阴冷而空旷的祠堂中,众人散尽,慕婉颜低垂眼睫,忽然觉得有些疲惫。
谢鹤章已从主位上走了下来,将一盏早已备好的酸梅汤塞到她手里。
慕婉颜下意识小啜一口,入口冰凉,酸甜可口。
果饮清爽的气息瞬间驱散了鼻尖的腥气,她仰脸一笑,道:“鹤卿好细心。”
谢鹤章唇角微弯:“哪敢怠慢了公主呢。”
等慕婉颜喝尽了一盏果饮,才好似不经意般问道:“公主等会儿可有安排?”
慕婉颜道:“无事。”
谢鹤章道:“那公主可愿随我一同去陪母亲用个晚膳?”
慕婉颜微愣,旋即明白了谢鹤章的用意。
他是怕她一个人去见杨氏尴尬,又怕她到了不熟悉的环境,束手束脚。
与其说陪杨氏用晚膳,不如说他陪她去见杨氏。
她心头掠过一丝暖意,自然无不可,笑道:“好呀。”
两人默契的都没再提谢朋台的事,夏日炎热,他们沿着林荫小路缓缓行走,慕婉颜指尖轻柔地拂过一簇玉簪花,忽然发觉越临近杨氏的佛堂,花草仿佛就更繁茂一些。
谢鹤章见状道:“母亲闲暇时,常栽植些花草料作消遣。”
慕婉颜感慨道:“这里的玉簪开得这样好,想来叔母平日里没少费神。”转头看看四周,疑惑道:“怎么没见人呢?”
清澜院已是僻静,但到底是一府长者的居所,谢翁和老夫人年纪又大了,来往总少不了许多人伺候,此处却是真正难得的幽静,花草成茵,不见行人,一路走来甚至连洒扫的下人都没见到几个。
谢鹤章道:“母亲不爱热闹,潜心修佛后身边只留了两个贴身婢女,其余的一律打发走了,之前父亲还找了些花匠来此地培育花草,不料有人粗手粗脚,弄折了母亲精心栽培的兰花,母亲气急,就再不让其他人过来了。”
慕婉颜莞然失笑:“那真的很糟糕了。”
谢鹤章亦是摇头:“当时母亲为那兰花很是伤心,父亲却觉得不过小事,言辞很不得当,若非如此,母亲也不会那样生气。”
前方有一处颇为陡峭的石阶,谢鹤章往常来时,都不会走这里,而是走另一条略远些的大道,今日却没绕道,而是回身拉住慕婉颜的手,领着她缓缓前行。
慕婉颜低头专心看着路,道:“照你说来,叔父和叔母的性格当真是……”
她犹豫一瞬,谢鹤章已顺理成章地接下来了:“天差地别。”
越过石阶,两人到了一处更为幽静的小院,门前有一二八年华的少女,正坐在石头上打瞌睡,听见他们来了,欢快地迎上来,笑眯眯道:“二哥和公主来了,快进去吧,夫人在等你们呢。”
慕婉颜还未在谢府中见过这样活泼的小娘子,又听她唤谢鹤章“二哥”,不由多看了两眼。
谢鹤章低声解释道:“这是母亲身边的孙媪的女儿,叫月婷,孙媪自小跟在母亲身边,如亲姐妹一般,前些年母亲收了月婷做义女。”
慕婉颜恍然。月婷在前面带路,仍忍不住絮絮念叨:“二哥你好久不来,这院子里成日静悄悄的,无聊死了,不过现在公主来了就好啦,还能有个人和我说说话。”
谢鹤章却道:“公主也喜欢安静,你不要闹她。”
又对慕婉颜道:“这丫头被母亲和孙媪娇惯坏了,你不喜欢,不理她就是。”
慕婉颜失笑道:“不会,月婷姑娘很好。”
月婷转头嚷道:“听见没,公主都不嫌我!”又笑嘻嘻往前去:“夫人,二哥和公主来了。”
慕婉颜这才发觉,碧柳之下,花丛深处,坐着个温柔娴静的夫人。
她面容姣好,气韵静雅,眉间一颗小痣,一身青色衣裙,坐在树下并不起眼,微微垂眸时,有几分悲悯众生的味道。
她显然也听到了方才的话,一双柔和却淡远的眸子落在慕婉颜身上。
慕婉颜难得有些紧张,微微抿唇,上前一步,道:“给叔母请安。”
杨氏道:“公主客气了,公主入府多日,我都一直忙于礼佛未能得见,是我这个做长辈的失礼了。”
慕婉颜忙道:“叔母哪里的话,是该阿颜先来拜访您才是。”
谢鹤章道:“公主早想来看望母亲,是我说母亲潜心礼佛,不愿被人打扰,这才作罢。”
杨氏闻言,低头笑了笑,道:“一家人何必讲这些虚礼,公主先坐吧。”
慕婉颜有些拘谨地拢了拢裙摆,很是规矩的坐下。
杨氏目光落在她脸上,看了一会儿,忽然问:“你母亲,可是昔日中书侍郎之女,陈酥玉?”
乍然听闻母亲的名字,慕婉颜很是惊讶,颔首道:“叔母认识我母妃?”
杨氏道:“我出嫁前,与你母亲略有些交情。陈妃娘娘是个性情中人,当年听闻她入宫为妃,我还很是意外呢。”
陈妃未入宫前,也是小有名气的才女,杨氏与她同为仕宦之女,想不认识恐怕也难,慕婉颜明知如此,但听她提及母亲年轻时候的事,仍是忍不住亲近几分,含笑道:“母妃也说过,若再往前推个几十年,叫她怎么想,都是想不到自己会入宫的。”
杨氏感慨道:“谁又能说得准自己命数如何呢,我与陈妃娘娘相识之时,也不过你这般年纪,如今——”她看看谢鹤章,又看看慕婉颜,道:“我们的儿女都这般大了。”
慕婉颜侧头看向谢鹤章,视线相触的一刹,两人都忍不住弯了弯唇角。
谢鹤章为杨氏倒了杯茶,道:“命数无解,眼前的事却是看得到的,如今我与公主,都好好的坐在母亲面前。”
杨氏轻轻点头:“是这个道理。”
不多时,孙媪过来,道:“夫人,饭菜已经备好了。”
杨氏起身:“不知我这里的饭菜,合不合公主的口味。”
慕婉颜微笑道:“叔母安排的,自然都是好的。”
几人至桌前落座,杨氏吃饭时非常安静,一道菜不会夹超过三次,每吃五口就要稍稍停一会儿,慕婉颜被她影响,咀嚼的动作不自觉慢了许多。
谢鹤章见状,默默夹了两筷子她动的最多的酸辣笋丝给她,慕婉颜低声谢过。
一顿饭就这样不声不响的吃完。谢鹤章拿起巾帕,擦了擦嘴角,道:“时辰不早了,母亲早些歇息,我送公主去她的院子。”
杨氏点了点头。
月婷在旁插嘴:“要不我去吧,我还能和公主说说话。”
孙媪拉了她一把,道:“公主有人陪着,你再这么闹,我就把你关起来,不让你找公主了。”
杨氏也道:“月婷,去把碗筷收了。”
孙媪发话时,月婷还有些不服气,这会儿杨氏一开口,她立刻乖乖闭嘴了。
谢鹤章拉着慕婉颜离开。
明月濯濯,夜色如洗,慕婉颜踩着石子路的边缘一点点往前挪,谢鹤章也配合的放慢脚步,若见她站不稳,还会伸手扶她一把。
慕婉颜索性一手搭在他小臂上。
谢鹤章回握住她手腕,道:“母亲这里多是素斋,公主可能吃不惯,日后你的膳食我会让人提前送过来,不必同母亲一起。”
慕婉颜道:“会不会太麻烦了?”
谢鹤章道:“不会。”
又道:“晴霜,还有你身边用惯了的那些人,我都安排过来了,在这里一切如旧,不必拘束。”
慕婉颜不喜铺张,但公主的规制摆在这里,她日常起居前前后后总有十几个人照顾,遂有些担忧:“和叔母说过了吗?”只她一个就算了,十几个人一下子搬进来,若她是杨氏,也该头疼了。
她说话时走了下神,没注意脚下的路,身子歪了一下,谢鹤章拉了她一把,等她站稳后才道:“说过了,不打扰。”
言简意赅。但向来他说什么,慕婉颜都是信的,便不再忧虑了。
到了门前,她扬手道别,叮嘱他夜路难行,早些回去,谢鹤章耐心地一一应下,神色间没有半分敷衍,却站在原地,一直到她的身影彻底消失不见后才转身离开。
夜幕低垂,花院小径一路灯火通明,就连石板上的青苔都被人用心清理过,钗燕埋首坐在门前,慕婉颜走近一看,才发觉她在绣香囊。
是个鸳鸯交颈的样式。
这样的图样不会是送给亲长或友人的。慕婉颜突然想到,宫女二十五岁出宫,钗燕今年已经二十有三,若非自己出嫁,她被从六尚局调来,或许没过两年,就能攒一笔银子出宫返乡了。
是回家嫁人也好,还是拿着钱做点生意也罢,总好过如今。
慕婉颜嘴角的笑意淡了些,没打扰她,悄声进去了。
晴霜正在整理床铺,见她回来了,便放下手里的东西,道:“奴婢给公主煮了点蜜汁糖水,公主要喝吗?”
慕婉颜摇了摇头:“刚在叔母那儿吃了好些东西,喝不下了。”
“好吧。”晴霜有些遗憾,又絮絮道,“午间二公子叫人把公主的东西都搬到这里来时,真把我们吓了一跳,不过这样也好,絮园那边毕竟是大公子之前的居所,他受了罚,这会儿还在那边养伤,总有许多不便,这里清净,公主在这儿多住些时日也好,等大公子走了我们再搬回去。”
慕婉颜支着额头,有一句没一句的听着,突然道:“只要他在府中,我就要一直躲着,对吗?”
晴霜从这语气中听见一丝不寻常,顿了一顿,轻声道:“这也是没办法的事。”
窗前烛火恍惚,慕婉颜将脸枕在小臂上,侧头望她,道:“若我不想如此呢?”
见她不语,又更进一步道:“我们能不能离开谢府?”
晴霜讶然不已。
虽未明说,但意思已表露的足够清晰了。
但这个问题几乎不需要思考,很快她就道:“公主……还是再想想吧。”
慕婉颜眸光暗了暗。
晴霜半蹲下来,用尽量模糊的措辞,委婉劝道:“我自然是支持公主的,若公主是个平常女子,和夫君感情不合,这也是顺理成章的事,但这门婚事,一开始就不由公主做主。”
她认真道:“便是公主的叔母,与夫君感情再怎么不好,也只是分院别居,更别说公主所能依靠的,比她要少得多。”
“而且,公主是好不容易才走到今天的。”
慕婉颜一路走来很不容易,她不想看她因一时冲动,失去现在拥有的一切。
慕婉颜沉默片刻,道:“罢了,是我想太多。”
她泄力般歪在软塌上,扯过一方手帕遮住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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