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汝贞跟她的妈妈陈梨很像,像也不是模样像,而是气质像,接近于一种符号。
多年未见,陈梨一见她就红了眼眶,招手让她坐在床边。
她的手抚过她的发顶,轻轻捏她的脸颊,“好好吃饭了么,怎么这么瘦啊,你看看这小脸儿。”
聊了半晌,陈梨忽而问:“你妈妈最近怎么样,身体好吗?”
“挺好的。”
陈梨道:“我是血压偏低,你妈是低血糖,年轻的时候在集上摆摊卖化妆品,我跟她挨着,卖皮带手表,有一回她没吃早饭就出摊,马上要晕倒了,看见别人顺我摊上的东西,一下站起来把人骂走了,骂完才晕过去。后来,我就给她带早饭,她怕欠人情,吃了两回就不肯再吃了。”
赵汝贞端着水杯进来,倏地出言打断,“妈,你又睡糊涂了,老说以前的事做什么。”
陈蛟倒是恍惚了一阵。
她几乎快要忘了从前的吴秀玲。
虽然户口本上登记的是初中文凭,但其实吴秀玲小学就辍学回家种地养鸡了。
因为要跟姥姥去集市上卖菜卖鸡蛋,算数很灵光。看顾摊位的时候没事儿就翻翻字典,认字比真初中毕业的舅舅多。
十六岁就去干建筑队,她常抱怨都是那时候湿毛巾挂脖子上,肩颈落下了病根儿,又说没长高也是那时候压的。
后来卖了几年化妆品,攒了笔嫁妆,被过年走亲戚的外甥偷走了,连带一块平常舍不得戴的手表。
她坚信女人要有压箱底的钱,嫁别人家去才能挺直腰杆。
便又努劲儿干,直到攒够钱。
这些事她一遍遍的讲,陈蛟曾记得分明,也记得她一茬茬割稻割麦、一趟趟打农药、一袋袋粮食摊开晒再收起来。
一望无际的田,一时青一时黄,年幼的她握紧拳头,跟随母亲的背影往腹地探去。茎轩高过头顶,她看不见路,只有母亲知道该往哪里走。
她曾以为母亲无所不能。
直到母亲在她的凝视下渐渐变矮,然后于某一日,轰然崩塌。
像一棵被虫蛀空内心的老树。
陈梨又问:“你弟弟今年要高考了吧,学习成绩怎么样啊?”
“一般,脑子不怎么灵光,有学上就行。”
“现在哪还有多笨的孩子,”陈梨笑道,“叫他再努努力,争取念个好大学。”
陈蛟应了一声。
又聊了几句,赵汝贞接女儿放学回来,小姑娘脑袋上扎了两个小揪揪,像两截短短的电话线,一进门就睁着大眼睛好奇地盯着陈蛟看。
赵汝贞教她喊人,“姜姜,叫陈阿姨。”
“陈阿姨好。”姜姜摆了摆手,又扭头看向妈妈,“为什么陈阿姨跟姥姥都姓陈,你姓赵呀?”
“你还姓薛呢。”赵汝贞给她换好鞋,推着她走到陈蛟跟前。
陈蛟想了一下,把姜姜抱到膝上,凭着聊胜于无的经验试图展开跟小朋友的友好交流,“你多大了?”
“我五岁啦。”
陈蛟直抒胸臆道:“你真可爱,一会儿跟我回家吧。”
姜姜乌溜溜的眼睛眨巴了两下,短暂的前摇过后,哇地一声嚎啕大哭。
“……”
惊天动地的哭声被赵汝贞和陈梨劝住,姜姜似乎觉得自己落了陈蛟的面子,吃饭的时候主动跟她搭话,“你吃毛菇吗?”
陈蛟道:“不吃毛菇。我吃蘑菇。”
姜姜不说话了,赵汝贞和陈梨被逗笑了。
好在陈蛟最后靠家里的三只斗鱼让姜姜回心转意,姜姜决定亲自前往见识一下会翻跟头的鱼。
进了庭院,姜姜赞叹道:“陈阿姨,你家好大呀。”
陈蛟把庭院灯全亮起来进行一个全方位展示,“准确的说,这是我闺蜜家。”
“闺蜜是什么?”
陈蛟沉吟一秒钟,“你长大以后就知道了。”
三只斗鱼躲在榄仁叶下小憩,人一靠近,就甩着百褶裙一般的绚丽尾巴游上来,嘴巴一开一合地等着上天的馈赠。
姜姜用迷你小勺舀起几粒鱼食,一抖一抖地逐个投喂。
食物从天而降,斗鱼大快朵颐,姜姜欢喜地问:“它们有名字吗?”
陈蛟指着介绍,“向日葵,梦幻琉璃紫,虎虎。”
姜姜哇了一声,问道:“为什么中间这只名字这么多字?”
“因为它长得最复杂。”
姜姜把复杂理解为漂亮,转而研究起左边的三字鱼,“为什么它的尾巴最短?”
排缸里,向日葵甩了甩参差不齐的黄尾巴。
陈蛟道:“它刚来的时候尾巴断了,还没长好呢。”
“鱼的尾巴断了还可以再长吗?”
“反正斗鱼可以,它现在的尾巴已经长了将近一厘米了。”
姜姜又哇了一声,“它好厉害,像壁虎一样传奇!”
喂过鱼,姜姜要去看院子里的花花草草,陈蛟优先带她去参观自己刚在某橙色软件随缘购买的一盆月季。
谁知姜姜对她的月季发出嘲讽,“它怎么破破烂烂的?”
陈蛟反驳道:“哪破烂了,它现在处于一个尴尬期,等开花就好看了。”
“它能开花吗?”姜姜忍不住小声质疑,又说,“要不,下次你去我们家的时候带着剪刀,我带你在我们小区花园里多剪几枝好看的。”
“你们小区没这品种,我这盆叫果汁阳台,黄色的月季,很特别的。”
姜姜狐疑地挠头,扭头欣赏李长吉种的没开花的栀子花去了。
鱼也喂了,花也看了,陈蛟带姜姜去洗澡,折腾完还要读睡前故事,姜姜什么时候睡着的不知道,陈蛟自己没爬上-床就趴在床沿上睡得着着的。
夜里两点多脖子拧着难受醒了,晚饭在赵汝贞家光逗小孩儿了,没吃多少,现在腹内空空。姜姜睡得很香,发出小动物一样轻轻的鼾声,陈蛟给她掖了下被角,轻手轻脚地拧开卧室门把手,出去觅食。
在冰箱里翻到一条白巧,刚咬了一口,忽而听到李长吉的声音。
“我当家里闹耗子了呢。”
陈蛟回头,一下扑进她怀里,“你什么时候回来的,不是明天回么?”
“改签了,刚到家,正收拾行李呢,听见客厅有动静。”李长吉亲了亲她的眼睛,“又半夜不睡觉,让我逮着了吧。”
“我肚子有点饿。”
“肚子饿得吃正经饭呐。”李长吉伸手掰掉她咬过的那一格巧克力,剩下的折起来,“不长记性,等下又说齁得脑仁儿疼。”
看了眼冰箱,冷鲜层还有鸡蛋和蔬菜鲜面,两朵蘑菇。李长吉系围裙,“煮碗面吧,想吃紫薯面还是菠菜面?”
“现在吗?算了吧,这么晚了别开火了。”
“还能让你饿着肚子睡啊,家里揭不开锅了。”
陈蛟走过来蹭了蹭她,“我要菠菜。”又走远了一些,“有油烟,我站这里等。”
李长吉笑微微地看着她。
再一回头,一个头发乱蓬蓬的小女孩眯着眼站在陈蛟身后,把李长吉吓一跳,“哪冒出来的小孩儿啊这是?”
陈蛟慢半拍地回头,“呀,你怎么醒了?”
姜姜小手拽着陈蛟的裤管,脑袋抵在她腿上,吭哧了两声接着呼呼大睡。
陈蛟把姜姜抱起来,李长吉关火,跟着陈蛟回卧室。
姜姜脑袋刚一沾床,手像太阳花一样张了张,便沉沉睡去。
李长吉压低嗓音,“谁家小孩儿啊?”
“我发小的女儿,她单位事忙离家还远,接送孩子时间卡不上,我接来帮忙带两天。”
李长吉看着小朋友肉嘟嘟的侧脸,也觉着新奇,跟陈蛟一起蹲在床边看了片刻,相视一眼,不约而同地笑起来。
虽然房间隔音很好,但两人回到餐厅还是下意识放低了音量。
李长吉将煮好的面盛出来,一碗余了一点,多出来的她自己吃了。
“明天周一,我要早起送姜姜去上幼儿园。”
李长吉道:“你别折腾了,我明早上班顺道就把她送过去了。”
陈蛟顿了一秒,“我想体验一下呢。”
李长吉闻言笑了,“行,一起体验。”
第二天晨起,李长吉做好早餐后去敲陈蛟的卧室门,陈蛟已经带着姜姜洗漱了。
姜姜不怯场不认生,想起来昨天陈蛟说的话,问李长吉道:“你是陈阿姨的闺蜜吗?”
李长吉默了一瞬,点头认了。
吃完早餐,姜姜得知两人要一起送她去上学,脱口而出道:“太兴师动众了吧?”
陈蛟更惊奇,“你还知道兴师动众呢,幼儿园教这么多成语吗。”
姜姜道:“我妈妈经常说,我上个学每天兴师动众的,吃个饭也兴师动众的,做什么都兴师动众的。”
目送姜姜小小的身影进入幼儿园,李长吉扭头问:“什么感觉?”
陈蛟想了一下,“我还是更喜欢和你二人世界。”
赵汝贞也怕给陈蛟添麻烦,周五下午就把姜姜接走了。李长吉下班拐去超市买了两大袋菜和零嘴,回家见陈蛟自己趴沙发上抱着笔记本回工作邮件,键盘敲得冒火。
“姜姜睡着了?”
“汝贞刚带走,陈姨身体恢复了,下周就自己接送姜姜上下学了。”
李长吉看了眼手里塞得满满的购物袋,还有点儿失落。
放下东西,她洗干净手过来挨着陈蛟坐下,想起来之前陈蛟说手指胀痛的事儿,“不是说笔记本的键盘键程短敲着不舒服吗,别一会儿腱鞘炎犯了。”
陈蛟飞快敲击的手指一顿,回眸看向李长吉,思忖了一下,试探地问:“你没在内涵什么吧?”
李长吉挑眉,“我看起来特别不正经吗?”
“嗯……你有点太正经了。”
李长吉俯身贴近她,“怎么说?”
陈蛟合上笔记本,勾着她的脖子用力地吻她。
日光在云层间流淌,轮转到这一处角落暗下来的时候,细小弥散的尘埃悄然隐匿。两只麻雀落在阳台外的花架上,啾啾叫了两声,其中一只抖了抖羽毛,转动着脑袋,用短短的喙帮对方理毛。
窗外黄木花枝叶晃动的窸窣碎响停下来,静谧中,陈蛟清越的嗓音格外清晰。
她问:“一起洗澡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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