目之所及的陌生天花板逐渐压低,最后随着一阵轻微摇晃,变成了逼仄灰黑的车顶。
元乔从睁眼到现在已经过了两个小时,他全身上下被各种管道所覆盖,连手指都动不了,只能呆滞睁着眼睛躺在床上,形似回光返照。
车厢很大,他身上连接的各种仪器整整齐齐摆在周围,三、四个白大褂正划着面板讨论,声音在空荡荡中催眠曲般叫他闭上了眼。
“元乔……”
好像有人在叫他。
“元乔?”
是个男人,很熟悉,但不是游霖,比起游霖带些潮湿和阴恻恻。
“元乔,你又忘记我了吗?这已经是这周的第三次了。”一阵敲键盘的声音从正前方传来,那男人微叹一下,“没关系,我们一定会再见面的,那个时候,你就会想起来。”
想……起来?
元乔睁不开眼去看,只带些疑问兀自在心中问出这三个字,可——
“嗯,想起来一切,想起来你和我。”那声音像是捕捉到这点心音,幽幽笑了一下,转而,语气中攀上些郑重:“所以,元乔,从这里面出来后,你想要以怎样的方式生活下去?”
那声音一字一顿,透过水泡的鼓动仍旧听得分明。
元乔感受到周身被一股冰冷液体所笼罩,粘腻、不近人情,笼罩在液体之外的玻璃仓散开莹莹蓝光,透过单薄眼皮映在瞳孔中,叫他终有力气悠悠破开条眼缝。
随后,就见一道颀长人影正朦胧站在玻璃仓前看他,一只劲瘦纤长的手贴在玻璃上轻抚着他的脸,嘴角带些淡漠笑意,元乔看不清那男人的具体长相,只能见他黑垂而长的头发在脸侧纠缠,水鬼般失真。
“元乔,你想要以怎样的方式生活下去?”他薄而淡的唇再次张合,问出同一个问题。
元乔盯着他的唇看,终从呆滞中渐渐回神,他将眼睛悉数睁开,朝那个男人伸出了手:“我——”
“咳咳咳!”
却被一股猝不及防的呛咳刺激得坐起了身,紧接着一阵拉扯,身体各处接二连三产生了刺痛。
“……喂!你想死啊?才治疗完还在观察期呢!”不待元乔环顾情况,就听角落里传来这么一年轻男人的声音,那人迅速蹬步而来,语气带些责怪,“你出事了我可吃不了兜着走!”
不容易缓过来,元乔抬眼去看,就见这男人带了一副粗黑框眼镜,正蹙眉盯着他上下打量情况,见他没什么大碍,开始检查连接的管道仪器。
“真是的……一天天的就知道使唤我,做实验也不带我,我一个医学天才就顾着售后了……还不如在黑市当黑医时候呢!”梁凉边检查边抱怨,眼底青黑一片,脸上尽是眼镜也挡不住的疲惫。
确认没问题后,他再瘫回椅子里,长吁短叹半天,才有空将注意力放在元乔脸上。
“看什么看?”
见元乔乖巧缩在床上面无表情眨眼看他,梁凉被盯烦了,开始毫无同理心地拿他撒气。
“都怪你,害得我在这里不眠不休地守了三天!明明是个实验体,就该老老实实被人用来实验,随便跑出来也太没职业道德了!还被协会的大佬们关注上……啧,真是好命啊,为了让你万无一失活过来,给你当实验耗材的那两个实验体可是吐血而亡了呢,明明价值都差不多……啧,真划不来,就该留给我当材料!”
说着,梁凉嘴皮子更是停不下来,开始吹嘘他过往的丰功伟绩,以及再三强调他是天才这件事。
元乔不理会他的絮絮叨叨,开始打量情况。
环顾一圈,就见这是间病房,干净明亮,空间很大,床头放着一束白玫瑰,有些蔫蔫然,看着放了有三五天,上头字迹清秀地写着‘早日康复’这几个字。
盯着这几个字,元乔疑惑弥漫上心头。
毕竟,这简直就像是朋友或家人探病留下的,但除了雷泽以外,他在复活基地没有什么称得上朋友的人,而雷泽写不出这么清秀的字……所以一定是其他人。
听梁凉刚刚话里的意思,他是被协会的大佬救了,所以,留下这束花和字条的是协会的大佬吗?
为什么?
元乔不觉得自己有什么价值,而且,他是实验体的事情暴露后,协会为什么不把他处理了?
脑内一片混沌,他想要继续深挖下去,可混沌中窥不见一点线索,反而连带出大病初愈的眩晕。
“——所以,这协会的会长就该我来当!”那边,梁凉还在激愤自己抑郁不得志,全然无视元乔,“不过……为了过渡一下,暂时让我当当二把手也不是不可以。要我上去了,我就拳打莫莫西里,脚踩莲和白久,头槌律律,叫他们一个劲就会使唤我!”
他越说越激动,甚至蹦起身开始比划,脚踹到床边的仪器也不管,再没有刚才的小心翼翼,要不是元乔忍着不适眼疾手快扶稳了,心电监护连带着氧气管一连串都得遭殃。
“咳咳咳!”下一秒,又是一阵防范不住的呛咳。
许是动作幅度太大,这次比起之前更是剧烈,元乔俯首咳了半天都没缓过来,只得咬紧了下唇迫使自己平静。
唇齿间散开血腥味,生理眼泪止不住往外冒。
见状,梁凉略有慌张伸出手,但见元乔渐渐平复,再没动作,他捂着胸口心有余悸地‘啧’了一声,“这点咳嗽都止不住,我说你也太没用了吧?你可别连累我,要死也别死我跟前,你——”
“没用的人是你才对吧?”就听一道浅薄带笑的熟悉声线从门边传来,蓝色的、听不出情绪的。
被这声音一扫,梁凉瞬时汗毛直竖,就要往外吐字的嘴悄然闭上,他面带惊恐瑟瑟朝门口看去,而后,就见来人果然是律律。
她不知站在门口有多久了,抱在胸前的白玫瑰被攥得发出悲鸣,手背上青筋毕露,眉眼间的笑却是更加浓郁。
她笑容灿烂直直盯上梁凉的脸,目不斜视一步步朝他走来,任由怀中花瓣簌簌而掉。
完、完蛋,欺负元乔又被发现了!
“律……律律小姐……”梁凉感受到气氛不对,不觉眼神飘忽,但又不敢真的挪开视线,只得将视线定在玫瑰上,寸寸后退,“我、我开玩笑的哈……哈,我——”
下一秒,玫瑰在视线内疾速放大,直直将他整张脸吞没进去。
脸上连带出皮肉被荆棘划破的刺痛,但他不敢自己把脑袋扯出来,只抽着气任由律律将他的脑袋在玫瑰中碾动。
“唔——!”刺痛伴随着窒息席卷而上,叫他脑内空白一片。
晌久,脑内空白才随着玫瑰的移开而消散。
再而提起脑袋时,他已是满脸血痕,眼镜摔在地上,梳得一丝不苟的头发凌乱不成样,整个人腿一软,‘碰’一声跪瘫在地上。
律律却不欲放过他,用已然稀巴烂的玫瑰挑起他的下巴,明媚俯视道:“好厉害啊梁主任,不愧是您呢,那么厉害的话我可说不出来,会被打出脑浆的哦,好厉害啊。”
“律、我……我不敢了,我再也不敢了!”梁凉从她的眼中看出了杀意。
他之前也不是没做过会惹上级生气的事,有时候甚至连白久看了都会觉得过分,但律律见了,都只是一笑而过并不追究,让他一直以为律律好脾气,但只是她不在乎才好脾气吧?
这次,是碰到她在乎的东西了。
之前,他用元乔擦边其他实验的时候就被律律警告过一次,那个时候只是警告,他过两天就忘了,但现在……她是认真的。
她就这么看重元乔?这样的话——
梁凉寻到生机般瞬时朝元乔偏头看去,眨出眼泪花,一副乞求的样子:“我……我真不是故意的……”
和梁凉对上视线,一直默默喘息不敢动的元乔有些不明所以,略带逃避偏开眼:“呃……嗯。”
为……为什么要看这边?
说了上级坏话被惩罚,应该讨好上级才对吧?
“所、所以我真的错了,你原谅我吧!”梁凉忍不住嚎出了声,见元乔有逃避的意思,一把扯住了他的手腕。
元乔被扯得再牵连出一阵刺痛,眉头一抽,但为了收回自己的手腕,只得:“呃……嗯!”
如获大赦,梁凉感激涕零松开元乔的手,赶忙眨眼看向律律,而后,就见律律面上明媚但吓人的笑一点点收敛,只留平日里不冷不热的笑意缱绻在眉间。
“啊太好了呢,对方是个好人真是太好了,对吧?”律律终是将抵着梁凉下巴的玫瑰一松,放了他一马。
见状,梁凉喉中梗塞松动,咬着嘴唇没敢哭出来,他瞬时从地上爬起来趔趄往门外去,甚至不忘了轻轻带上房门。
房内,仅剩下一地的花瓣,和对视的一男一女。
元乔不知道说什么,只在寂静中默默别开头。
“我们终于又见面了呢,元乔。”律律情绪收敛很快,感受到对方的局促,眉间笑意安抚般弥漫开,“如果你说不记得我了的话就太过分了哦,毕竟我还送过你见面礼呢。”
“我……记得。”元乔依旧不看她,垂眸看向被子上凌乱的玫瑰花瓣,“而且,床头的白玫瑰很香。”
闻言,律律偏一眼床头花束,“这个啊……嗯嗯,虽说是我放在这里的没错,但付钱的是许锡先生哦。”
“许……锡?”这个名字有些熟悉,但元乔脑内混沌,一时之间有些迷茫。
“他可是个过分的人呢,”看出元乔的迷茫,律律起了玩心,“居然对你见死不救,说什么你死掉了也没关系,很过分吧?明明撒个娇就能解决的事,硬是让你担上了更多的时间风险,事后还能心安理得地跑出去买零食……嗯嗯,不让他花点小钱怎么都顺不了气吧?”
闻言,元乔静盯手边花瓣晌久,眉间迷茫渐趋消散,终想起名字主人的脸。
“是他……”
这么嗫喏一句,他就缓慢抬头朝律律对视而去,眼中混沌被黑洞洞吞没。
“为什么……要救我?”声音带着病气,平淡听不出情绪,但隐约能从中剖析出几分不满。
听出不满,律律脸上笑容定格片刻,渐趋转淡,眼底蓝色倒映出元乔的脸:“我听白久说了哦,你是露琪小姐委托过来进行治疗的人,但被基因药侵蚀到快完蛋的时候也不去找他。我说你……是真的不想活了吗?明明昏迷的时候求生意志还很强劲。”
元乔想说‘怎样都好’,但他张嘴半天也没能说出口,只得重新别开眼,抿唇不语。
他对于自己的事情……已经不明不白了。
“就算你真的想去死,也做不到哦,”见元乔半天不说话,律律重新带上幽幽笑意,“毕竟,你是协会这边抓到叛徒最有力的线索嘛,怎么样都得让你活到最后吧?”
……抓到叛徒最有力的线索?
元乔眼睫一动,有些疑惑。
他再而抬眼朝律律看去,就见律律莞尔一笑,很贴心地继续说了下去:“虽然只是我个人的空想,但叛徒最近会大动干戈,很大可能和你有关哦,从海神基地被暴乱分子侵袭开始,到复活基地各大事件的发生,你或多或少都牵连于其中吧?”
元乔蹙眉:“……我不认识叛徒,就算我被盯上,也只可能是因为实验体的身份……您说叛徒大动干戈很大可能和我有关,有什么决定性证据吗?”
“谁知道呢?”律律却不再直白,她双手撑上床挡,朝元乔贴近些,“不过,除了叛徒的原因之外,我个人也不希望你稀里糊涂地死掉就是了。”
被人突而贴近,元乔下意识往后靠了靠,移出安全距离。
他沉下眸带些警惕对上律律的眼,对上她眼中翻涌的蓝色,倏地,一股莫名奇妙的熟悉感从心头闪过。
不是见过一两面的熟悉,也不是朋友或者家人之间的熟悉,而是……一种森然涌动,从水底渐趋攀上的窒息感。
如水鬼一般……
元乔一眨不眨盯着眼前这片蓝色,恍惚间,黑色如蛛网的发丝从眼前掠过。
“我知道哦,元乔,你根本就不想死吧?”
轻灵女声飘忽而来,元乔快速眨下眼,就见眼前黑色重新染上蓝晕,“你在害怕,不去找白久也是在害怕,你怕好不容易得到的自由会被再次夺走,所以就算被基因药侵蚀得再严重也无所谓,对吧?”
“自……由?”元乔眼睫簌动,重复一句。
律律眉眼一弯:“但是没关系啦,我对你很好奇,所以会不留余地地保护你。虽然你是调查叛徒的线索,但实话说,你和叛徒到底有没有牵连对我来说怎样都好,我只是对于‘你’这一个单独个体感到好奇。”
“所以,为了能自由自在地活下去,你只要利用我就好,在我的好奇心消失之前。”
“所以——”她微微往后退,将手背在身后,明媚歪头道:“元乔,你想要以怎样的方式生活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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