赶到宁州那天，刚好新年。
于是，一踏入青月宅，吴遥便被总管金照春拉着沐浴，又被迫换上颜色喜庆的大红襦裙，披上红狐大氅，搞得她看起来像个大红灯笼。
嗯……此时此刻，倒也应景。
短暂的忙碌过后，吴遥盘腿坐在长廊下，直接拎起酒壶往嘴里灌酒，而后左摇右晃，对月吟诗。
宁州无雪，是以今年她无雪可赏，只好痴痴望着天上皎洁的明月，心中默念，公主啊公主，此时此刻，您又在做什么？
说来也奇怪，每逢过年，旁人府上都是张灯结彩，开门迎客，人情往来，喜气洋洋。唯有惠宁公主府冷冷清清，将所有礼品祝贺来客都拒之门外。
为了谢绝一切宴席，公主还特意跑到京郊别苑。
是以，每次过年，她都是在公主别苑陪公主和阿荷姐饮酒赏雪，顺道下几局棋，打发时间，聊以慰藉。
唉，今年别苑少了个人，只怕更加冷清。
正念着公主，没注意到金照春端了个木盘子过来，笑容满面地放下一壶酒和几碟子下酒菜。
“吴娘子，好在您今日就到了宁州，不然在外过年总是不舒服。哦，这是剑南春，您喝了暖暖身子。”
吴遥晕乎乎地转头去看这位妇人。
这位慈祥的妇人名叫金照春，曾是贴身照顾贵妃的宫女。赵瑛八岁时，为感谢她无微不至地照顾贵妃，遣她回宁州，还将自己的私宅托付，交由她照看。
吴遥拿起酒壶，斟了杯酒，递给金照春:“金婶，你也尝尝？”
金照春却笑着推辞:“吴娘子，这三十年剑南春乃公主心爱，是公主吩咐老奴拿出来让您尝尝，解您新年寂寞之苦。”
说罢，金婶带着木托盘下去了，徒留吴遥一个人在长廊下喝闷酒。一把大火烧没了雲州那间木屋，线索全无，孙潜也下落不明，她至今毫无头绪。
初到宁州，她直奔宁州府而去，说要见李玉山的尸体，结果新年已到，停尸间晦气太重，公廨不准，驳了她的请求。
她长长地叹了口气。
就在这时，金婶又折了回来，手里抱着一坛子酒。
她还拿了个碗过来，然后盘腿坐在吴遥对面，自己给自己斟了碗酒，十分豪迈地敬吴遥一碗酒:“这是我家小女酿造的清酒，甘甜可口。在我心中，不输剑南春。早就听闻吴遥娘子大名，今夜我当与吴娘子痛饮一番！”
吴遥自然不甘示弱，遂收起她刚才脸上的落寞，端起酒盏与她碰杯:“好！金婶，我敬你一杯。”
“吴娘子，我可受不起这杯酒，您是公主的贵客。”
吴遥闻言，双手捧着酒盏，摇头晃脑、连连摆手否认此事:“此言差矣！我可不是公主的贵客，我是公主的至交好友，我与公主相识十四年，是特别特别好的朋友。”
金婶乐呵呵地指着这宅子里的一草一木，一屋一瓦，回她:“能住在公主的私宅，您当然是公主的好友。老奴听闻，吴娘子是受太后举荐之恩，才得以科举，是吗？”
“是啊。”
“吴娘子现如今是兖王的门客，是吗？”
“是。”
几个问题问下来，金婶慈爱的脸上并无任何不悦，而是平添几分忧愁:“老奴曾是伺候贵妃娘娘的人，早些年受贵妃大恩，后又被公主送到宁州享清福，心中感激不已。我想知道，这些年，兖王，可还记恨公主殿下？”
“他？他心里恨啊。他恨公主毒死四殿下，至今无法释怀，金婶可知当年四殿下之死的内情？”
听到五殿下还恨公主，金婶皱着眉，往自己嘴里灌了一碗又一碗酒。最后，她像是坚定了什么想法，言之凿凿地告诉吴遥:“老奴虽不知其中内情，但是公主绝对不可能毒害四殿下，老奴敢以性命起誓。”
吴遥一拍大腿，满脸赞同:“这才对！我也这样觉得，公主绝不会做出这种事情，我相信她。”
“有朋友的信任，公主心里会好受很多。”
吴遥嘿嘿笑了两声，她已经醉得神志不清了:“其实很多人都知道公主不会做这种事情，相信此事另有隐情，只有他赵琰，蠢！傻傻看不清楚，公主也从不解释。哎，金婶，我找你打听一下李玉山。”
“李刺史啊？没什么了不起的。这人爱鸟如命，他府上豢养了很多只名贵的鸟儿。至于其他的，功绩平平，人也笨拙，马马虎虎，要不是公主心慈，他早就被罢了官。”
“爱鸟如命？”
金婶见她醉醺醺地还要追问，感慨此人与李玉山不同，连忙推了碟菜往她那边，转移她的注意:“吴娘子，我知道您来宁州是受公主之托，但今晚是大年夜，咱就不要提这些晦气事了。来，这是我做的金酥花，宁州特产，您尝尝，好吃吗？”
吴遥本来还想再问李玉山的死因，以及孙潜养女和司户参军的事，金娘子这么一打岔，全给抛诸脑后了。
她用筷子夹起一个酥花，凑到眼前，仔细观摩:“金酥花？我只在游记中见过此物。”
而后她惊喜地说:“与我在书上看到的一模一样！当真像一朵盛开的金花，美哉！”
金婶就在一旁笑着看她。
她嘎嘣嘎嘣吃完一个金酥花，大赞其美味酥脆，又接着问:“金婶，府中有人会下棋吗？”
过年不下棋，她还有些无聊。
金婶深思一番，缓缓摇头:“下棋？府中并无精通之人，不过钱长史就是下棋好手，若是吴娘子想下，明日可以邀他过来对弈。”
“这样啊？那我去书房了。”
“吴娘子慢走。”
吴遥一身酒气，跟着下人指引，摇摇晃晃进了书房。
一推开门，就见最里面的墙上，挂着一幅展开的画卷。画上青衣女子站在花团锦簇之地，手持白玉团扇，笑得温柔缱绻。
那人她认得，是贵妃沈妙真。
所幸她认了出来，并未被这幅突然出现的画像给吓住。
贵妃是公主母妃，吴遥混沌的大脑突然跳出这句话，她忙不迭行礼问安，托贵妃娘娘的福，她才能得公主青眼，自然是要好生感谢，以礼相待。
之后，她坐在椅子上缓了缓，又起身从书架上挑书。
好在此间有不少奇书足以聊以慰藉，她正坐在梯子上细细品味书中妙句。
“哪来的小贼？你可知自己擅闯何地？”
只见一位瘦瘦小小的姑娘，看起来莫约十一二岁，肩戴襻膊，腰系青矜，提着一把扫帚和木桶，站在书房门口。
吴遥思绪被来人稚嫩清脆的身音打断，她合上书，反问道:“哪来的小娘子？你可知我是谁？”
金曦一进来就看到了这个喝醉了酒，擅闯书房的小贼。居然还敢大摇大摆坐在梯子上，如此嚣张！
她一只手叉着腰，另一只手指着门口，十分不服气，怒斥道:“我管你是谁！还不速速从这里滚出去！”
吴遥偏不出去，故意走下梯子，拿着书，从她面前经过，然后坐在椅子上，慢慢翻阅书页，细细品味。
这可把金曦小娘子气得不轻:“你！”
“小娘子何姓？”
金曦以为她是爱书之人，见她只是入室读书，并无有任何出格之举，便决定给她一个机会:“我姓金！这宅子是我阿娘一手打理，今日算你运气好，落在我手里，这书我可以借你三日，三日之后再来归还，还不快走？”
“金小娘子，为何不问我姓甚名谁，好歹要礼尚往来嘛。”
金曦被这话气得涨红了脸，返回门口取了扫帚冲回来，今日她定要给这贼人一点颜色瞧瞧:“好你个嚣张的窃书贼！我问你何姓作甚？”
眼见金曦要拿着扫帚赶人了，吴遥才慢悠悠解释:“我姓吴，单名一个遥字，遥远的遥。”
话音刚落，金曦手中的扫帚掉到了地上:“原来是你，吴遥……吴刺史！先前不知是吴刺史，多有得罪，还请见谅。”
她反应过来立马行礼致歉。
吴遥并没有和一个小娘子计较的心思，摆手让她起身:“半夜三更，不去陪你阿娘守岁，反而到书房来，是何道理？”
“阿娘上了年纪，熬不得夜，已经回去睡了。我、我来扫去书房的灰尘。不知吴刺史在此夜读，我这就下去。”
金曦捡起扫帚就准备跑。
“等等。”
金曦停下离开书房的脚步，转身看她:“您还有什么吩咐的吗？”
吴遥抬手指向那幅贵妃画像:“贵妃娘娘这幅画是谁画的？”
金曦连连摆手，长长的睫毛在烛光下扑闪扑闪。
她抬眼，刚好与吴遥对视，嗓子一紧，然后开始慌慌张张、含糊不清地解释:“是我阿娘。刺史莫要误会，我阿娘画技不错，不对，我阿娘画这幅画是得了公主殿下首肯的，绝无不敬贵妃之意。”
“金小娘子这么着急解释做甚？此处乃公主宅院，有一幅贵妃娘娘的画像以表哀思，岂不是很正常的一件事？我只是觉得这幅画让人觉得很温暖，与凤宁宫那幅不同，故而有此一问。”
金曦明显松了口气:“阿娘伺候贵妃娘娘数十载，很是想念贵妃。是以，阿娘求了公主殿下，画下这幅画像。这画上，一笔一划都承载着阿娘十几年的思念。我不敢吹嘘阿娘的画技有多高超，至少对贵妃的思念是真切的，所以，它是有温度的。”
这幅画，公主应该很喜欢。
宫中画师只有技巧而无感情，公主都能摸着那幅冷冰冰的画像哭得稀里哗啦，更别提这幅。
“金小娘子，我一个人守岁也甚是无聊。你留下来打扫吧。”
金曦捏着扫帚，小心谨慎地问:“不会打扰您吧？”
“不会。”
金小娘子高兴了:“我一定轻手轻脚，绝对不打扰您。”
一直到深更半夜，吴遥看完了整本书，头昏脑涨，正欲抬头松松肩膀，却发现金曦还在书房收拾，她静静看着金曦给贵妃画像供了两盏灯，又去干别的活。
“金小娘子，我自六岁起便跟在公主身边，我怎么没见过你阿娘呢？”
金曦正拿着书本抖灰:“哦，阿娘是在公主八岁时离京的，贵妃娘娘芳陨后，阿娘一直待在丽妃娘娘宫中。”
“丽娘娘？”
“是啊。”
“丽妃娘娘与贵妃关系亲近，对公主也多有照拂。”
“嗯。”
“金小娘子可曾见过公主殿下？”
金曦停下了手里的活:“未曾。不过，我听说过不少公主殿下的事迹。心，向往之。”
能在铺天盖地的流言蜚语中，依旧向往公主，看来此人年纪轻轻就有自己的判断与见解，并且不易受外界所扰。
此女不俗。
“那你未来有何打算？”
“我给公主写过信，以表仰慕之心。殿下她回信了，她回信了！”
金曦捂住脸笑了好久，再松开手，早已羞红了脸，她捂住心口，试图平复与收到公主回信时一样狂跳的心脏:“公主信中说，若我有才能，便去京都寻她，她会给我机会让我科举。我若中了进士，公主殿下会亲自为我授官。”
“有这想法？”
金曦重重点头，一脸神往。
“我愿奉献一生追随公主，成就公主心中伟业。”
一生，多么沉重的一个词啊。
曾经她也天真地以为她会追随公主一生，辅佐公主直到自己生命的最后一天，没想到属于她和公主的时间会这么短。
“吴刺史……”
“不必如此生疏，换个称呼吧。”
“吴遥姐姐，我听闻你常伴公主左右，你可以给我讲讲公主的故事吗？他们讲的故事都不好听，摆明了就是要污蔑公主的名声。”
“好啊，金小娘子想听哪段呢？”
“就最近的故事吧！吴遥姐姐，雲州一行，真相到底为何？”
长夜漫漫，但今夜似乎没有那么无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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