病所的大门‘吱呀’一声被推开,刺耳的声音淹没在门后忙碌的身影中,没有人在意刚才推门进来的人是谁,只有一股挥之不去的草药味盘旋在院子的每个角落里,苦涩难闻。
吴遥没见到陆诚,她先是在一地月光中,看到了并排坐在台阶上看月亮的两个姑娘。
一个穿的是质地上乘的浅绿色襦裙,青丝柔顺地披在身后,是本该高高在上的赵瑛;另一个穿的是干净整洁的蓝色布衣,是面上生着脓疮,依旧天真烂漫的李香栾。
天差地别的两人,本来没有任何交际,如今却没有半分阻碍,坐在一起谈天说地。
其实两人也不是一见如故,非要拉着对方的手相互倾诉,只是刚好都没有事情做,巧合般坐在同一个地方。
当然,李香栾很听陆哥哥的话,在这个姐姐坐下的瞬间,立马挪动自己的位置,离她远远的,越远越好。
赵瑛没什么表示,沉默了半晌,见两人之间太过安静,率先开口:“嗯…你叫什么名字呀?”
香栾刚才一直在抬头望星星。
赵瑛一问,她又把注意力放到这个姐姐身上:“我叫李香栾。”
雲州盛产橘子,她娘真会因地制宜给她取名字。
“你的名字真好听。”
香栾歪着头问:“那姐姐叫什么名字?”
“我叫赵瑛。”
李香栾在心里默默念了几遍她的名字:“姐姐你人长得好看,名字也很好听。”
听到有人真心实意地夸她的名字,赵瑛一高兴,语气也温柔了不少。
“香栾,你在看什么啊?”
香栾从吃完晚饭到现在,一直抬头望着天,语气里不自觉染上担忧:“姐姐,你说明天会下雨吗?”
赵瑛想起傍晚绚烂的晚霞,她道:“不会。”
于是香栾开心起来,也不傻傻地抬头望天上的星星,而是无拘无束地晃荡她那双纤细的腿:“那就好,我们家的柑橘还没摘呢,那可是阿娘辛辛苦苦种出来的果子。要是雨水多,橘子就不好吃,橘子不好吃就卖不出好价钱,卖不出好价钱阿娘就要去烧瓷。”
香栾极其认真、极其严肃地告诉赵瑛:“我不想阿娘去烧瓷,烧瓷很辛苦。”
这些橘子能换来她们今年的口粮,要是卖个好价钱,今年就能吃饱,阿娘也不用再去烧瓷赚钱。
烧瓷很辛苦,瓷窑的热气总是将阿娘的脸蒸得红彤彤的,很累,很辛苦。
真希望她和阿娘今年不用烧瓷,也能吃饱饭。
赵瑛很惊讶地看着她,很明显,通过这段话,她发现自己低估了一个小孩:“你几岁了?为何会懂这么多东西?”
小姑娘比了一个‘六’出来给她看:“我六岁了。这些都是我阿娘告诉我的,他们都说我阿娘是芜县最会种橘子的人。”
“小小年纪,居然这般聪慧。”
香栾长这么大,除了阿娘,第一次有人这般真心实意地夸她聪慧,年岁尚小的她不懂隐藏自己的情绪,而是肆无忌惮地笑出了声,惹得赵瑛十分羡慕。
然后,她眨着那双没有一丝杂质的眼睛,看了过来:“是吗?那种橘子也能种出状元吗?”
清脆童真的声音在耳边响起,赵瑛不愿见香栾伤心。她郑重其事地举起一根手指,准备忽悠这个小孩:“状元嘛,是指读书最厉害的人,是金榜第一。但是如果有一个橘子榜,那也会有种橘子最厉害的人,有橘子榜第一,或许能称得上……橘子状元!”
说完后,赵瑛想起往事忍不住发笑。
她们旁边还有两三个出来透气的人,见她把一件没道理的事,说的头头是道、有理有据,本来憋着不敢笑,等赵瑛笑了才跟着她一起笑。
被她发现后,还有些不好意思地挠挠头。
赵瑛觉得他们误会了,连忙正色回答他们:“术业虽殊无贵贱,既然读书能读出状元,做其他事情也一样。”
这次倒是真心得不能再真心。
小姑娘哪里听过这种说法,被她唬得一愣一愣,眼睛亮晶晶的,里面充满了好奇:“那我阿娘能算橘子状元吗?”
这回赵瑛抿住唇,有些犹豫:“我可没吃过你家橘子,这种事情可不能乱说,它讲究一个公平公正。”
香栾不懂什么叫公平,也不懂什么叫公正,她只听到她阿娘有望成为橘子状元。
于是她麻溜起身,站在台阶上,指着黑压压的天,大喊:“我要把我家最大、最甜、最好看的橘子给你吃!”
只要赵瑛姐姐一吃到她家橘子,一定会觉得她娘是橘子状元。
张铭哥哥想当状元,结果她娘先当上了橘子状元。
哈哈哈哈。
话都说到这个份上了,赵瑛自然满口应下:“好呀,若是你家橘子要是比我之前吃过的橘子都好吃,我就认你娘做橘子状元。好不好?”
香栾对她娘种橘子的实力毫不怀疑,对于她娘的橘子状元之位也是自信满满:“那状元会有那个吗?就是那个,州衙门上的那个,特别特别大的那个东西,很好看,很气派的东西。”
赵瑛听得一头雾水,努力跟上并猜测香栾的手势,猜了半天才明白是州衙门上的牌匾。
她双手一拍,给了香栾十分肯定的回答:“牌匾当然会有啦!若是当上状元,还会敲锣打鼓,带一朵大红花出门游街呢。我可是见过一位状元游街,那可真是意气风发,叫人永生难忘。我跟你说,我老师的字极有风骨,到时候我请他出山题字,如何?”
李香栾亦不懂风骨二字为何意,只是一味地鼓掌示意,在这个间隙中,她看到站在门口的吴遥,愈发开心:“好!吴姐姐回来了!陆哥哥!吴姐姐回来啦!”
赵瑛也看到了站在门口一动不动的吴遥,她俩一对视,赵瑛就蔫了下去,讪笑两声,迅速偏过头假装玩自己的耳坠子,不敢直视此人。
她绝不是心虚,而是在找旁边有没有什么柱子可以给她抱。
听到香栾的喊声,陆诚立即从后面冲了出来,一脸愤愤不平地指着赵瑛。
说了不准她进病所,她居然借着四处巡视的由头溜了进来,还摆出自己的公主身份压迫他。
太过分了!
注意到陆诚的动作,赵瑛也不甘示弱地举起双手:“我带了手套和面罩!进来时往身上洒了不少草木灰,还和他们离得远远的。”
展示完手上,赵瑛快速挪动步子,躲在一旁的柱子后面,抱着它不肯撒手。
对于抱柱子,她可是惯犯。她知道没人敢使劲拉扯她。所以只要抱上柱子,就没人可以奈何她。
然后她探出头,挑衅地看了眼陆诚。
陆诚被她气得语无伦次,主要是不知道说些什么好。
吴遥没心思管这俩人的明争暗斗。刚才她灵光一现,脑海里冒出另一个想法。
她蹲下去问香栾:“香栾,我刚才听你说,你娘会烧瓷,对不对?”
香栾一五一十地答了:“对。阿娘说今年发大水,橘子没有往年甜,买橘子的人肯定很少,所以这些天她一直忙着烧瓷。”
香栾她娘李娘子是芜县第一个染病的人,而且是最为严重的,她的瓷窑说不准就是炼药之地。
仅凭寥寥数语,陆诚便得知了吴遥的想法。李娘子的瓷窑的确可以用来练白降丹,只需一个阳城罐便可,吴遥这样怀疑没错……
见吴遥要往外跑,陆诚急忙过来拉住她:“吴遥你跑什么?橘子园在城外,现在天都黑透了,早已关了城门,不如好生休息一夜,明日再去。对了,李娘子不就在这?我们问她不就好了?”
公主:“?”
他们两个又在说什么?关橘子园什么事?又关烧瓷什么事?和李娘子又有什么关系???
香栾适时插了句话进来:“阿娘睡了。”
吴遥心凉半截,着急忙慌地冲进去,伸出两指探李娘子的鼻息。
她松了一口气,万幸,李娘子还活着。
如果谁最先出事,应该就是李娘子。
香栾不知道吴姐姐怎么了,突然冲进她娘的房间,她也跟着进来,担心吴姐姐搅了她阿娘的好梦。
最后吴姐姐停在阿娘的屋子里,盯着她阿娘那张溃烂的脸,并不言语,也不知在想些什么。
她轻声问:“吴姐姐,你明天要去我家的橘子园吗?”
“是。”
“吴姐姐,你能不能帮我带一个橘子回来,要最大、最甜的那个。”
吴遥心不在焉地满口应下:“好。”
.
晚上,吴遥躺在床上,翻来覆去地睡不着觉。
她忽然裹着被子起身,伸手推开眼前那扇黑黢黢的窗户,映入她眼中的月色并不如香栾和赵瑛眼中的那般澄净。
吴遥蜷在窗边,整个人缩在淡淡的月光里,神色愈发晦暗不明。
其实吴遥心里还有另一个疑点,为何要下两种毒?
只是为了让病人全身溃烂、生疮,而不得救治吗?
其目的何在?意义何在?
复仇?毫无规律?毫无规律地报复?
谁会跟整个芜县的人都有仇?
她今天还调了另外的卷宗,近三四十年来并没有轰动整个芜县的案子。目前看来她的这个猜测根本就是天马行空。
那到底是为了什么?
这几日她想破了脑袋都没想出来是谁干的,真是愁死她了。
啊啊啊啊啊!
想到明日要去城东橘子园,吴遥只能强迫自己回床闭上眼睛睡觉。
第二日,吴遥交代完事情,叮嘱好公主相关事宜,这才动身前往城东橘子园。
到了橘子园后,吴遥承认香栾说得没错,李娘子就是整个芜县最会种橘子的人。
连绵的橘子树,郁郁葱葱,一眼望不到尽头。徐徐微风拂面,带着淡淡的橘子香,沁人心脾。
金橘沉甸甸地挂在枝头,树枝不堪重负地垂下了头,吴遥毫不费力地摘到一个,把皮剥开,尝了一瓣。
受洪水影响,她手中这个橘子并不好吃。
本来打算摘两个回去,一个给香栾,让她安心,另一个给公主,让她尝个新奇。
现在吴遥改了主意。
就算这里有成片的橘子林,也很难挑出几个好吃的橘子。小姑娘较真,尝到不好吃的橘子肯定要哭。
就算赵瑛会昧着良心说好吃,说她娘是橘子状元,她也会哭。
摘一个回去就行,让赵瑛和陆诚吃完。
然后,她按着李娘子跟她说的地方,找到了一处小瓷窑,旁边有个屋子,台阶上还晾着烧好的瓷碗,一排排,各式各样,摆得很整齐,安安静静地晒着太阳。
李娘子说,今年橘子的收成好,本来不用烧瓷的,结果遇上洪水,为了不挨饿,只能自认倒霉。
吴遥留心周围的情况,同时手上动作也不停,拿出她特制的厚布手套戴上,一刻也不敢松懈,把自己包裹得严严实实,才敢钻进去,翻找半天。
干干净净地进去,灰头土脸地出来。如此狼狈不堪,却依旧一无所获。
她抹了把额头上的汗水,心中感到挫败不已。其实昨天她就料到今天会一无所获,可这并不妨碍事实摆在她面前时的垂头丧气。
她明白自己一入雲州就落入幕后之人的局中,只能被别人牵着鼻子走。
敌暗我明,她失了先机,失了先机她就看动机。
为什么要下毒?
手段还如此拙劣,像她这种稍微懂点药理的人就能看出这并非疫病。
还是她猜想的不计后果的复仇吗?
由砒霜制成的白降丹,砒霜,哪来的呢?
为什么又要下两种毒?
一个又一个的问题摆在她眼前,亟待她去解决。
这些问题之间必有联系,找到它们的联系,便可得到她想要的答案。
她脑中灵光乍现。
如果第二种毒的毒性不是为了抑制第一种毒的解药呢?
如果只有一种毒看起来不像疫病,两种毒加起来更像疫病呢?
更确切的讲,是模仿某次疫病的症状。
如果到现在为止,第二种毒还没开始发作……
这一串疑点串成了一条线,把所有的问题指向一个问题。
为什么要把这次投毒伪造成洪水过后的疫病?
**变天灾?会有什么后果?
届时谣言四起,国君无德,杀戮过甚,天道厌之,故降此大戾,致使民多疫死。
他欲剑指天子!
这是她能想到最坏的可能。
如果真如她猜测这般,第二种毒一旦开始发作,恐怕会危及百姓的性命,如同疫病一样致人接二连三地死亡。
若真如此,她不能再被人牵着鼻子走,她要跳出幕后之人设下的圈套。
吴遥盘腿坐在橘子树下,理清了自己的思路,平复了狂跳不止的心脏。
回城的路上她一直庆幸,好在陆诚提前封锁了病所里一应消息,不许任何人打探。
她能猜到自然会有其他人猜到,这样的消息无论是真是假,有没有十足的证据,只要放出去,都会煽动民心引发暴乱,简直就是找死。
.
吴遥忘了把橘子带给香栾,她也不知那个精挑细选的橘子掉到哪里去了。
因为没有办到自己答应的事情,她正不停地向香栾道歉。
香栾没有怪她,而是一个人静静地坐在床边,盯着睡梦中的阿娘。
吴姐姐都回城了,天也黑了,阿娘还是没醒。
香栾知道人是怎么死的,人只要一睡着,眼睛再也不睁开,就是死了。
张伯母就是这样的,睡在黑漆漆的棺材里,再也没有睁开眼,最后抛下张铭哥哥一个人。
香栾疯狂摇头,把这些不好的想法抛诸脑后,心中暗暗鼓励自己:“阿娘说过,她不会抛下我的,什么时候都不会的。”
她相信阿娘,阿娘是这世上最了不起的人。
吴遥见她如此,扫了眼躺在床上沉睡的李娘子,猜到一点东西。她犹豫地搭上香栾的肩,想安慰她:“香栾,对不起。”
香栾明白她话中的意思,依旧固执地摇头,很认真地告诉吴遥:“吴姐姐,阿娘会醒的。”
一滴热泪落在李娘子的手心,滚烫的泪水迫使她睁开眼。
于是,沙哑的声音重新在香栾耳边响起:“我的儿,你…怎么哭了?”
香栾哭得更凶:“阿娘,你怎么才醒?”
话里是浓浓的委屈,香栾知道阿娘绝对不会抛下她,可她真的害怕。
李娘子面上生满脓疮,早已面面目全非,叫人害怕,可香栾不怕,她半个人扑进李娘子的怀里,汲取她身上令人安心的气味。
李娘子轻轻替香栾擦掉她脸上的泪珠,轻声问道:“香栾,娘又叫你担心了?”
香栾继续摇头:“才没有。”
这段时日,李娘子清醒的时候越来越少,气色也愈发不好。若是醒着,她就用长满脓疮的手,忍着剧痛写下她这些年种橘子的手艺心得,再一一解释给香栾听。
李娘子想,有这一技之长和橘子园,她女儿就不必同自己一样寄人篱下,仰人鼻息。
她的香栾会拥有与她截然不同的一生。
快乐的?无拘无束的?都无所谓。
她只是想给香栾选择的权力。
她是苦命人,她的女儿不是,绝对不是。
她这么努力地活下去,不是为了让她女儿落到跟她一样的下场。
趁着李娘子愣神,香栾得寸进尺,整个人窝进李娘子的怀里。李娘子血色尽失的双唇忽地一颤,而后眉眼弯弯地笑着,慢慢地、轻轻地替香栾梳头,编她喜欢的小辫子。
过了许久,感受到发间阿娘依然温暖的双手,香栾才开始后怕,止不住地小声抽泣着。
这哭声小心翼翼,怕惊扰了给她梳头发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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