金饼。
赵瑛见他低头四处寻找那枚丢失的红宝石,微微叹气,她忽然觉得赵琰病得不轻,就没说什么好坏。
赵琰听到她的叹气声,转而怒气冲冲地抬头对峙:“赵瑛,你当所有人都这么有钱啊,你平日里打赏别人都用的银铤,你根本不懂我的苦!”
她赵瑛,自出生起便是两地封君,又深得父皇宠信,想求她办事的人数不胜数,献上的宝物更是不计其数,只看她想不想帮。
这点银钱她根本不在意,从前吴遥跟着她的时候,那叫一个锦衣玉食,跟了他之后,连件像样的官服都没有。
赵琰心里憋屈,语气更冲了些。
是以,他们两人又为银钱之事大吵一架。
时值冬季,外面天寒地冻,赵瑛跟赵琰吵了没两句就面色发白,摇摇欲坠。
吴遥见此,拿出包袱里的馒头,堵住身旁赵琰喋喋不休的嘴,再一个箭步冲进赵瑛的马车,将层层车帷放下,不叫一点寒风进马车。
徒留赵琰一人在原地啃馒头,大喊吴遥叛徒。
“公主,您的脸色好差,是不是哪里不舒服?太医把完平安脉是怎么说的?您的手好凉啊。”
吴遥从宋阿荷手上拿过热帕子,替赵瑛敷手:“这么冷的天,您何苦出京送我?”
赵瑛坐到马车最里面,吴遥想抓她的手就抓,想把脉就把脉,想敷手就敷手,赵瑛无不从她,只是在一旁安静地看着她。
直到最后,马车里除了热气,就只剩下沉默,三个人都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打破这份沉默的还是赵瑛,她忽然觉得嗓子有些痒,咳了几声,然后平静地喊:“小河。”
上了马车就忙前忙后替公主张罗的吴遥停下动作,傻傻地看着公主。
宋阿荷也不例外,盯紧公主,生怕她有任何意外之举。毕竟被抢帕子事小,吴遥就快走了,让她一次又何妨。
可是小河在公主心里的地位是不一样的。
两道如火一般灼热的视线落在身上,赵瑛堪堪躲过,嘴上只说着让宋阿荷下车。
宋阿荷不放心,又不能违抗公主的命令,便狠瞪吴遥一眼,警告她,最后心不甘情不愿地下马车。
“阿遥,对不起。咳咳咳……”
吴遥着急替她顺气,也很是不解:“公主何出此言?我从不认为公主有错。”
赵瑛抬手阻止了吴遥的动作,她靠在马车壁上,说着说着,默默红了眼眶:“送你离京,是为我名声考虑。只要你一日在京都,他们都会记得我的摄政公主之位是从何而来……只有你走了,他们才会慢慢淡忘此事。”
“我愿意。”
“你怎么可以愿意?!”公主突然激动,攥紧吴遥的手腕,定定看向她。
吴遥就不应该叫吴遥,这个由她赐予,承载她人生希望的名字。
她早就后悔给吴遥起这个名字了。
“公主对我,是救命之恩,是知遇之恩,您是我此生最大的贵人,我不敢忘。”
罢了,又有谁会在乎阿遥愿不愿意,只是将她当成一颗棋子,把她摆放到最适合她的位置去,连赵瑛自己都不例外。
公主慢慢松开手,偏过头,心里发涩,再不忍心去看她:“这次让你去宁州的原因,你心里大抵清楚。”
吴遥自然清楚:“其一,刺史李玉山暴毙身亡,此人乃蕲州李氏长子,若我能调查清楚他的死因,便能获得李氏的助力。其二,宁州是孙潜故乡,他的养女就在宁州。”
“除此以外,本宫还查到,雲州那位致仕的司户参军,他的故乡便在宁州,你此去宁州,务必找到他。”
“是。”
“你既清楚,那我也不多说。不过,我还不能把陆诚贬到宁州去,再过一段时间吧。琰儿刚入朝堂,爱与我作对,脾气又倔,我还需用陆诚劝一劝琰儿。”
“公主为何想着贬陆诚?他的位置还没坐热乎呢。”
因为在赵瑛心中,吴遥远比陆诚重要:“一个人去宁州,总归是不习惯的,有个朋友陪在身边,会好很多。若他心中有怨,待他回京,本宫自会补偿他。”
言尽于此。
赵瑛低头从脚边拿起一个木盒,小心地将它打开,露出里面的东西来,最上方是一枚令牌,其下压着一沓厚纸。
“宁州靠海,交易兴旺,乃富庶之地,按你的俸禄只能过缩衣节食的日子。这是我的一处私宅,就在宁州府附近,还有这些银票,宁州有许多稀奇物件,到了那边先去逛逛街、散散心,要多买几身时兴的衣裳,那边的样式可与京都不同,你的官袍也要换个…四五身吧,料子我已经定好了,只需再测量一次你的身形。这个是铺子,它的进项足够你每月的花销,你不必省着花钱,还有这枚玉令……”
吴遥打断她:“公主,钱和地契我就收下了,玉令就不必了吧,您的公主令还在我身上呢。”
赵瑛执拗地拉过她的手,将冰冷的玉令放到她的手心,再替她合上:“这枚玉令乃我私有,全天下独此一枚,凭它可以调动我所辖范围内所有兵力。你若有灭顶之灾,就将它交给惠州兵曹纪书。无论发生任何事情,本宫都会拼尽全力保你。不过,这只是个保命的物件,你最好不要用上。”
知道了这枚玉令的作用,吴遥本想跪下谢恩,可凭她和公主的关系,她若真的跪下了,公主怕是会不高兴。
于是她持玉令,拱手谢恩:“吴遥谢过公主。”
“一路平安。”
许是看到赵瑛眼底的担忧,吴遥朝她露出灿烂的笑容:“我一定平安归来,不叫公主忧心。”
说完吴遥作势要下马车,赵瑛哎了一声,还没来得及起身,吴遥又折了回来。
她见公主欲起身,就知道公主想挽留,于是又凑近些:“公主,你还有什么话想对我说吗?”
赵瑛不放心,翻来覆去地又叮嘱她了余下的事情:“你路上多加小心,尤其是入口的食物……”
其实吴遥常出门在外,这些规矩都懂,公主只是心下不安而已。
“除了这些,真的没有了吗?我真的走了?”
吴遥真的下了马车,又再次去而复返,掀开车帷,抓住再次起身的赵瑛。不过,赵瑛神情稍稍慌乱了些。
这次换吴遥坐在一边,静静地看着赵瑛,看公主自己跟自己闹别扭。
良久的沉默之下,公主终于憋不住,扯住吴遥的袖子,大哭起来:“阿遥,我不想你走,我害怕,你能不能快点回京?”
赵瑛年幼遇难,被关在冷宫整整一夜,幸有沈贵妃悉心照料,这才正常了些。很快贵妃芳陨,吴遥恰在此时出现,让她免受黑夜孤寂。
现如今,母妃离世,吴遥出京,她又要一个人忍受漫漫长夜了。
吴遥没料到公主和上次她离京外放是一模一样的状况,她还以为这几年,公主的病症已经好了很多。
但她现在只能手忙脚乱地安慰公主,却也不知从何安慰:“公主,别哭了……”
赵瑛像是没有听见她说的话,一个劲儿地摇头,连多宝项链上闪闪发光的金锁也跟着晃荡:“阿遥,京中虎狼环伺,人人知我苦心周旋朝堂,却又视我为妖妃之女,认为我祸乱朝纲,欲除我而后快,明明我没有任何错,可若是哪日我突然就遭了暗算,我该怎么办?我什么都没有。”
她最怕赵琰从背后给她扔冷刀子。
安太傅早已致仕,齐相立场不明,她不敢贸然相信,疏桐尚在边关御敌,她在京中孤立无援,而赵琰有他皇祖母,有姜家的姻亲,不知比她好了多少倍。
“公主,您还有陛下。”
“父皇的宠信?”赵瑛含着泪,轻嗤一笑,“这种东西虚无缥缈,你要我如何去信?”
她现在所拥有的一切皆是皇帝所赐,她的封地,她的权利,她所有的一切,所以她才会害怕,才会感到茫然无措。
“我一定尽快调查李刺史死因,早日获取李家助力,重回京都。”
赵瑛流着泪,缓缓摇头:“你给我写信吧,写什么都不要紧,我只想知道你一切都好,其余我都可以不在乎。”
“谨遵公主诏令。”
赵瑛依旧紧紧攥着吴遥的衣袖,不愿意松开:“阿遥,就算李玉山之死一直是个悬案,就算李家眼拙,没看上你,只要你平安就好,我只要你回来。你回来,本宫便任命你为大理寺少卿,大理寺卿袁志致仕在即,你只需韬光养晦,等待时机即可。”
“你只要平安回来,本宫照样让你封侯拜相、位极人臣。”
就算这条路难走,可她和吴遥相互扶持到现在,断没有走不下去的道理。
“我知道。公主,天冷了,您要照顾好自己。”
赵瑛拿出帕子胡乱擦掉自己的眼泪,又勉强挤了一个笑脸出来:“虽然你离京我很难受,但我还是想让你安心。比起让你陪在我身边,我还是更想让你去实现你的抱负。所以阿遥,我不会继续哭下去,我会为你感到高兴。”
就像现在,她要告诉阿遥,自己是笑着送别她的。
吴遥也露出灿烂的笑容:“吴遥再谢公主成全。”
说罢,吴遥便要下马车,赵瑛不愿睁眼面对吴遥的离去,只点了点头,缓缓松开吴遥衣袖的每一寸布料,听着吴遥下马车的声音,感受她留在自己手上最后一丝温暖。
最后赵瑛低下头,双手捂嘴,不让自己哭出声。
吴遥下车后,赵琰拿开宋阿荷拦住自己的手,探头探脑地问:“你们聊什么了?这么久?”
“殿下,公主病了,最近这段时间不要惹她生气,好吗?”
赵琰瞠目结舌:“她又病了?”
“殿下难道不知公主体弱怕寒?”
知道是知道,但是没想过赵瑛身体会差成这个样子,比皇婶的身体还不好,不过他是不会和一个病人计较的,所以不情不愿地应了下来:“好吧,我答应你。”
“公主……我相信很多事情公主都有难言之隐,还请殿下不要为难她。”
她真的很爱自己这个弟弟,以前在宫里很关注他,现在亦是如此。
就算吴遥不知道当年四殿下突然暴毙的真相,但她仍然相信公主从未害过四殿下。
赵琰哪里知道?就算他心里有个微弱的念头,相信赵瑛的确有苦衷,可赵瑾就是死了,死在他眼前,死在赵瑛怀里,死于她亲手做的那盘毒糕点。
他只知道赵瑛处处与他作对,他们是皇位的争夺者,是天生的仇人,唯有争锋相对,才是他们最正常的相处模式。
是以听了吴遥的话,他又开始炸毛:“是她,是她要来为难我!你为什么也不分青红皂白就袒护她?她到底有什么好的?!”
一个赵瑛,就让他们稀罕成这样!
没出息!
“她在我的心里就是很好很好,殿下再怎么反驳也没用。殿下若是不高兴,一并怪罪于我吧。”
“等开了春,我就让她看清我的实力。”
春猎仪典?的确能让赵瑛看清兖王殿下英勇威武的好身手,这也是他要让步的意思。
吴遥拱手吹捧:“殿下英明。”
赵琰适时谦虚:“不敢当。”
看着吴遥姐上了另一辆马车,赵琰想着要不要上去追一下,然后吴遥姐掀开帘子,两眼泪汪汪,毕竟话本子上都是这么写的,什么酒逢千杯知己少,他和吴遥姐虽谈不上知己,却也是交情匪浅的好友,骤一分别,自然是难舍难分,就像她和赵瑛……
好吧,是他痴心妄想。
吴遥头也不回地就走了,什么话都没留下。
算了,他还能跟赵瑛比吗?两人都认识十四年了。
赵琰转头就去敲赵瑛的马车壁:“喂,荒郊野岭的,你怕吗?”
马车里面静悄悄的,什么声都没有,赵琰自讨没趣,甩了甩手,准备骑马离开。
他可是问了的,是赵瑛不理他,他什么都没有做错。
赵琰翻身上马,对着空气甩了甩马鞭:“赵瑛,我走了!”
说走,其实绕了两三圈也没走,就是气势足。
这荒郊野外只有她和宋阿荷、车夫、侍从几人,他还是没能放心,谁让他刚才就答应了吴遥姐呢。
他可是十分信守承诺的。
过了很久,许是知道赵琰今日坚持亲自送她回府,赵瑛的声音从帷幔后面传来:“走吧。”
马车缓缓启动,赵琰也甩着马鞭跟在马车左右,时而快时而慢,有时甩出马车一大截,又会慢慢地等她追上来,有时冲快了,又会像只小狗跑回来,在马车四周欢快打转。
“公主,赵琰不会知道孙潜在您手上,故意不让你去看孙潜吧?还有宁州刺史一事……”
赵瑛本来还噙着笑,透过帘子看马背上英姿飒爽的少年身影,一想到孙潜,她嘴角的笑意消失:“等孙潜伤好,及时通报本宫,本宫有问题要问他。”
她留下的证据足以让他们查到孙潜未死。
至于其他的,怕是想查也查不到。
赵琰今日反常的举动,大抵是阿遥走的时候和他说了些什么。
唯有孙潜一事……虽说她的行踪不定,不过出了城门那几个老狐狸还是知道的,她绝对不能让旁人察觉到孙潜就在她手里。
今日本来打算借着送别吴遥做幌子,问孙潜几个问题,没想到在这被赵琰缠上了。
“奴婢明白。还有一事,奴婢才收到消息,说府中有位贵客投奔您。”
赵瑛彻底收回落在外面的视线,仰头靠着车壁,阴沉着一张脸,道:“天色渐晚,给她准备些吃的。还有,不要让她接触到府中不忠之人。此人,必有大用。”
她好累。
“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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