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过了两日,孙潜提着药箱,赶着来送新药方。结果他一进病所,刚好遇上才从知州府忙完,欢天喜地赶来病所找李香栾玩的赵瑛。
两人打了个照面,赵瑛见他手提药箱,知道他是大夫,而且以他的年纪定是位有经验的老大夫,于是赵瑛急忙侧身,给他让路。
没想到孙大夫停了下来,还喊出了她的封号:“惠宁公主?!草民见过惠宁公主。您怎么来病所了?此地危险,您速速离去!”
赵瑛拿着彩绣球,疑惑地看向眼前背着药箱,语气焦急,佝偻着身子朝她行大礼的鹤发老人,努力回想。
记忆中,没有哪张脸和眼前这张饱经沧桑的脸对上。
她谨慎地过去将人扶起:“你是谁?”
他不起:“公主不记得草民也很正常,草民孙潜曾身负皇命,入京都为公主治病。”
“治病?本宫身体康健,没什么……”
她止住了话。
幼时她生过一场大病,母妃为此心力交瘁,各处张榜求医,最后还是不了了之。
见赵瑛顿住,孙潜知道她记起她母妃沈妙真,忍不住两泪纵横,一脸悔恨地捶胸顿足:“没能治好公主之病,实乃草民终生之憾!不曾想今日还有机会见您一面。您的病,可好些了?”
赵瑛连忙拦下他,这么大年纪了,别把自己弄出什么好歹来。
想到这,她轻声细语地安慰他:“好多了。本宫之病乃心病,心病还须心药医,你无需自责。”
待着后面的陆诚时刻关注着赵瑛的动向,听到她这边有动静,放下蒲扇就飞了过来,凑一耳朵过来听热闹:“自责什么?孙老头你怎么了?”
赵瑛踹了他一脚:“跟你有什么关系?熬你的药去!”
他什么时候能改改爱听别人八卦的坏毛病?不过孙老头是谁?孙潜?赵瑛脸色骤然一变,不过很快就恢复了正常。
陆诚并未察觉到什么不对,傻里傻气地合上双手,诚心诚意地求她大发慈悲:“我就听一耳朵,好奇嘛。”
公主拿他没办法,孙潜又上了年纪,见到故人一时激动,也并不在乎旁边有什么阿猫阿狗在听,现下他的眼里只容得下惠宁公主一人。
他哽咽着,把之前的事拿出来翻来覆去地说:“贵妃娘娘未入宫前,曾在寒冬腊月之际送草民一件棉衣御寒,草民发誓定结草衔环,以报贵妃大恩……”
透过眼前的惠宁公主,孙潜又见到暴雪夜里温柔如水的女子。
那年他出门游历,初到敏州,被骗光了银钱,时值寒冬,天降暴雪,他以为自己活不过那晚,他以为命运弄人。
就在这绝望之际,年仅十八的沈妙真抱着一堆彩布,匆匆经过他安身的小巷。这种情况下,不可能有人注意到身侧昏暗的小巷中,躺着个奄奄一息的人。
或许那夜有道微弱的光照进了巷子,照在孙潜身上,又或许是孙潜命不该绝,沈妙真去而复返,带回一件厚实的棉衣,留下一包馒头,又匆匆离开了。
感受到被棉衣包裹着、慢慢回暖的身体,躺在雪地里的孙潜想,或许沈妙真就是照进巷子的那道光,独属于他、独属于那一晚的光。
他本想报恩,可他人生地不熟,几经波折后才知沈妙真原是锦绣阁的绣娘,有一手出神入化的绣花本事,因此得了京都贵人的青睐,指名道姓要她入京献衣。
再后来,听说她入宫为妃,深受永康帝宠爱,永康帝甚至不惜在朝上力排众议,封她一个平民绣娘为贵妃,她也因此成了人人口中的妖妃,祸乱六宫。
沈妙真生下的女儿更不用说,嚣张跋扈无法无天,胸无点墨偏又贪慕权势。皇后一去,赵瑛便越过太后执掌凤印,因不满手中这丁点儿的权力,最后踩着别人坐上摄政公主之位。
其实这些污名对孙潜来说无所谓,这只能证明沈姑娘的女儿懂得在京都这个吃人的地方保护自己。
从往事中惊醒,望着眼前瘦弱的惠宁公主,他心中悔过之意更甚。入江湖不过两三年,他便被江湖人尊称为第一金针,到头来却让自己救命恩人的女儿落下病根。
“没能治好公主的病,老朽愧对贵妃娘娘啊!”
早些年他听说惠宁公主重病缠身,想着报恩的机会到了,揭榜入京都为公主治病。
没想到公主之病棘手,直至沈贵妃去世,他都未能替她女儿根治,不能给她一个健康的女儿让她安息,实在是悔恨不已呐!
而赵瑛已经好久没听见别人唤她母妃为贵妃,而非妖妃,一时半会还有些恍惚:“此病于我已无大碍,您不必挂怀。”
孙潜试探性地往前走了半步,问了句:“草民斗胆再为公主请一次脉,不知可否?”
赵瑛毫不犹豫地卷起袖口,朝他伸手,孙潜赶紧摘了手套,找一旁看戏的陆诚要方干净帕子。
陆诚看了孙潜一眼,又看了赵瑛一眼,欲言又止。
赵瑛以为他不愿拿出帕子,并不勉强,对孙大夫说:“用你自己的帕子就行。”
孙潜解释:“草民的帕子有些脏。”
“我不觉得。”
即便如此,孙潜坚持找陆诚讨了方干净帕子垫着,替她诊脉,确如她所言,脉象平和。
他安心不少,又慈爱地看着眼前这个姑娘。其实那夜濒死之际,他未能记住救命恩人的脸,而后入京为惠宁公主治病,他也只是隔着几道厚厚帷幕,见了沈姑娘第三面。
或许吧,惠宁公主会长得像沈姑娘。
香栾突然跌跌撞撞从房间里冲出来,跪在孙潜脚下:“孙大夫!孙大夫,我娘、我娘她吐血了!您快救救她!您快救救她!”
赵瑛心中一紧,立马蹲下去,用力按住她单薄的肩:“香栾,你说什么?!”
赵瑛的手在发抖,抖到她自己都不知道。
香栾也不知何时,哭到满脸泪痕:“姐姐,我娘吐血了!呜呜呜……噗!”
香栾也吐黑血了!她只哭不说,一个劲儿地央着孙大夫过去救她娘。
“香栾!香栾!你怎么了?你也吐血了?大夫!孙大夫!”
见香栾哭得伤心,赵瑛一阵失神,只想为她拭去脸上的伤心泪和血,却被身后陆诚大力拽起,往后退了三四步,跟香栾隔开一大段距离。
赵瑛还欲上前,又被拽了回来。
陆诚挡在她身前:“公主,此地危险,您快些离开。”
孙潜为了让她安心,急忙替香栾诊脉,一边附和道:“公主您快些离开,草民定会研制出药方。”
说到这,孙潜掏出新药方,让人拿去煎了。
赵瑛本来想听话走人,让他们安心,结果一大堆人听到香栾的哭声,围了过来。
他们的面色慢慢变得如经霜打般苍白,嘴唇止不住地微微颤抖,毫无血色。
他们每个人眼里紧锁着无尽的凄凉与惶恐,赵瑛无论如何说不出那个好字。
“本宫,不走。”
她好似透过一双双眼睛,感受到他们心中深藏已久的绝望。
而她此刻清楚地知道,消除他们眼里的绝望,是她身为公主的职责。
陆诚也在此时发觉公主的状态不对,出声阻断她的思绪:“公主,不止病所里的人需要您,外面的人同样需要您。您从京都赶到雲州,不就是担心他们相互勾结,欺上罔下,私吞灾银,欺压灾民吗?有您在,他们绝对做不出这样的事。”
赵瑛红着眼眶,攥紧袖口。她听进去了这番话,却好似不知道陆诚就在身旁:“他们都需要我。”
无论是外面的人,还是里面的人,都需要公主的庇护。
见赵瑛依然魂不守舍,陆诚明白她在自责,自责她的愚笨,自责她的力不可及。事到如今,他不得不给她找件事做,分散她的注意:“公主,你把吴遥找回来,她在外面跟何知州一起施粥。”
赵瑛像是找回了自己的魂,点头道:“好,我这就去寻她。”
好在是虚惊一场,李娘子吐了几口黑血,昏了过去。喝了孙潜煎的药,没过多久又醒了过来。
李娘子醒来的第一件事,就是柔声细语地安慰哭得上气不接下气的香栾,把她紧紧抱进怀里,告诉香栾自己不会抛下她一人。
孙潜和另一个大夫一起给她们诊脉,孙潜拿出自己的金针,沾了点李娘子唇边的毒血,拿到眼前仔细观察:“蛇毒发作了。”
另一个大夫看着孙潜变黑的金针,无奈地叹气:“确如孙老所言。”
这样一看,更像惠州大疫,面上生疮,冷热交替,吐血不止,意识不清。
也印证了吴遥的猜想。
吴遥被公主叫回来,站在陆诚身侧默不作声,还是陆诚见她也魂不守舍,戳了她一下,她才回过神。
孙潜正和她说话:“……昨日,我和梁大夫他们又调整了一次药方,上午见病人脸上的脓疮好些了,以为这次药方起了效,没想到还是不对。”
吴遥:“既然知道第二种毒是什么,多试几次,总会对的。”
“嗯。”
陆诚也提出建议:“孙老头,这些日子你就不要出诊了。这一来嘛,你上了年纪日日奔波,身体肯定吃不消,二来,也方便你安心研制药方。”
孙潜满口应下:“好。不过此地危险,还请两位大人不要让公主继续踏足这种地方。”
“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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吴遥回去就套上夜行衣,准备赶在城门未关前,抓紧时间出城。
陆诚不明所以,好奇地围着她转:“吴遥,你干嘛呢?”
吴遥嫌他碍手碍脚,几次三番将他推到一边去,他又死皮赖脸地围了上来。吴遥干脆利落地拿黑布把脸遮住:“带上剑,和我走。”
陆诚转身就去取自己的剑:“我的夜行衣呢?咱俩去哪?当刺客吗?吴遥,要我说当刺客这事本来就不对……”
他俩都是官,怎么能干刺客这种行当?被人抓到可就不好了。
“你说张榜后不久,孙潜就到了芜城。那他来之前的住处应该离芜城不远。”
陆诚正色:“万一他只是恰好路过呢?”
吴遥没时间和他解释,只道:“就是他。”
陆诚自然信她所说的每一个字:“好,就是他。万一他是赶过来的,并未在不远处逗留呢?”
怪不得!从她来的第一日,就让他盯着孙潜,尤其不让孙潜接触公主。原来那个时候她就开始疑心孙潜了,居然不告诉他。
没关系,他也猜出来了,只是比她晚了一点点。
今日他见孙潜坚持拿他的帕子垫在公主手上请脉时,脑中灵光一闪,加上吴遥疑心他,他几乎是一瞬间便猜到为何每日会有那么多人进入病所。
因为孙潜。
孙潜帕子上应该沾有毒粉,只要被他摸过脉的人,应该都生了脓疮,染上热毒,送进病所。
就是这方帕子,害得他天天这猜那猜,连煮粥的那几十口锅外加瓢盆都被他怀疑了个遍,还是没个结果,苦了他了。
谁曾想疫病的源头居然是孙潜。
吴遥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拿东西的速度也不见放慢:“孙潜不过一江湖游医,与芜城百姓无冤无仇,为何要做局将投毒伪造成灾后疫病?”
“孙潜不是最深处的那个人?”
“治病乃此局最重要的一环,如果是我,安排一个自己的,极有名望的大夫过来再合适不过。”
只因这一点,到雲州后她就怀疑孙潜。孙老大夫也不负她的期望,一直在扰乱她的视线。
第一次见面,仅凭短短几句话,便误导她蛇毒的用处是为了加重烂肉丹的毒性,从而减轻她的警惕。
又把她的注意力转移到含有砒霜的烂肉丹上,想让她追查砒霜这条线索,拖延时间,等待蛇毒毒发。
没想到她本就疑心孙潜,追查无果之时没有丝毫犹豫,改变追查方向。
后面当她在橘子园想明白蛇毒的作用时,孙潜就已经彻底暴露在她眼前。
吴遥从不犹豫,想明白了的事她就上手去做,她取了自己的佩剑,吩咐陆诚:“孙潜不是幕后之人,但他的住处一定有线索。我们去他的住处找。”
陆诚虽然不知吴遥为什么斩钉截铁地说孙潜一定在芜城城外逗留过,但他发现一个关键的问题:“吴大人,下官请教您一个问题,孙潜的住处在哪?”
“橘子园附近。”
吴遥递给他一张脏帕子,陆诚凑近一闻,帕子上有一股淡淡的火硝味。
上次她去橘子园并非一无所获,机缘巧合之下,让她远处意外找到一个废弃的阳城罐。
当时她带着手套,小心地用帕子擦了点内壁的粉末下来,凑近一闻,有股明显的火硝味,也让她确定孙潜曾在附近逗留过。
陆诚没作他想,只是忍不住心疼她:“这得多难找?”
“多难找也要找到。”
世上无难事,只怕有心人。
她吴遥就是有心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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