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6.
目送最后一名患者离开诊室后,唐俭再也压不住倦意,打着哈欠走回办公室。
他们最终在荒野公路的第一缕日光中等来了姗姗来迟的援救。薛同尘在上车不久后睡得东倒西歪,丢下他一个人在逐日的车里独自眺望远方的红日奋力挣脱地平线,挣脱那拉它跌落现实的引力。
他头一回看黎城的日出,云被堆叠的深邃处一片金粉斑斓色,印证着那方传说中琉璃补过的天。
那么现在,黎城上空的那处列缺里,嵌着的到底是谁的心脏呢。
薛同尘讲这个故事,又是否在向自己暗示什么。
昏沉的大脑被那个结局潦草的传说盘踞,思绪在这些疑问中辗转得愈发亢奋,以至于上半天出诊时都有些心不在焉。
为了下午的状态能好些,他必须得趁着午休养养精神。
可当他一推开门,意外地发现,靠近办公桌的窗边,正立着一道人影。
“……识鸿?”
人影循声望来,转过半扇鎏金的侧影。
唐俭稍一凝眉,接了杯热水递到他泛冷的手中,随后轻靠在桌沿边,觑了眼门外。
“怎么一个人就来了?”
燕识鸿看起来气色并没有好多少。经过昨夜那些事,他以为卫迟该是和他一起来的。
“来看看我妈的情况。”男人说。
“阿姨……最近还好吗?”
“这话,不是该我问你么。”
唐俭被他带有锋芒的回答冲得一愣。
“唐俭。”逆阳中穿透来质问的冷光,“她动手术的事,为什么不告诉我。”
他心头一紧,推了推镜框:“你别太紧张,手术很顺利,之后恢复得……”
“这我清楚。”
视线下移,他看见他插兜的手腕处勒着沉甸甸的保温袋,认命地闭了闭眼。燕识鸿显然已经去过病房了,这会趁着打饭顺路拐道自己的办公室,是来兴师问罪的。
“那时候,你还住着院,我是担心你的情况,所以没告诉你。”唐俭赶忙解释,“主刀的人就是我,你总该放心些了吧。”
男人听罢,动容地抿了抿唇,眼中却泛起难以言喻的责怨:“她……又给你们添了不少麻烦。”
“麻......烦?”
“怎么,这次她没闹?”燕识鸿有些错愕,“你们跟她说要手术,她这么听话?”
唐俭立刻反应过来,急忙往回找补:“她清醒时很正常,小护士们说很好沟通——”
“她什么样,我能不知道吗。”他的话被掷地有声地打断,“是不是卫迟见过她了。”
再没有什么理由能瞒住他了,唐俭只能默声承认燕识鸿的猜测。但这回,他留意到他身上那股毫不掩饰的哀怒,于是决定将真相说出口,好阻止他那些会引起误会的猜测。
“识鸿,别多想......你母亲的事,不是卫迟有意查到,是我主动告诉他的。”
“你?”燕识鸿听罢,凌厉地扬起不可置信的眼色,“他现在......什么都知道了?”
他的眼锋宛若淬毒的匕首,令医生感到一阵陌生的胆寒。
事到如今,唐俭很后悔三周前那个要去参加部门聚餐的决定。
三周前的那个周末,偏偏是他架不住科室同僚的热情去参加无聊的聚餐;偏偏又是他受不了餐桌上的喧闹编了个理由后偷偷早退;偏偏还是他,忽然想去临江大道散散酒气,就这么巧合地在万家霓虹的某个死角里遇到了那个酩酊到吐得不行的青年。
那个异国求学的岁月里惺惺相惜的挚友。
酒精不断催化情绪,阔别多年后在故国重逢的两人聊了一个通宵,自此后唐俭便和卫迟恢复了紧密的联系。不出两天,卫迟忽然找到自己,问认不认识一个叫燕识鸿的人。
那时,他还不知道卫迟和尉迟峥的血亲关系;他还不知道他回国的真正目的;他更猜不到之后一系列的变故——他只记得,青年在那个醺醉的夜晚发誓要了结埋在心里多年的那个夙愿,这让他想起了多年前他一直藏匿在衣兜里的小像。
出于朋友的好意,他将燕识鸿的所有难处向卫迟和盘托出,毫无保留。
可他从未想过,最后竟是自己将伤害燕识鸿的刀刃亲手交给了卫迟。
是他没想到,卫迟打算利用她来牵绊住燕识鸿。
事实如此,唐俭根本无法辩驳。他略带歉意地颔首,聆听燕识鸿有些歇斯底里的怒喝响彻办公室。
“唐俭,我那么信你!什么事都托给你......我妈的事,你为什么要告诉他?!”
“抱歉,我没想到事情会变成这样......”唐俭心存愧意,真心话忙不迭地往外冒,“那时候,正好尉迟峥......出了那样的意外,你就一个人,那么多烂摊子要顶着,阿姨也碰巧是情况糟糕的时候......卫迟愿意来帮忙照看她,还那么上心,我便什么都......”
“我和你说过,她的事不用再让别人知道不是吗!”
“我是心疼你扛不住——”
“她是我妈,我自己来管就好!”
“识鸿,你别太逞强了。”唐俭压下忧患而疲惫的眉眼,“要换肾,要每周做透析,精神不稳定,每周期瓶瓶罐罐的药......再到住院费,护工费,她没工作,也没医保......光是钱,你现在承担得起吗?更别说照顾她的精力了,上次她犯病,四个男的都摁不住她......”
“我自己操心解决,和你们都没关系!”
“你能怎么解决?”
燕识鸿被诘问住,半晌后咬牙道:“她手术花了多少钱,我一会就去结账,之后就不麻烦你——”
唐俭一把拦住他:“够了燕识鸿,你在和谁过不去?卫迟给的照应不比以前差,支架选的都是最好的,你妈心脏的问题也多亏他提议的体检。怎么,老太太的病比起你的面子,没那么重要是吗?再说了,以前这些特殊照顾,你不是都接受的吗?”
“以前那是尉迟峥!我接受,我什么都可以接受!”燕识鸿瞳孔骤缩,陡然拔高的声音颤得厉害,“可现在卫迟做这些事,这算什么?”
唐俭忽得一窒。
燕识鸿的脸在白得失真的阳色里阴阳两分,情绪跟着动荡的光影一同失衡。
不知过了多久,他听见他再次颤声问道:“现在我和他,算什么?”
他终于听懂些许他紧封的心声。
认识燕识鸿五年来,他一直都是知道的。知道尉迟峥和他那不为世俗所承认的关系;知道尉迟峥给予他的过分沉重的爱;知道那偏执而窒息的爱所遮掩的,是强制的索取和交换。
以爱和恩情粉饰的情感绑架就像一张网,将燕识鸿困得太久,久得让他忘记了纯粹的感情该是长什么样。
“抱歉,我……”
男人深吸一口气,掩下寂寥的眼,自责地向他道歉:“唐俭,我其实不是想怪你……对不起,向你乱发脾气。我,我实在是……”
“没事,我明白。但也别怪自己。”唐俭安慰性地轻拍他的肩,“你有没有想过,卫迟他做这些事,原本就没想要求你什么。”
燕识鸿忽然怔愣地看向他。
“他或许……只是因为想关心你,不想看你一直辛苦熬着……”
这是唐俭的真心话。
尽管卫迟每次都以要挟的姿态对待燕识鸿,但他细想后才发现,真正可以用来威胁的事——比如这次的手术,他根本未做任何刁难,甚至手术结束之前,他们一同保守住了这个秘密。
他见过他听完燕识鸿母亲病况的凝重,他见过他站在抢救室外的彷徨,他见过昨夜他揽住昏迷的人时的惊慌。那些骗不到人也无法自欺的荡心动容,他都看得一清二楚。
“卫迟和尉迟峥不一样。”他思忖片刻后说道,“识鸿,也许真心,本就不该求回报的。”
燕识鸿缓缓攥住围在脖子上的格点围巾,垂眼看着它,沉默良久后,方才似懂非懂般轻点了一下头。
唐见他如此,轻轻叹了口气。
“昨天后来……怎么样?好多了么?”
“嗯。”燕识鸿浅浅哼出声,忽而想起什么,“林青,就是昨晚那个男生……”
“放心交给陈医生,老陈会安排的。”
“你昨天说,有个心理学方面的朋友?”
唐俭眼神一亮,心尖欣慰地一跳。
“是,他很权威。你需要是吗?”他急忙寻找联系方式,“我可以帮你先问——”
突兀的敲门声让对话戛然而止。
两人同时循声而望,半掩的门口赫然站着一名高大的黑夹克男人。
“老唐,这是在忙?”中正的嗓音响起。
不等他回应,燕识鸿抢先开口:“就是问问。打扰你太久,就先走了。”说罢,他便插着兜与那男人擦身离去。
男人带着好奇打量着那道远去的背影,直至很久才恋恋不舍地收回目光,随性地陷入沙发里。
唐俭暗暗叫苦,午休的计划算是泡汤了。
“刚才那人,你朋友?”男人举起盛满水的纸杯,对着发毛的边沿端详片刻,揶揄道,“心思那么重,你得多开导开导。”
唐俭不舒服地蹙了蹙眉:“这种事你们也管?到我这里来审查的?”
“哈哈,抱歉,职业病犯了。”男人爽朗的笑声在回响。
“今天终于舍得来我这了。”他打开抽屉,抽出一份病历,“喏,这是你女儿最近的情况。”
然而在关上抽屉的刹那,唐俭的动作凝滞了一秒。
本该专心看着病历的黑夹克男人敏锐地捕捉到异样。
“氨酚林?”他饶有兴致地一挑眉,“私藏3049号违禁品啊。”
“医用类镇痛剂,这不违背法令吧。”唐俭抽走男人手中正钻研的药剂瓶,镇定自若地将它放回去,给抽屉上了锁。
“我知道我知道,天底下最不可能违令的,大概就是你了。”黑夹克咧着粗矿的笑,一条腿跨坐上桌面。
“许如清,用空在我这里晃荡,不如多去陪陪禾禾。”
“嘿,别生气。我是想好心提醒你,这东西放在这儿,危险。万一被人拿了去,你说......”
“前两天夜里急救用,忘了放回去。”
唐俭维持表面的镇定自若,平静地看向黑夹克男人。
但他的内心恍若坠入了深不见底的深渊。
方才拿病历时的一瞥,码在抽屉最里侧的白色盒子的数量是五个。
他记得,原本......应该是七个才对。
是谁动过了镇痛剂?还是......自己记忆出现了偏差?
燕识鸿的影子忽然在脑中闪过。
他不安地闭了闭眼。
此刻,他由衷希望,是自己记错了。
*氨酚林:剧情需要的虚构药物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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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6章 第3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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