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8.
在卫迟二十七年的人生里,只挨过两次巴掌。
讽刺的是,两次给他教训的人,既不是父母,也不是哥哥——
而是和他非亲非故,毫无血缘,和他什么关系都算不上的燕识鸿。
细想起来,第一次挨巴掌的时候,已经是很遥远的事了。
.
黎城不南不北,座落在不尴不尬的海口角,雨带和热风常年在上空推拉得不清不楚,气候混乱不堪。
卫迟从七岁开始便在这座城市生活,十年的雨浇灌着他的少年时代。
可他的青春并未在浪漫雨季里滋长成绚烂的玫瑰,而是在乞拉朋齐中成了玫瑰脚边等待腐朽的枯叶。
又是一个稀松平常的雨中黄昏,天阴阴得仿若害了伤寒。
十七岁的少年正对着雨景发呆。
他的脚下是百年之久的珐琅彩瓷,头顶上是历经炮火的琉璃天窗,周围穿行的是端庄严谨的师生。
这所藉蕴积厚的历史名校里,形形色色的人套在得体知礼的完美壳子里,融合成恢弘统一的美。
唯他一人校服斜挂,缠着绷带叼着草,桀骜难训的模样独树一帜。
好似汇聚成大海的纯澈水滴中,混进一滴粘稠的污浊。
那些模样相同的学生从少年身边经过,好事的目光中带着几分惯常的轻蔑和与之相矛盾的同情。
所有人都知道,少年是学校臭名昭著的恶霸。
他是上城尉迟家的私生子,有着当年全区第一的入学成绩,和如今全校倒数第一差的人品。
辱骂师长,霸凌同窗,抽烟喝酒,打架斗殴,无恶不作,一幅下城区的那些社会垃圾做派。
这简直是这所长青名校自建校以来最大的污点。
学校里的孩子大多家世显赫,兜兜绕绕无非都在一个圈子里,他们的父母早将少年见不得光的身世拉出来无数次鞭笞,作为讽斥的反面例子教育自己的子女。所以就算是最混账的纨绔子弟,也知道尉迟家里有个乞丐都瞧不起的混蛋。
传闻中的混蛋成了现实中最道德败坏的人渣,人人都耻于与之为伍。
然而,家庭和学校的精英教育,约束着每个孩子对恶唾弃的本能,良好的修养教导他们要时刻保持包容心和同情心——
所谓,可恨之人必有可怜之处。
明面上唾弃没爹娘管教的可怜孩子是不对的。
纯良的高中生们用自己的方式,努力保持着厌恶和良善间的微妙平衡。
他们用无声的默契,在校内铸成真空的围墙,将少年封闭在透明的墙体内。他们聚集在墙外,整日用悲悯的冰冷目光,像是参观丑陋的怪物一般看少年,偶尔搭上几句话,便算是良心上善意的施舍。
这远远比拳打脚踢的霸凌更伤人。
但卫迟从未在意过这些。
这种特殊待遇在小时候偶尔参加过的寥寥几场晚宴上,他便过早地体味到。如今再遇上这些事,只觉得那些体面人连厌恶的表现都如此千篇一律没创意,实在是好笑又心疼。
更何况,早在接到学校录取通知书时,他便有过心理准备。
他其实是最讨厌读书的。
要不是因为那个人的话,他宁愿这辈子就这么霉烂废物下去,也不愿妥协去那种笼子里学习适应规矩。
是那个人在临走前的夜晚,这么对他说:
“好好学习知道吗?这样你想见的人,想做的事,那些对着月亮许下的愿望,就都会实现的。”
结果,第二天下午,那人却连告别都留不下便绝情地消失了,只留下了一个在空荡的郊野别墅里不甘心地哭成泪人的他。
但卫迟始终坚信着这句话。
后来,他开始疯了般地学习,只想着如果自己变得和哥哥一样的优秀,那个人是不是就会回来了。
春去又秋来,试卷和空笔芯填塞了他人生的每道罅隙,黎城二中的录取通知书也终于在燎尽金黄的盛夏送到了他手中。
可他还是没见到那个人。
甚至在那个他应该叫父亲的男人,难得客气地把他叫回去谈谈的时候——
在那栋富丽又温暖的房子里,还是没见到他。
姓尉迟的人说会支持他的学业,并开始对他未来的人生指手画脚,卫迟一个字都没听进去,只管努力在别墅里捕捉他存在过的痕迹。直到最后,他哥忍着天性上的憎恶送他回去时,他终于在他哥有些褶皱的衣襟上,嗅到了属于那个人的蛛丝马迹。
那是一缕他再熟悉不过的,淡淡的似雪中新竹的冷香。
陌生的失落如潮汹涌,一瞬浇灭了少年人内心自有的炽热。
可他最终也只是缩在车后座,吸着鼻子靠着窗无神地向外望,青春时期刚露尖就凋谢的懵懂,就这么无声无息,无知无觉地消逝在一百二十迈的人流如织中。
他心里明白的,和尉迟铮比起来……自己除了暗自平息这耻为人知的悸动怅然,又还能做什么呢。
开学后的一段时间,他还是刻苦过一阵子。
努力保持年级第一,努力成为三好学生,努力融入正常光明的世界。
努力成为世人口中赞颂的,那个人最期许的模样。
但所有的努力却从未赢得任何人的尊重,也从未赢得过尉迟家真正的注目。
一回又一回,卫迟等不来任何的希望。最终在一个雪夜里,被磨尽所有耐心的他清醒地终结掉这自欺欺人式的漫长煎熬。
期末考试的前夜,他被朋友们拥在中央,极富讽刺意味的话语在他耳边声声迭起,几乎可以被称为威胁的阴阳怪气的请求侵吞着他的理智。
“春节过的好不好,就得靠迟哥了!我妈说了年纪排名得在前百分之五,迟哥没问题吧?”
“做不到?别呀迟哥,我们几个,可不像你有闲功夫天天刷题来换分数,但家里逼得紧……要实在不行,回头我俩换换卷子,反正没人会在乎你怎样,但我妈要是发现我只有这么点分,我的跑车梦就泡汤了!”
“这样,一名一万,事成了,咱家考虑过节收留你——”
“卫迟,装正经人有意思么?考个试而已,公不公平有他妈什么意思。我们要是春节过不好,难保不会波及到你不是?你——啊!——”
那晚,鲜血染红男生宿舍下的花坛。少年朝雪白里遗落的颗颗殷红珍珠淬了口唾沫,头也不回地上了楼。
期末考试结束后的三小时,学校公告栏上赫然挂着白榜,那是对全年级第一作弊的罪名宣判。
这场昭然若揭的栽赃嫁祸,却在全校的沉默中荒唐至极地成为了最公正的裁决。
这回的舞弊事件,惊动了整个尉迟家。
最体面的家族里出了个败类,谁也不能容忍这样的屈辱。他看着一双双失望的眼,一张张怨毒的嘴,一次次破空挥来的棍棒,无论是身体还是尊严被伤得千疮百孔,他还是在窒息的疼痛里笑开了花。
原来要得到家人的关注,是这样简单啊。
从未吃过糖果的孩子尝过一丝甜头后就会上瘾。博关注这事对于缺爱的少年来说,也是相同的道理。
于是,从最初的不听课,违纪违规,再到后来的人嫌狗弃卑劣成性,一头闷上堕落道路的卫迟已经走得遥远得无法回头了。
只是后来,事情根本没像卫迟预想中的发展。
到底还是他太高估自己了。尉迟家的人对他的耐心不过是火星子丁点大,他从万众期待的新星到无可救药的渣滓,在他们眼中也不过是一朵无功无过转瞬即逝的烟花,哑火后便遗忘,甚至连可惜和遗憾都没有。
在他们的眼中,他就是颗无用的弃棋,只能等待别人替他关上命运的大门。
今天,他不过是又闯了几桩祸来。
教导主任忍无可忍,再次通知他的家长来趟学校,好将他的条条罪名悉数状告。
而他则被要求在走廊里罚站,直到等来家长为止。
他无所谓地站在楼道里,对熙攘来往的观猴般的眼色视若无睹,站累了就席地而坐,一心一意而又漫无目的地等待着。
可他心里再清楚不过了。
除了第一次的舞弊,以后他犯的任何事都再也掀不起任何风浪。
请家长请了多少次,而他最终都是在第二天早自习的铃声里结束了等待,别说尉迟家的人了,就是一条狗影都没见着。
在他成长的岁月里总是充满了等待。
等待着母亲会接他离开,等待着尉迟家的人终有一天会接纳他,等待着那个人可以重新回到他身边。
可任凭空气在变质,时间在贬值。
最终,他什么都没能等来。
夕阳爬上斑斓的琉璃,将五光十色斑布在少年在等待中褪色的灵魂上,尽力为他渡上生命尚存的生气。
等待是一件很耗心力的事情。他等得太累了,就算是盘坐在冰冷的瓷砖地上也能昏昏欲睡。
浑浑噩噩间,悠长走廊的另一端好像飘来一道熟悉又陌生的声音,空空荡荡的回声将它衬得仿佛从九重高的梦境中传来。
那声音宛若冰融后的春泉湍激石面,与他每日每夜都做的那个梦里如出一辙。
他懒懒睁开眼,一抬头,那张阔别五年之久的脸就那么撞入眼帘。
“……小迟?”
两个字的瞬间,卫迟的心跳停止了。
彼时彼刻,他竟生出可笑的错觉来——曾经向月亮许下的某个愿望,好像就要实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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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尘仆仆的燕识鸿,正真真切切地站在他面前。
少年从地上蹭地弹起来,将叼着的草卷进肚,又将校服披正,乖巧得俨然像是刚入学时候的自己。
大概是条件反射,每次在他面前,他总会习惯性隐藏起自己的不堪与卑劣。
燕识鸿眉梢轻挑,揶揄着戳穿他:“现在样子装这么好,真以为我很好骗?”
卫迟微愣,嘴角旋即抹开一道暴露本性的痞笑来,语气轻挑:“我装成这样,你会喜欢吗?”
我如果一直装成这样,你愿意回来吗?
只是这句,少年没敢问出口。
“卫迟,你今年多大了?我喜欢怎样的你,还不清楚么?忘记我以前怎么和你说的了?……”
“我十七了。”
卫迟在众多劝诫的反问中挑了个最无关紧要的问题认真作答,倒是把燕识鸿弄懵了。
“什么?”
“我十七了。再差一岁,就成年了。”
“也知道自己快成人了啊!所以很多事——”
“所以,燕识鸿,现在你是真的没资格管我了。”少年双手插兜,上身威胁般地前倾,鼻尖几乎要和他相触,“五年前,我那叫没办法,笨蛋一个跟在你后头瞎转悠。现在,我爹妈都没说什么,你又是我的谁,凭什么今天来的是你?”
“……我来,你是不是不高兴了?”
卫迟本就没对有人来这事报什么期望。更没想到,来的人会是燕识鸿。他简直是高兴得心颤,深怕这一切只是黄粱一梦。
表面上,他却有着这个时期的男生惯有的嘴硬:“切,谁来都无所谓,能对付老妖婆就行。”
“本来应该是你哥要来的,我……”
“他让你来的呗。”
燕识鸿鲜有地停顿了下,语速不自觉地变缓:“他们很关心你,但实在是太忙了。”
“哦。”卫迟冷漠地截断话题,又突然把头一歪,额角轻抵上墙面,将他半困在墙柱边。
“燕识鸿,你会对付老妖婆吗?”他挑衅似地嬉问,“面子这么薄,一会儿进去,可别被说哭了。”
“你这次闯了多大的祸?”
“逗你呢,真是的,说什么都当真。”少年散漫的双目微阖,耍流氓似地靠近男人的耳颈处轻嗅了一下,“好多年不见,你怎么一点都没变呢?”
燕识鸿对他调戏般的动作也不躲闪,仅仅将那只清瘦不少的下颚微抬,好增加点能将少年镇住的气场。
“好的不去学,学坏一出溜。流里流气的,是早恋了?”
卫迟倏地拉开和他有些过分亲昵的距离,灼烫立刻漫上耳尖。
“恋爱倒也没什么——”
“嗤——,无聊又麻烦的事,傻子才会在乎爱来爱去的,我不稀罕。”
“胡说八道,懂不懂到底什么是爱啊,就这么说!”
“我不懂行了吧,也没人教过我这事啊。”
燕识鸿眉间一蹙。
这一蹙,就好像温柔的风吹进春湖里添上一道多情的新皱。心弦被拨乱,少年顺着天性,指指自己的心口补上一句:“什么是爱,要不您亲自教教我,燕老师?”
“小混蛋。”燕识鸿轻骂一声后推开少年,“我先去见你们老师,晚上再一起收拾你。”
熟悉的称呼再次响起,时间好像被拉回难以忘怀的过往。
他和他之间,似乎除了多出五个近日和远日的交换外,其他的一点都没变。
久别后重逢,最怕的就是会成为最熟悉的陌生人。他很庆幸,到此为止,他和燕识鸿还能这么自然地相处着。
“晚......晚上?”细节被捕捉,他迫不及待地追问,“你一会,不急着回去,是这个意思吗?”
“怎么了,现在怕教训了?闯祸的时候怎么不多想想。”男人既未承认也没否认。
被突如其来的幸福砸中,少年堆出一个比阳光还灿烈的笑靥来。
“别嬉皮笑脸没个正形,带路呀。”
燕识鸿盯着身边那个气质已和记忆大相径庭的少年,语气染上几分嗔怒。但他还是将重话吞进肚,怀揣着复杂的神思叮咛一句:“往后别坐地上,地上凉,容易生病的知不知道?”
男人的叮嘱皆作耳畔无用的风。少年仍挂着流里流气的笑容,自顾在前头留下不羁的背影。
而眼尾处那缺心眼的弧度里,却早已被湿润的东西填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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燕识鸿被请进办公室后,卫迟被独自留在外面。
办公室做过特殊设计,隔音效果极佳。他只能靠在防盗窗外,凭着半开的窗边空气的传播,捕捉散逸断续的声波。角落的落地镜将谈话的场景折射成像,他依稀辨别着张合的口型,这才勉强拼凑起里面的对话。
屋里客气的寒暄走了几回,古板的旗袍女人发出尖细的疑问:
“您是他什么人?”
女人的对面,半天都没传出回答。
少年恨不得将脑袋塞进防盗窗的空隙,眯眼观察着男人的唇齿微动,尝试解读他的回答。
他其实一直都想弄明白这个问题的答案。
燕识鸿算是他什么人呢?
是父亲为了不被人落下口舌而为他请来的便宜看顾吗?是家里人用来安抚恶事做多的良心而特意收养的倒霉孩子吗?还是罕有地得到他哥难得真心的幸运少年呢?
算是老师吗?算是义兄吗?还算是......长嫂呢?
以他现有的词汇和认知里,他发现很难用一个称谓来定义燕识鸿。而现实的社会中,也很难找到适当的词语来形容他,就好像这个世界宽广如此,却从来都不曾给过他一个合适的位置。
他也想问问燕识鸿——在他眼里,那个惹是生非的小混蛋,又究竟是他什么人呢?
但他努力解读半天,也没弄清燕识鸿说了什么。
只是几秒后,伴随着一声意味深长的感叹,他看见女人知性的眼神里多了对那句答案质疑的保留和对真相了然于胸的自以为是,还有懒得遮掩的,赤.裸裸的轻蔑。
又是这种无声胜有声的诛心手段。
卫迟别过头去,张扬的眸色里翻涌着羞愤和悔恨。
他很高兴今天是燕识鸿来学校,他甚至贪婪地祈祷,往后他能永远替代成为他的监护人;但此刻,他又恨极了今天来挨批的是燕识鸿,他埋怨自己为什么就不能再忍耐一下,这样他就能让燕识鸿见到那个足以让他骄傲的自己了。
正想着,后脑勺被人敲下一记。
他一转头,便看见燕识鸿满眼冷肃地看着自己:“进来吧,你们老师有话问你。”
少年不情愿地踏入房间,瞥见被自己撕得粉碎的试卷如咸菜般摊在男人本来落座的位子前。
“你看看你,是学生应该有的态度吗!这种成绩,放到普高都没人要的!......”
“自己成绩不好也就算了,也不能耽误人家孩子学习是吧!整天在学校像社会混子那样捣乱,真是像什么样......”
“你们做家长的回去好好管管,不能全指望我们老师不是?”
主任毫无新意的训斥不过左耳进右耳出,假装低眉顺眼的少年向男人那个方向撇去,见他眼里没什么明显的怒火,心里稍稍松口气。
“唉......不到一年就高考了,你们回去好好想想,以后到底什么打算。”刻板女人终于倦了,喝了口茶后缓缓说道,“今天这么麻烦您来呢,主要是另一个问题。卫迟在学校里一直欺负其他同学......”
“欺负同学?”男人骤然抬眸,眉间紧皱。
“您问问他今天干了什么好事。”
燕识鸿冷厉的目光向少年一摆。
他轻哼一声,含糊地回答:“把一个变态锁在卫生间里,让他反省反省而已。”
“那是三班的班长!”教导主任激动得几乎要破音,“您是不知道,多好的一个孩子,被他脱光了衣服被他绑在水管上,就这么被困在厕所里折磨了整整一个下午!到现在还在医务室躺着!”
“也没这么严重。”
“你还敢嘴硬!”
“你们自己去问他,那么大个人怎么就我挂水管上了?还有,我没兴趣折磨变态,是他自己太害怕晕在里面,关我什么事。”
卫迟从不屑于在这种事上撒谎。只是谁也不曾想到,那个顶替他成为年级第一,各类奖项拿到手软的优秀少年,私下却有着喜欢裸露恐吓女生的心理怪癖。今天中午,他只是正巧目睹他犯病的过程,善心大发地将他锁在卫生间里替他“治个病”。那个在温室中成长起来的少年根本经不起变故,竟是害怕卫迟会将他的秘密说出去而吓得直接晕了过去。
只是这事在旁人眼里,孰对孰错一目了然。
“谁是变态?到底谁是变态!你一个年级垫底有什么资格说他!”
“在你们眼里,年级第一就是好学生?狗屁!”
“好了!”
燕识鸿不响的喝斥声让少年心抖了一下,气势立刻弱了下去。
他本以为他会和教导主任站在一边不分青红皂白地训斥他,没想到他听见那个清冽的声音这样辩驳:
“学生的好坏不该全由成绩来定夺的。小迟做错的事我们回去会好好教育,只是学校老师对待学生也不能心有偏颇,很多事不可以偏听偏信。我想,三班的那个孩子,自己身上也应该有什么错误才是。”
“听您这个意思,在学校受欺负的是卫迟了是吗?”权威受到挑战,教导主任阴阳怪气地拔高了声调,“哟,您去和其他家长打听打听,哪家孩子会招惹他呀!看到他绕道走还来不及呢!”
“真以为我们不关心小迟在这里的情况吗?尉迟家真要追究起来,你们担得起吗?”
在前面一小时的谈话里,男人几乎没什么话,只是一直表达着疏于管教的歉意。这会好好先生言辞犀利,正中靶心,把女人震得噤了声,碍于他背后那个得罪不起的家族,她也没敢再有微词,知会男人学校最后的处理结果后便结束了座谈。
卫迟还没反应过来,就被男人牵过手离开了办公室。
自始至终,燕识鸿都未拿正眼瞧过古板女人。
他就这么跟在他的身后,被保护的安全感扑面而来,坚冰般的五脏六腑几乎要被烫化了。
他以为燕识鸿不会再追究任何事了。
直到他跟着他的脚步,在校园里一处无人问津的林荫处停下。
当燕识鸿脸色冷青地转过来时,卫迟心里咯噔一下。
“教导主任说的事,你做没做过?”
卫迟深吸一口气,大方承认:“是我干的。”
“为什么这么做?”
“啧,觉着好玩......这个理由怎么样?”
“和我说实话,卫迟。”
听见燕识鸿连名带姓地点他,他收起了顽劣的模样,将真相如实道出:“......就是这样,这种道貌岸然的畜生,不是变态是什么?我相信他自己说的那是病,正好帮他治治,这有错吗?”
“觉得这么做,很骄傲是吗?”男人的眼里冷得感觉不到任何温度。
“怎么说呢,声张正义的感觉还不错。”
“你是一点没觉得自己做错了是吗?你是什么身份,去声张所谓的正义?谁给你的特权做这件事的?”
“燕识鸿,你他妈别老揪着这茬不放!行了!我往后会好好念书,你们——”
空气里突然划过“啪”地一声,清脆又响亮。
少年侧过头去,白皙的脸上印着五道显赫的红痕。
一记耳光,扇得卫迟的脑袋嗡嗡响,好半天才缓过神来,不可置信地摸上火辣辣的痛意,桀骜的双眸淬满受伤的痛色。
尉迟家的人如何打他骂他,他都不在乎,毕竟没有心的人又怎么会感知到绵延肺腑的疼痛。
但他唯独接受不了燕识鸿会打自己,还是那么不留情面,心狠手辣的一记掌掴。
这么多年,他从没对他动过手的。他怎么忍心对自己动手的?
心口一阵阵地发疼。
“我做错?我做错什么了!谁不在这破学校里受点委屈啊,他们当初又是怎么对我的,我他妈还不是活得好好的!”
“既然知道委屈的滋味,你现在做的这些事,和以前欺负你的那些人又有什么区别!”
少年的心被狠狠刺痛,顿时红了眼:“你什么都不知道,什么都不关心,别他妈对我指手画脚!”
“卫迟,我不求你有多上进,现在连好好做人都做不到了吗!”男人的声音也明显在发颤。
“燕识鸿,你听好了!我卫迟就是这么人渣一个,别他妈对我抱有什么傻逼期望!”
不等男人从气急攻心中回过神来,他刻意从他身边擦过,粗暴地撞开他。
“以后,别来假模假样关心我,我不稀罕!”
.
夜色在烈日落枝后便迅速如潮般漫过苍穹,与之相携的还有三千里的长风和九万里的雨幕。
卫迟撑着伞,在凄冷的长街上漫无目的地走着。
身后轻柔的脚步声隐没在雨中,随他一同走走停停,就像一抹永远安静守护的影子。
他知道那是燕识鸿在跟着他。
大概是刚才吵架的场面太过难堪,他就这么远远隔着一段距离,小心翼翼地跟在他后头,生怕被人察觉。然而,他身上不时传出的电话铃声早已出卖了他,卫迟只是没有戳穿他这蹩脚的跟踪而已。
但他最终还是被跟得烦透了。
前方是一处老宅旧巷,卫迟利用地形差,在拐角的路灯柱上将人逮了个正着。
一团湿冷突然撞进怀里,他这才发现,没带伞的燕识鸿早已被淋得里外湿透。
皱了皱眉,手中的伞立刻向他倾斜了大半。
小小的伞盖,就这么将两颗相背甚远的心勉强困在了一起。
“燕识鸿,你究竟想干吗?”
“别闹脾气了,雨这么大,一起回家好不好?”
“呵,我回哪去关你什么事?”卫迟故意拉长了讽刺的怪笑声,“再说了,我有家吗?”
“小迟,我只是希望你别向他们学,现在都还能回头...... ”
“我再说一遍,别他妈吃饱了撑的管我!”
燕识鸿全没了方才生气时的盛气凌人,鹤眸里布满了愧疚的疼惜。他慢慢抬起一只手,薄唇微颤:
“......疼吗?”
那只关切的手被人发狠地打开。
牵心攥肝的叹息幽然飘出,一只包装精致的盒子递到他面前。
“这个,是今天想给你的......”
卫迟看到此幕,无名怒火控制不住地烧毁了所有的理智,抬手将盒子摔在地上。
“燕识鸿,先给一巴掌再给一颗糖,这样的把戏好玩吗?还当我是以前那么好哄好骗呢?到底是我幼稚还是你幼稚?”
男人看着倾侧的盒子,心疼地向弯下腰去捡。
少年却一脚狠狠地踩了上去,将他逼得脊椎紧贴灯柱。
“小迟,我们好好谈谈......”
“谈什么?我有必要和你谈?你是我的谁啊?收起你那廉价的关心和可怜,我不需要你们施舍的爱!”
“我什么时候对你不是真心的?”燕识鸿的难受洇在雨声里,转瞬便被冲走了。
少年扬起无谓的笑,笑意却一下下抽紧他的心口:“你对谁是真心的,真以为我那个时候不懂事,什么都不知道吗?谁现在都可以管教我,唯独你不行明白吗!告诉你,不管在那边待了多久,还是成了谁的什么人,你始终就是个外人,没有资格插手尉迟家里的事情!”
“卫迟你......”
“还要我说的再直白点是吗?好!”他裂了裂嘴,索性破釜沉舟,“你也就是仗着我哥过活而已。想教人好好做人之前,不如先自己学学怎么做个人!”
被比自己小好几岁的少年戳到卑微的痛处,男人再说不出任何话来。
夜雨烦声中,惹人厌的铃声再次催命般响起。
“接啊。他打来的电话,你敢不接吗?”
柔扇般的眉睫轻颤,扑簌簌落下几滴雨珠来。燕识鸿悬在挂断键上的指尖一顿,最终顺从地滑向了接听键。
“嗯......刚才和陈董谈项目,不方便接......没什么大问题,我都能解决......不用来接了,我现在就回去的......”
电话刚挂断,卫迟眯着眼戏谑道:“真行啊,现在还知道骗他了。”
“小迟,你忘记今天是什么日子——”
“他都催你回去了,还赖在我这干嘛?滚啊!”
男人还是愣在原地,眼里写满了希望少年与自己和解的祈求。
卫迟却并未满足男人的愿望,咒骂了一句,朝地上坍塌的盒子泄愤似地踢了一脚,消失在如蛇般蜿蜒的旧宅古街中。
只是刚走出不过百米,灵光一现的他忽然收住了脚步。
他手忙脚乱地从口袋中摸出手机来看,液晶屏幕显示的日期正刺目地闪烁。
十一月十八日。
那是他出生的日子。
他十八了。
今天,他真的成年了。
所有的细枝末节自动串联在一起——燕识鸿说等见完老师后晚上收拾他;燕识鸿问他要不要先一起回家;燕识鸿不顾身上的夺命电话一直这么执着地跟着他;燕识鸿甚至为来学校见老师的事向尉迟峥撒了谎。
还有那个精致的盒子里——
恍然大悟的少年发疯般往回跑,只希望一切都还来得及。
可惜赶回那个路灯下时,早已不见燕识鸿的踪影。昏黄的光圈里,只静静躺着一只被蹂.躏得不成样子的橘色纸盒。
卫迟缓缓蹲下身,小心地拆开那个已经看不出什么形状的包装。
一个坍塌了大半的心形蛋糕暴露在雨中,代表十八岁的蜡烛模糊在狼藉的奶油浆糊之中。
那就像是颗被摧残过的心脏,再怎么拼也拼不好了。
自己真是混蛋啊。
怎么就把唯一一个想给自己过生日的人赶跑了呢。
真是活该没人喜欢自己啊。这样糟糕的自己,怎么配得到人间的爱呢。
少年不顾蛋糕混杂了多少淤泥,大口大口地将它们往嘴里塞去。
在成年生日的滂沱大雨里,他哭得很大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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卫迟没想过,十年之后,燕识鸿的耳光会再次落在脸上。
五道如荆棘般毒辣的指痕像是天边的雷劫,贯通天地的灼痛感裹挟着往日的悲哀从内心深处传来。
他捉住那只行凶的手腕,死死将人扣在台面上,居高临下地望着他。
燕识鸿静如秋水的剪翳骤然翻起嫌恶的巨浪,哑声嘶喊道:“卫迟,你给我放手。”
青年沉默着,禁锢的力量越来越大。
桎梏下的挣扎越来越猛烈,最后竟是意外地撞翻了放置在旁的汤锅。
滚烫的浓稠液体带着虾蟹鱼蚌如瀑布般浇落。
身上却未传来灼伤的疼痛感。
所有的汤料,竟在千钧一发之际,全被燕识鸿挡开了。
这章没有结束……只是太想和小可爱们说一声:
中秋节快乐鸭!!!(当老师的天使们教师节快乐呀~)
2022.09.10 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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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些很细碎的回忆,呜呜呜竟然废话了这么多呜呜呜
其实下章还是会有些回忆啦,但是会开始正常走时间线了
感谢小可爱们的评论地雷和营养液呜呜呜呜,希望不辜负大家的期待可以把故事讲好呜呜呜呜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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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8章 第2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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