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9.
那是只西式炖汤锅,很重,很深,很烫。
它被掀翻后贴着大理石面滚动到桌边时,一只窄瘦的臀腰及时地靠上来,让它悬停在将坠不坠的位置。
腰窝的弧弯里承着火山石般的不锈钢,肘臂以及大半个腰身都浸在岩浆般的浓稠汤液里。
哪怕卫迟的注意力不该在此,他还是一眼扫见那受灾的皮囊上玫红一片。
可能是烫的,也可能是撞的,但大概率两者皆有。
受伤的人却连眉头都不皱一下。
卫迟一开始只是以为他在冷雨里冻傻了,今晚做出的反应总比常人慢上半拍。直到他因狼藉四溅的海鲜汤不得不暂时放松些对男人的约束时,发现了他艰难地又朝自己挪了小半个身位。
明明之前还厌恶自己的触碰,这会身体却主动靠近自己,还真是——
卫迟的思绪忽然被连丝挂珠的粘稠物凝住了。
他的视线往下滑,果然发现那勾人心魄的腰微微前凹,将滴漏的汤汁全部封在身后。
青年的嘴角忽然扬起藏刀的笑意。
灿若雷电的双眼和直逼向男人,本是松开禁锢的手掌,带着玉石俱焚般的孤注一掷,压上那只瘦骨隐现的手背,再次扣锁上皓腕。
这次,燕识鸿没有再逃开了。
像是给予猎物喘息的机会,他有意地停顿片刻,随后慢条斯理地抬起另一只想要嵌入他腰臂之间的手。
男人竟抻开右手,与他指节相扣上沁冷的台面。
卫迟几乎是有恃无恐地向逼困燕识鸿的角落迈了一大步。
那条长腿几乎是在同时向外侧一跨,将他与地上的奶白浅洼横隔开。
某个只属于两人的秘事得到印证。
青年的笑容仿若赌徒赢下一场酣畅淋漓的豪赌,可心里没有半分喜悦——
他的眼里满是清醒的疼痛。
海鲜汤即使被人挡在身后,还是将他彻头彻尾淋了个遍。
燕识鸿果然是在对他撒谎。
他果然,什么都记得。
.
想要知道一个人是否撒谎,往往不是听他说了什么,而是看他没说什么,却又做了什么。
这是男孩不幸被少年逮到撒谎后得到的教训。
男孩很讨厌少年。
原因很简单,少年管他。
从一天作息,到行为规范,读什么书消什么遣,简直“无微不至”。
向来野惯了的男孩突然被塞进规矩的条条框框里,实在是难受得不行。
他想把他赶走,并立刻付诸了行动。
驱赶的方法也很简单,就是硬逼。
男孩拼劲浑身解数,各种闯祸闹腾,希望可以把少年吓退,或者把他气走——实在不行,就两个人相互折磨着,反正总有一天他能把耐心耗尽的人给熬走的。
可惜,他熬了很久,愣是把院里的花期都熬落了几回,也没把少年给熬走。
最后,男孩不得不接受了要与少年久住的事实。不过,抗争从未停止。
在同居的几个月里,他隐约察觉到一件事。
尽管少年装得再怎么冷淡严苛,不近人情的外表下永远藏着一颗比谁都柔软的心。
彼时,年级尚小的他哪里懂得这颗心的珍贵,只觉得白送的善良当然要好好利用一下。
他很清楚一件事,少年在面对自己生病时是他最温柔的时候。那时,他会哄他,会宠他,他想干什么他都会满足。
于是,他学会了装病。
这招似乎屡试不爽,并且次次都尝到了甜头。
今天是他第三次装病。
男孩偷偷用热毛巾将额头敷得很烫,又用热水濡湿掌心,最后掐着少年进屋的点啪唧一下从床上跌倒地上。
果然,目睹惨案的少年立刻上前将他抱上床沿,蹲在他身边仰头看他。
“怎么了这是?”
“燕识鸿,我头晕难受,好像又要生病了。”
“怎么回事,这个月第三次了。”少年轻柔地叹口气,“手伸过来,我摸摸。”
男孩掌握了生病的精髓,蔫答答地任人摆布,回话时故意反应慢上几拍,柔弱无力得恰到好处。
“看样子,是又发烧了?”
“嗯。”男孩懵懵地点头,为了增加可信度而又补充道,“大概是晚上踢被子了。”
少年盯着他看了会。
“知道会生病还踢。”他将软绵绵的人裹进被窝里,“乖乖睡一觉,好好休息,明天就会好的。”
见少年上了当,男孩在心里窃喜。他佯作听话地闭上眼,在房门关上的瞬间便立刻生龙活虎起来。
他打算好好享受自由的时光。
然而,快乐时光不过蹉跎了几个小时,男孩便被辘辘饥肠坏了心情。他看了看闹钟,发现已经过了饭点,而少年并没有向往常一样把餐食送到他面前。
他没来得及想明白原因,便被满溢在空气中飘渺的奶香味勾了魂去。
好香啊……也好饿啊。
他摸了摸气馁地叫嚷着的肚子,悄悄开了门探出脑袋张望。在确认少年暂时不在后,男孩一溜烟地蹿到诱人的厨房里,踮起脚尖蹑手蹑脚地掀起冒着甜滋滋的蒸汽的锅盖。
“跑得挺快啊。”
一声轻啧从身后飘来。
男孩手一抖,锅盖砰地一声扣了回去。还不等他转身,后领被拎起,整个人被迫移到旁边。
“小心点,别烫着。”
“你在煮什么!”男孩扒在灶台边,盯着咕嘟咕嘟的热汤,看得眼睛都直了。
“好喝的汤,里面有鱼呀虾呀,今天还放了蛤蜊,香不香?”
“香!”
少年拿出碗一勺勺地舀汤,男孩盯着他盛满后,自然地伸手接过去。结果发现,碗身从他指间擦过后,便被端走了。
“为什么不给我!”他气急败坏地喊道。
“只有生病的小孩才能喝。”
“我明明生病了!”
少年侧过头,饶有兴致地挑眉问道:“要我去拿体温计给你量一量吗?”
男孩意识到自己的谎言被揭穿,不由涨红了脸:“……你怎么知道我就是装的!”
“以为我这么好糊弄吗,前两次是让着你,但事不过三。做错事就要挨罚,喏,去帮我把锅都洗了,就准许你来吃饭。”
“我不要!”
“那也行,你看着我吃好了。”
“那能不能先吃饭再洗锅……我饿了,我保证下次不装病了!”
男孩企图装乖巧蒙混过关,奈何少年软硬不吃。没办法,他只能老实地遵照他的指示去洗锅。可是,那花功夫煮出来的汤实在是太诱人了,男孩实在忍不住,趁着少年不留神时伸出手指沾进汤中,随后伸出舌头就要去舔。
一双筷子忽然轻打向作祟的小手。
少年收敛起可以玩笑的表情,严肃地教育:“手洗过吗,那么脏就往嘴里塞。”
男孩感到难得的服软让少年得寸进尺,顷刻恼羞成怒。骨子里的傲气冲上了头,他气呼呼地转身离开,并不忘掷下倔强的言辞:“不给吃就不给吃,谁稀罕了!”
走不出几步,男孩停住了。
真实的难受忽如滚沸的汤洋席卷而来,碾过胃轧过肺带来沸水在暴阳下的蒸腾,像是厚重的雾霭蒙过他的视线,封住他的气管,拂吻过大脑的丘壑后携走了全部的感官和意识。
这陌生的感觉好像让男孩触摸到了死亡的边缘。
少年也在此刻察觉到异样:“小迟?小迟!很不舒服是吗......”
裹挟着死亡的未知理应让男孩恐惧。但比起这个,他更害怕让少年从自己身上看出异样的端倪。
他不能让他发现自己突然难受的事情,不然他一定会被吓到的。
他一定会提心吊胆很久的。
“没有......”
男孩是想告诉少年,他没有不舒服。但所有的声音已经稀释在那雾霭中,他听不见自己说了什么,只能依靠残存的一点知觉,拼尽全力用张合的口型传达完想要说的话,最终释然地闭上眼向地上栽去。
意识弥散的最后一刻,他跌入了一个温暖而有力的怀抱。
男孩不知道自己睡了有多久。
他只知道自己做了个很真实的梦。不再苍白的梦境灿烂宛若艳阳天,伏在少年膝上的他忽然睁开了朦胧惺忪的眼。几百米开外是一片被珊瑚染成深粉色的海,海平面在时间也无法抵达的远方与苍穹相吻,恢弘大胆的爱意激起九万里浪漫的晚风,吹度羞赧的云霞染上少女情窦初开的颜色。彩云之下,沉稳内敛的父母爱情在海滩上开花,哥哥和他的朋友们在热情的巨浪中沉浮。从小小的噩梦中惊醒的他逐渐想起他和家里人正在海边度假后,吐着舌头环顾四周,一眼便看到背靠“天涯海角”石的少年正笑意盈盈地看着他。
少年问他:“梦见什么了?”
他后怕地回答:“......我刚才梦见爹妈都不要我了,老哥也突然开始讨厌我,最后连你也离开我了。大雨里只剩下我一个人,不知道为什么蹲在地上吃蛋糕......燕识鸿,我有点害怕。”
“想象力挺丰富。”少年正儿八经地评价,“别怕,梦是反的。”
“......你觉得,梦有一天会变成真的吗?”
“也许吧。”少年笑着逗弄他,“也说不定,现在的我们才是在梦里的那个。”
“那你们不会真的都要丢下我吧?”
“不会的,我们保证。”
他被喂下定心丸,重新安心地趴回少年的膝头,惬意地眯起眼。
“还要再睡会吗?留着精神晚上看烟花。”
他想起刚才的噩梦,思考了会,心有余悸地摇了摇头。
“不会弄丢你的。”少年递来一只手,“要不牵着睡?这样梦里走丢的时候,就不会找不到我了。”
他觉得很丢人,但最终还是怯怯伸出手,闭上眼与那只手相握。
手掌相触的温度驱散了所有噩梦。两心相贴的一豆暖热里,他聆听着海域潮起潮落的悸动,晴空云卷云舒的愁叹,夏日流射向沉默的远山,正将阳坡乌木梢上的知了烫得滋哇乱颤。
他听着颤乱的蝉鸣逐渐在耳畔凝聚成人类的轻声细语。
“……过敏会引起恶性心律失常,这么严重的现象你们以前没注意过吗?……”
他从现实中醒来,循着声源转头而望。
“……海产品能成为接触类过敏源,也是很罕见……往后家里尽量少买这类东西……”
他听懂了,一切都是因为海鲜汤。要不是燕识鸿送医及时,自己可能永远醒不过来了。
“……做家长的多上点心啊,否则孩子真要出现生命危险,后悔都来不及……”
寡言的少年在医生的训诫中凝聚成像。
一只小手探出床外,想拉住那只会让他心安的手,可费劲半天也只扯动了一旁的袖口。
袖子里的手猛地一僵,随即紧紧将那只小手整个裹入手掌中,好像害怕它会走散般,很久都未松开。
“疼疼……疼!老混蛋你松开!”
男孩坐起身向少年怪叫,中气十足得见不到几分病后初醒的模样。
跋扈小孩的没礼貌立刻引来临床几家人为少年愤慨和同情的目光。少年全然不恼火,只是转过身平静地注视着,最后忽然俯身给予他一个缄默又绵长的拥抱。
少年的憔悴早已让懵懂的男孩一阵阵地难过。
他想伸手抚平他忧愁深蹙的眉间;他想在拥抱时安抚般轻拍他的后背;他想潇洒地向他说区区过敏,不足挂齿。可不知道为什么,伸出的双手在少年的后背上方停留良久,还是犹豫着垂下了,那些安慰的话也变成了无情的嘲笑:“老混蛋,你是不是害怕了!”
“我......害怕什么了?”
“别装啦,你看你手还在抖!过敏而已,就被吓成这样,真没出息。”
少年缓缓直起腰,苦笑着弹了下他的脑壳:“没良心的小东西,就不该对你那么上心。”
男孩吃痛地哎呦一声,瘪嘴嘟囔道:“早知道过敏这么好使,就不装发烧了。”
“少动歪心思,你是装的还是真的生病,还骗不了我。”
“为什么!我明明装的那么好!”
少年被男生恼火的模样逗笑了:“想知道我怎么发现的?”
“你怎么发现的啊?”
“你就只有没事的时候,才会嚷嚷着说自己生病了。真要难受了,只会一声不吭自己扛着。”少年轻笑着叹了口气,“看人撒谎当然是看他做了什么,而不是说了什么。真是小笨蛋,撒谎都不会。”
“得意什么!大不了下次我来真的——哎哟——”
“还想下次干吗?嫌自己命长是不是?”少年生气地给了他一记毛栗子,“你要是下次故意去碰海鲜,出再大的事我都不会操心管你了,听见没?”
男孩吃痛地捂住脑门,嘴上哀哀求饶,发誓再也不动歪心思。
斜侧窗户探进去一缕阳光,透过嫩红的指缝,在心窗映下了少年心照不宣的眉眼。
这会,男孩也终于学会了读懂谎言。
他知道,少年如何都不可能丢下他。
.
谎言再怎么天衣无缝,也终有露出马脚的时候。
分明是他受了胸肋断骨的伤,腰椎本就吃不上多少力,全凭着意志辛苦地维持着这别扭的姿势,一面抵御着四处流溢的汤汁一面抵着水槽边不让自己滑下去。
分明是他厌恶着自己与他的每一寸触碰。那种宛若被毒蝇腐虫叮噬的恶心,自他们肌肤相触的截面漫入他的骨血心脉,好似一种剧毒煎熬着他的命。
分明是他从几十分钟前的那场对话开始,恨透了能为利益不择手段,十恶不赦的自己。
燕识鸿却自始至终都不再挣扎乱动了。
只因自己的手就停在他的腕节处,只要上移一厘,就会碰到沾挂在他小臂上的海鲜汤。
只因自己会对海鲜过敏这么件小事。
什么狗屁的失忆。他根本就是装的,还装得破绽百出,荒唐至极。
连日来那些解不开的谜团和烦心事纷至沓来,将卫迟裹挟入极怒的深渊中,最后竟让他气得低笑出声。
“还真是一回生二回熟,这耳光扇得够顺手啊,看你连眼睛都没眨一下。”
“教训混账东西,需要犹豫什么!”
“上回好歹虚情假意地问我一句‘疼吗?’,这次,连装都懒得装了。”
“上回,有吗?像你这种没心的混账,也配有人关心吗?”
冷冽的话语如石臼狠狠捣进心窝。
“别太得寸进尺,燕识鸿!”卫迟丢去了所有的从容和忍让,喑哑的嗓音充斥着暴戾的怒火,“我是看在以前的情面上,对你宽容一些!你倒好,谎一个接一个地撒,还有胆子教训到我头上来了。你清楚自己现在是个什么东西么!”
“连十几岁的孩子都能算计利用,你就不怕遭报应吗!”
怒喝如悬剑劈落,瞬间划开疑云重重。
卫迟心里一沉。
他早该猜到会是这样。从几十分钟前那个逼仄压抑的房间里传出少年第一声忏悔的恸哭时,眼见着燕识鸿望向自己的双瞳渐渐泛起冷肃的雾,熄灭了里头希望的荧火——他早该想到他是因为什么而彻底动了怒。
是他差点忘记了。
忘记了少年那个弱如新柳的身板,那剪气蒸云梦的秋瞳,还有声声绵软粘糯的软语,浑身都是能将魔鬼也勾引得心生恻隐的本事。
是他忘了几周前那场霓虹与皎月交织的偶遇。在夜场酒局半途抽身喘息的空档,稚涩的少年突然跌撞入怀,像一只不知森林险恶的幼鹿向漫迹在林中狩猎作乐的猎人寻求帮助。
“先生……您能留下我吗?求您了……我什么都能做的……”
我见犹怜的眼神,楚楚可怜的卑求,令人断肠的低泣,这些和刚才房间里的模样简直如出一辙。
甚至连这句话都说得一模一样。
就是这种无辜又可怜的受害者模样,也曾让自己生过几分同情。
更别说这份被暴雨摧残过的柔弱被燕识鸿全都看在眼里。
“小孩吗?快十九的人还算小孩吗?你是天真还是蠢?”
“你为击垮石棱利用的人里,是不是有他?”
“这是我和他的合作。”
“合作吗?”燕识鸿凝视青年的眼神俨如对他良知的默声拷问,半晌后冷笑出声,“贴身跟在霍怀德边上,那个叫林青的少年,就是他对吗?”
“对,霍怀德的新宠,就是他。”
卫迟对上他澄澈如镜的瞳孔,坦然截住他剩下的质问:“不用问了,替你节省点时间。石棱的信息资料,霍怀德的阴谋动向,还有为什么那天他会迟到导致计划失败,可都是他的功劳。”
“是你把他送过去的,对吗!”
“我还能送谁过去?送你过去吗?”
“我告诉你霍怀德的喜好,你竟是走了这一步好棋啊!那个被你害的可怜孩子——”
“自愿的事也叫可怜吗?!那都是他自找的!”
“他什么都没有,但你手里有他必须要得到的东西,这是自愿吗?你向他提出条件的时候,这能叫自愿吗?!”
“成年人就该为自己的选择负责,不是吗!”
青年几乎是贴着男人的脸,失控地吼出最后一句话。
嘶哑的怒音如一道天裂,铎击着两颗心相贴很近却又相去甚远的心。一时间,两人同时失了声。
争执从高.潮跌宕入针锋相对的沉默,空气中只剩下因激怒而颤抖的呼吸彼此交缠。
卫迟看着男人的胸口正短促地起伏,湿凉的身子微微抖动。
他看到他布满厉色的鹤眸里瞬间蓄起澄澈的晶莹。
他的眼眶瞬间红成一片。
这是一场精心谋划的骗局,是少年用本色伪装的烂俗伎俩。
偏偏,燕识鸿信了他说的每一句话。
少年说,如果在会所的那晚如果遇上的不是卫先生,他和他的母亲一定活不到今天的。这么大的恩情,他就是做牛做马一辈子也不敢说能还完,只希望先生还能给他能够报答恩情的机会。
少年说,那些先生想要的东西,那些先生想让他做的事,他都拼尽全力全都办到了,这应该可以证明他不是毫无用处的废物。没什么苦是他不能吃的,只要先生往后不嫌弃,他为了先生可以承受任何委屈。
少年说,他知道自己已经变成怎样的人了,他明白自己没什么出息又疯了似地想要挣大钱,最后沦落到今天这个地步,都是自作自受,和先生怎样要求他没有任何关系。
少年说,但他母亲的病不能不治,酒鬼父亲的债不能不还,他不能离开黎城,求求先生不要让他们离开这里。经过今晚的那些事他更不知道该怎么做人了,求求先生看在以前的事上别丢下他们不管,恳求先生能再给他们一条生路。
但他真的就像自己哭诉的那样无辜可怜吗?
在这个瘦弱稚嫩的陪侍生被酒局上的同伴推入自己怀里,向他发出那句隐晦求助的时候。
他忍住心理的嫌恶,在低俗的哄闹和霍怀德嫉妒到发红的眼神中,高调地带着他回了家。当夜,陪侍生青涩地半跪在他面前,伸手碰向金属扣的瞬间,他将一张支票折进他的手里,并冷冷丢下一句告诫:“很多事可没你以为的那么好干。人得对自己的人生负责,做决定前要想清楚了。”
老钱为少年准备了留宿的房间,直到第二天早晨他离开别墅,他都没再和他见过面。
结果几天后,相同的地点,几乎相同的时间,他在相同的人群中一眼看到相同的少年在相同的推撞中跌入霍怀德的怀抱。
唯一变了的,只有少年原本面对自己时的那份惊慌稚涩,此刻它在胖男人那里成了最能撩动春意的欲拒还迎。
白皙的皮肤染上点点粉晕,那些羞赧的躲避成了最大的讽刺。
曾经明明有过一个可以摆脱泥沼的机会,是少年自己放弃了。
是他自己做出了最后的选择。
既然如此,之后所有故事中的少年,既不无辜,也不可怜。
这样懂得利用自己脆弱换取利益的人,根本就不值得任何同情。
可是——
燕识鸿勉强稳住气息,打破这尚且留有余地的窒息沉默。
“卫迟,你是真的觉得自己问心无愧么?”
“你是一点没觉得自己做错了是吗!”
记忆在某一瞬间重合。恍惚间,时间回到了十年前那个沉闷的梅雨黄昏。他恨铁不成钢地质问出声,除却失望还是失望的暗淡眼光被昏昏红日灼成滚烫的暗红,像一棘凌厉的烙铁向一种叫良知的东西鞭笞。
心底的一处被抽疼,卫迟厉声诘问:“我做错了?”
“按照夜场的规矩,没被顾客选留下来的陪侍生有多惨你是知道的吧!第一次遇见他的那晚,是我带他走,给了钱,给了他离开那里的机会!第二次遇见他,我又暗里替他挡了霍怀德那些下流的把戏!第三次,我将人送过去的时候,在别墅外面等了整整一夜才回的家!”
“是他自己选择回到夜场的,是他一个劲向别人投怀送抱,是他最后选择了霍怀德!送他去的那个晚上,我给过他最后一次逃离的机会,可最后呢?!”
“他要钱给父亲还债,要钱给母亲治病,霍怀德打发给他的连零头都算不上,最后他来求的人还是我!”
“我该愧疚什么?是他求我救他妈的时候什么回报都不该要求吗?是霍怀德点名要他的时候说人我先看中了是吗?还是第一次见面的时候,我就应该包下他养他一辈子啊!我早提醒过他,人做选择时要对未来负责,很多事都是他咎由自取!”
“很多时候那叫别无选择!你以为他有什么选择咳咳......”男人气得咳嗽起来。剧烈揪心的咳声持续很久,最后消失在一抹悲彻的苦笑中,“到底是一家人......真像啊,真是一模一样......”
苦笑中的低喃讥讽地飘出,拨动了青年最不能触碰的心弦。
“像啊,你是现在才发现的吗?”卫迟抛却最后一点心软,咧开令人发怵的笑来,“燕识鸿,我倒是想问问你,你他妈为什么对他这么上心?”
他想不通,这么表里不一的少年,凭什么可以得到燕识鸿特别的关心。
明明那个房间里的对峙并非只有少年的一面之词,明明他用客观的事实几次将少年怼得无脸辩驳,明明错的不是他——燕识鸿还是一心向着少年,将矛头直指自己。
今日的林青也好,曾经的那个三班班长也罢,为什么这些与燕识鸿素不相识的陌生人,轻轻松松就能夺走他用了几年才从燕识鸿心里探得的温暖?为什么他们扮演着受害者的角色,就能随随便便得到整个世界的垂爱?
男人将凉薄的唇线绷得发白,用缄默面对青年的诘问。
青年眼里的光一寸寸暗下去。
“我猜猜,是觉得在我这个恶人面前装圣人,这会能显得自己高贵了是不是?”
“还是以前绝情的亏心事做多了,想做点善事给自己下辈子积点德啊?”
“还是为了报复我,存心想给我添堵?不是吗?别告诉我,你他妈纯粹是同情心泛滥——”
“我是在做正确的事!”燕识鸿说道,“卫迟,人应该要有点良善——”
“别他妈扯这些一无是处的东西!”
巨大的酸楚翻涌上来,卫迟恨得咬紧牙根。
这就是燕识鸿。
永远对弱者报以善意,永远对苦难留以温柔,永远在坚持所谓的正确。从来都是如此。
不仅是他自己信奉着这些东西,很久以前他也殷殷期盼地对他说过:“希望你长大后能做个温柔正确的人。”
可温柔与正确又他妈有什么用?为什么苦难依然还在,弱小依然受欺,生活还是满目疮痍?那些温柔正确的人,又为什么总是很难在这世上活下去?
因为这个世界,既不温柔,也不正确。
这么简单的道理,他燕识鸿活了半辈子,为什么就不懂呢!
“那点善良有用吗?是能当饭吃还是能让你好过点?”青年恶语相向,“如果真的可怜他,不如做点实事,去替他受罪啊!在我面前满口扯仁义道德,少他妈这么虚伪!”
男人的眼角不易察觉地坠下一滴泪。
“他的罪我来受。”良久,他平静地开口,语气轻柔如羽,“刚才你和他说的,如果是认真的.....我替他,求你给他们一条生路。”
纵使那回答一清二楚,卫迟依旧本能地反问:“你他妈在说什么?”
“......放他去过正常人的生活吧。”
“燕识鸿,你——”
男人仰首而望,嘴角自嘲地牵起狠绝的弧度:“对你来说,我和干那种勾当的,也没什么区别。只是往后,像霍怀德这样的还能有几个,他没什么经验,不帮倒忙就不错了。而我,你一样用不是用呢?”
卫迟怔愣良久,压抑的恶笑从狭窄的喉间溢出:“是我小看你了,燕识鸿。”
“看来是我全猜错了。”他抬起手,戏谑地抚上苍苍炽灯下蒙上光晕的精致轮廓,“你那么心疼他,又替他说话,其实是看他这么年轻,怕自己争不过,拐着弯想把他从我身边挤走呢。”
男人眉间一蹙,忽然将头偏侧一个角度,躲开了青年的触碰。
最后这记轻盈的躲避,终成一枚炮弹在卫迟心里炸开了花。
无论曾经有过多少个夜晚温存的知髓其味,在今夜,在雨中,刚才在少年床边对他的关心,以及那被掀翻的海鲜汤锅——他却对他的丁点触碰厌恶到了极点。这种情绪化作了冷山上的冬雾,横环在那双清泠的鹤瞳前,让卫迟如何也看不透浓雾之下那颗究竟是有情还是无情的心。
停在脸颊旁的手瞬间下移,转而抵扣住那只修长的雪颈,如钳的虎口威胁似地向柔软的喉腔上压合。
拇指托抬起清瘦的下颚,腾出空的食指撩拨般在薄嫩的耳后反复摩挲。
折颈断翅的鹤,无论如何挣扎,也再逃不出贪狼的围猎。
“逃什么?就这么讨厌我碰你?”
男人被迫抬头,视线和阴鸷的青年交汇的一瞬,脸色顿时惨白如宣纸。他像是在忍耐着什么巨大的苦楚,毫无血色的唇徒劳地张合,却始终吐不出一个音节。
“想想你以前在床上叫得欢的样子——怎么,今天晚上也和我玩欲情故纵那一套吗?!”
精瘦的手欲拒还迎地想推搡青年,却只在他前襟胡乱抓挠几许,便无力地垂下。他的身体不适地挣动几下,却因那僵持在水槽边的别扭姿势,变形成迫切向青年暧昧的贴靠。
“呵,身体果然要比嘴巴诚实多了!”青年将这一切尽收眼底,“现在这么着急想和我证明自己要比那男生好用是吗?”
男人短促地呼吸着,双瞳逐渐在水汽中涣散开去。
然而,心火猎猎的卫迟无暇顾及他的异样。
“别以为我对送上门的,什么都不挑!那个叫林青的,今后怎么样都和你燕识鸿没关系,听明白了吗——嘶!”
胸口毫无防备地被人一撞,他狼狈地向一侧倒去,太阳穴被厨具架戳得生疼。
昏白模糊的视野中,他看见燕识鸿单手撑扶着墙面,有些趔趄地向他远去。
“燕识鸿——你他妈去哪儿!”
视线终于恢复清明,他急忙踏出厨房,便听到卫生间的方向传来响亮的关门声。
卫迟冲到卫生间门前,发现门已从里面反锁,正欲敲门,忽而听到里面传出微弱的动静——
那是克制到极限的,作呕的声音。
这一刻,他彻底僵在了原地。
绝望的冰冷将他连人带魂浇了个通透。
燕识鸿竟然犯了恶心。
他......真就的这么讨厌自己吗?
终于!!!坑......坑出来了!
感谢小可爱们的等待呜呜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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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9章 第2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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