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四早晨,顾迁迁站在音乐学院图书馆的影音资料室前,反复核对着手中的纸条。江源昨晚发来的短信简短生硬:"明天上午十点,工作室A12,带上贝多芬1809年书信集。别迟到。"
雨已经停了,但湿冷的空气仍让她的右手关节隐隐作痛。她下意识地用左手按摩着右腕,一边在资料架上寻找那本《贝多芬私人书信选》。指尖滑过一排排书脊,终于在最角落找到了那本蒙尘的厚册子。
"需要帮忙吗?"
突如其来的声音让顾迁迁猛地转身,差点撞上来人。是资料室的管理员,一个戴着圆框眼镜的慈祥老人。
"啊,不用了,谢谢。我已经找到了。"顾迁迁晃了晃手中的书,突然想起什么,"对了,请问您知道工作室A12在哪里吗?我好像从来没去过那栋楼。"
老人推了推眼镜,若有所思:"A12?那是江教授的工作室吧?在旧琴房后面那栋红色小楼,平时很少有人去。"他压低声音,"听说江教授脾气不太好,上次有个学生误闯进去,被骂得哭着跑出来了。"
顾迁迁苦笑了一下,这描述很符合她对江源的认知。道谢后,她抱着厚重的书信集走出图书馆。五月的阳光终于穿透云层,照在校园的石板路上。她看了看手表——九点四十,如果现在出发,应该能准时到达。
按照管理员的指示,顾迁迁穿过主楼后面的花园,绕过几栋现代风格的琴房,终于看到了那栋隐藏在树丛中的红砖小楼。与学院其他建筑的恢弘风格不同,这栋两层小楼看起来朴素低调,墙上爬满了常春藤,显得与世隔绝。
门牌上"工作室A12"几个字已经褪色。顾迁迁深吸一口气,抬手敲门。没有回应。她又敲了敲,依然寂静。试着推了推门把手,门竟然没锁。
"江教授?我是顾迁迁。"她探头进去,"我进来了?"
室内光线昏暗,窗帘紧闭。顾迁迁摸索着找到开关,灯光亮起的瞬间,她惊讶地睁大了眼睛。这哪里是什么工作室,简直是个小型音乐博物馆——四面墙都是书架,塞满了乐谱、书籍和唱片;一台保养精良的施坦威三角钢琴占据中央位置;角落里放着专业的音响设备;墙上挂满了音乐家的肖像和演出海报。
最引人注目的是钢琴上方那幅巨大的黑白照片——一个约莫十岁的小男孩坐在钢琴前,神情专注地演奏着,身后站着一位面容严肃的中年男子,手拿指挥棒,目光锐利地盯着男孩的手指。
"那是我父亲。"
低沉的声音从背后传来,顾迁迁吓得差点跳起来。江源不知什么时候已经站在她身后,手里拿着两杯咖啡和一袋面包。他今天穿着黑色高领毛衣和深色牛仔裤,头发微微潮湿,像是刚洗过澡。
"抱歉,我敲门没人应,门又没锁......"顾迁迁急忙解释。
江源把咖啡和面包放在钢琴上:"我去买早餐了。坐吧。"他指了指钢琴旁的沙发,然后拉开窗帘,阳光顿时倾泻而入。
顾迁迁小心地坐下,递过那本《贝多芬私人书信选》:"您要的书。"
江源接过书,随手翻到做了标记的一页:"1809年,贝多芬在维也纳遭受法军炮击期间写给出版商的信。他在炮火声中完成了《第五钢琴协奏曲》,却在信中抱怨自己'几乎听不见任何声音'。"他抬头看向顾迁迁,"你怎么理解这种矛盾?"
顾迁迁没想到一来就要回答问题,手指不自觉地绞在一起:"我认为...这说明对贝多芬而言,音乐创作已经超越了单纯的听觉体验。即使在听觉世界崩塌的边缘,他内心的音乐依然完整。"
江源的眼睛微微眯起,像是猎人发现了猎物移动的痕迹:"继续说。"
"就像...就像他在耳聋后写给朋友的信中说的,'我要扼住命运的咽喉'。"顾迁迁的声音逐渐坚定,"音乐对他而言不是外界的回响,而是内在的必然。"
江源沉默地注视着她,目光中有种奇怪的专注。阳光透过窗户照在他的侧脸上,勾勒出锋利的下颌线条。他突然转身走向音响设备:"听听这个。"
一段钢琴录音在房间里响起——是贝多芬的《"热情"奏鸣曲》,但演奏风格极其特别,每个音符都像被锤击出来,充满暴烈而克制的力量。
"这是谁演奏的?"顾迁迁问道,这演绎方式她从未听过。
"我父亲。"江源的声音平静得近乎冷漠,"他认为贝多芬应该被这样演奏——像战士一样,毫无怜悯。"
录音中的钢琴声越来越激烈,到最后几乎像是一场音乐上的暴力。顾迁迁不自觉地皱起眉头:"这...太极端了。贝多芬的愤怒之下总有深沉的悲悯,就像《第九交响曲》最后的欢乐颂。"
江源突然关掉音响,房间陷入突兀的寂静:"我父亲不认同这种解读。在他看来,音乐是战场,演奏者是战士,只有完美无缺的技术才能赢得胜利。"他走向墙上的照片,指着那个小男孩,"这是我第一次参加全国钢琴比赛。我弹错了一个音,回家后他让我连续练习那个段落十二个小时。"
顾迁迁倒吸一口冷气,突然理解了江源对乐团严苛要求的根源。她看向照片中那个面容严肃的中年男子——著名指挥家江震宇,音乐界的传奇人物,以极端完美主义著称。
"所以你后来选择了指挥,而不是钢琴?"她轻声问。
江源嘴角扯出一个没有笑意的弧度:"反抗的方式之一。指挥可以掌控全局,而不只是被钉在琴凳上。"他转向顾迁迁,"现在你明白为什么我要研究贝多芬晚期作品了。我想证明,音乐的本质不是完美无缺的技巧,而是......"
"是破碎后的重生。"顾迁迁不自觉地接上他的话。
两人的目光在空中相遇,一种无声的理解在彼此间流动。顾迁迁突然意识到,江源邀请她来工作室,或许不只是为了讨论贝多芬的书信。
江源转身走向书架:"我收集了所有关于贝多芬耳聋后创作的资料。这些变奏曲,"他抽出一本泛黄的乐谱,"表面上是基于迪亚贝利那个平庸的圆舞曲,实际上是贝多芬对自己音乐人生的总结。每一个变奏都代表一种可能性,一种对命运的反抗方式。"
顾迁迁走近书架,惊讶于收藏的丰富程度。她的手指滑过一排排书脊,突然在一盒录像带前停下。标签上写着"1995年国际青少年钢琴大赛——江源"。
"这是......"
江源的动作比她想象的更快,一把将录像带从她手中拿走:"无关紧要的东西。"他的声音突然冷了下来,"我们该讨论正事了。下周的排练计划需要调整。"
顾迁迁识趣地退回沙发,但好奇心已经被点燃。那个录像带显然对江源有特殊意义,也许是解开他性格之谜的另一把钥匙。
接下来的两个小时,他们深入讨论了《迪亚贝利变奏曲》的各个段落。令顾迁迁惊讶的是,江源对她的见解表现出罕见的尊重,甚至几次修改了自己的排练计划以配合她的分析。当谈到变奏三十一那段凄美的慢板时,江源突然问道:
"你能弹吗?"
顾迁迁的右手猛地抽痛了一下:"什么?"
"这段变奏。你能弹吗?"江源的目光落在她微微颤抖的手指上,"不需要完美,只要让我看看你理解的触觉音乐是怎样的。"
顾迁迁的心脏狂跳起来。五年了,除了偶尔在无人的琴房偷偷按几个音符外,她从未在别人面前弹过钢琴。右手的疼痛和恐惧像一堵高墙,将她与曾经热爱的乐器隔开。
"我...我的手......"
"就弹左手部分。"江源的声音出奇地柔和,"这段变奏的左手部分已经足够表达精髓。"
顾迁迁深吸一口气,走向那台闪亮的施坦威。琴凳上还留着江源的温度。她缓缓坐下,将左手放在琴键上,冰凉光滑的触感让她指尖发麻。
"我可能会弹得很糟。"她轻声警告。
江源只是耸耸肩:"贝多芬耳聋后写的曲子,本来就不是为了取悦别人。"
这句话像一把钥匙,轻轻打开了顾迁迁心中的某道锁。她闭上眼睛,左手缓缓落下。第一个和弦响起,低沉而忧郁。然后是第二个,第三个......她的左手在琴键上移动,虽然生涩,却带着一种奇特的感染力。没有右手的配合,旋律支离破碎,但正是这种不完整,反而契合了变奏中那种挣扎与渴望的情绪。
弹到一半,顾迁迁感到一阵剧痛从右手传来,手指不受控制地痉挛。她猛地停下,左手悬在空中,额头渗出细密的汗珠。
"够了。"江源突然说,"已经足够了。"
顾迁迁抬起头,惊讶地发现江源的眼神变了,那种惯常的锐利被某种复杂的情绪所取代——像是惊讶,又像是某种认知被颠覆后的震撼。
"你......"他欲言又止,最终只是递给她一杯水,"你的理解是对的。这段音乐不需要完美技巧,只需要真实的感受。"
顾迁迁接过水杯,手指仍在轻微颤抖:"谢谢。我很久没弹了。"
江源突然抓住她的右手腕,动作迅速却不粗暴。他拉开抽屉,取出一个小铁盒,里面是某种淡绿色的药膏,散发着薄荷和草药混合的清香。
"这是我母亲调制的药膏。"他用指尖挖出一小块,轻轻涂抹在顾迁迁抽筋的手指上,"对神经性疼痛有帮助。"
药膏接触到皮肤的瞬间,一阵清凉感缓解了灼热的疼痛。江源的按摩手法专业而精准,指腹沿着她手掌的经络缓慢按压,从手腕到指尖,每一寸都不放过。
"你父亲......"顾迁迁小心翼翼地开口,"他知道你现在对音乐的理解和他完全不同吗?"
江源的手停顿了一秒,然后继续按摩:"我们五年没说话了。自从我拒绝接手他的乐团,选择去欧洲发展后。"他的声音平静,但顾迁迁能感觉到下面暗涌的情绪,"他认为我背叛了家族传统。"
顾迁迁想起录像带上的日期——1995年,正好是江源十岁左右,照片中那个小男孩的年纪。一个想法突然击中她:"你参加那场比赛后发生了什么?"
江源的手完全停了下来。他抬起头,眼神锐利如刀:"你为什么这么问?"
"只是...好奇。"顾迁迁轻声说,"如果不方便回答——"
"我弹错了最后一个和弦。"江源突然说,声音低沉,"在领奖台上,我父亲当众说我不配拿这个奖。那天之后,我再也没碰过钢琴比赛。"他松开顾迁迁的手,合上药膏盒子,"我们该回音乐厅了,下午还有排练。"
话题被生硬地切断,但顾迁迁已经看到了冰山一角。江源和她一样,都是被音乐伤害过的人,只是他选择了用愤怒和完美主义武装自己,而她选择了逃避和学术研究。
离开工作室时,顾迁迁注意到江源悄悄将那个录像带塞进了公文包。阳光照在他轮廓分明的侧脸上,那一刻他看起来不像那个令人畏惧的"魔鬼指挥",而只是一个伤痕累累的、固执的男孩。
下午的排练比预想的顺利。江源依然严厉,但少了些往日的暴躁。当大提琴组反复无法达到他要求的情感表达时,他没有怒吼,而是转向顾迁迁:"给他们解释一下这段变奏的结构意义。"
顾迁迁惊讶于他的转变,但还是站起来,清晰分析了这段音乐如何通过不和谐音程表现贝多芬内心的矛盾。乐手们恍然大悟,下一次演奏时效果明显改善。
排练结束后,江源出人意料地宣布提前结束:"明天周末,好好休息。周一继续。"乐手们面面相觑,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顾迁迁收拾笔记本时,发现一张折叠的纸条塞在她的乐谱里。打开一看,是江源凌厉的字迹:"药膏放在工作室门口信箱,每天早晚各一次。——J"
她抬头寻找江源的身影,他已经离开了音乐厅。阳光透过彩色玻璃窗洒在空荡荡的舞台上,像是一场无人观赏的灯光秀。顾迁迁轻轻摩挲着那张纸条,心中涌起一种久违的温暖感。
也许,在这个世界上,真的有人能理解那种被音乐同时拯救和摧毁的感受。也许,她和江源之间的共鸣,比想象中更加深刻。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