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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第 3 章

周一早晨,顾迁迁比约定时间提前半小时到达音乐厅。过去三天,她每天都按时涂抹江源给的药膏,右手的不适确实减轻了不少。清晨的阳光透过玻璃穹顶洒在空荡荡的观众席上,她坐在钢琴旁的长凳上,尝试着用左手弹奏《迪亚贝利变奏曲》的几个简单段落。

"你来得真早。"

顾迁迁的手指猛地停在琴键上。江源站在舞台侧门处,阳光勾勒出他挺拔的轮廓。他今天穿着深灰色西装,衬衫领口微微敞开,显得比平时正式许多。

"我想提前熟悉一下今天的排练内容。"顾迁迁合上琴盖,右手下意识地藏到身后,"你的药膏很有效,谢谢。"

江源走近几步,目光落在钢琴上:"你弹的是变奏十三?"

顾迁迁点点头,有些惊讶他能仅凭几个音符就辨认出段落:"只是左手部分......"

"指法很专业。"江源评价道,语气中少了往日的锋芒,"我看了你关于这个变奏的分析笔记,很有洞见。"

顾迁迁眨了眨眼,不确定自己是否听错了——江源居然主动称赞了她?正当她想回应时,音乐厅的大门突然被猛地推开,回声在空旷的厅内回荡。

一个身材高大的男人站在门口,逆光中只能看到他如刀削般的侧脸轮廓和一丝不苟的银灰色头发。他拄着一根乌木手杖,每一步都踏出不容置疑的威严。

江源的身体瞬间绷紧,手指无意识地攥成了拳头:"父亲。"

顾迁迁倒吸一口冷气。江震宇——当代最著名的指挥家之一,以极端完美主义和严苛训练方式闻名音乐界的传奇人物。现在他就站在不到十米远的地方,锐利的目光扫过她和江源,像一把解剖刀。

"我听说你在准备贝多芬纪念音乐会。"江震宇的声音低沉有力,带着不容置疑的权威感,"正巧路过,来看看你的进度。"

江源的下颌线条绷得紧紧的:"这是我的工作,不需要监督。"

江震宇冷笑一声,手杖在地板上敲出清脆的响声:"还是这么自以为是。乐团的人告诉我,你最近沉迷于一些......"他的目光转向顾迁迁,上下打量着她,"非传统的解读方式。"

顾迁迁感到一阵不适,那目光像是在评估一件物品的价值。她挺直了背脊,强迫自己保持镇定:"江教授,我是顾迁迁,音乐理论教研室的讲师。我负责协助江指挥理解贝多芬晚期作品的理论背景。"

"顾迁迁?"江震宇的眼睛突然眯起,像是想起了什么,"等等,你是那个顾迁迁?五年前维也纳国际钢琴大赛的......"他的视线落在顾迁迁的右手上,嘴角浮现出一丝近乎残忍的了然,"啊,对了。那个在决赛中崩溃的天才少女。"

顾迁迁感到一阵眩晕,右手的疼痛如潮水般袭来。她没想到江震宇会记得她,更没想到他会如此直白地揭开那道伤疤。五年前的噩梦再次浮现——刺眼的舞台灯光,僵硬的手指,评委席上失望的目光,还有那震耳欲聋的寂静......

"父亲!"江源的声音像刀锋般划破空气,"顾老师是我邀请的顾问。请你尊重她。"

江震宇挑起一边眉毛,显然对儿子的反应感到意外:"我只是陈述事实。"他走向钢琴,随手翻开顾迁迁放在上面的乐谱,"贝多芬不需要软弱者的解读。他的音乐是烈火与钢铁,是战胜命运的武器,不是你们这种......"他轻蔑地扫了一眼顾迁迁颤抖的右手,"失败者的心理安慰。"

顾迁迁的右手开始剧烈痉挛,手指扭曲成痛苦的形状。她咬紧下唇,左手死死按住右腕,但疼痛仍如电流般窜遍整条手臂。冷汗顺着她的太阳穴滑下,眼前的景象开始模糊。

"够了!"江源突然站到她身前,挡住了父亲的视线,"你的那套理论已经过时了。贝多芬晚期的伟大之处恰恰在于他接纳了残缺,超越了完美主义的桎梏。"

江震宇的脸色阴沉下来:"这就是你在欧洲学到的?向软弱低头?难怪柏林爱乐把你赶出来。"

江源的身体微微晃动,像是被击中了要害。顾迁迁透过疼痛的迷雾,看到他的手指在身侧微微颤抖。

"江教授,"顾迁迁强迫自己开口,声音因疼痛而断续但坚定,"您说贝多芬的音乐是战胜命运的武器......但武器是为了什么?仅仅是为了证明自己的强大,还是为了保护更珍贵的东西?"

江震宇转过身,第一次正眼看向她:"什么意思?"

顾迁迁深吸一口气,左手从包里摸出药瓶,艰难地单手拧开,吞下一片药:"贝多芬在完全失聪后写下了《第九交响曲》的欢乐颂。那不是战胜,而是......超越。他不再与命运对抗,而是创造了超越个人痛苦的东西——对人类大同的赞美。"

药片开始起效,右手的痉挛稍稍缓解。顾迁迁抬起头,直视江震宇的眼睛:"音乐不是武器,教授。它是桥梁。"

音乐厅陷入一片寂静。江震宇的表情难以捉摸,而江源则用一种全新的目光注视着顾迁迁,仿佛第一次真正看清她。

"有趣的见解,可惜毫无价值。"江震宇最终打破沉默,手杖重重敲击地面,"真正的艺术家追求的是永恒的伟大,不是这种......心灵鸡汤。"他转向江源,"下周的评审会我会出席。别让我失望。"

说完,他大步走向出口,背影如同一堵移动的高墙。大门在他身后重重关上,回声在音乐厅内久久不散。

顾迁迁的双腿突然失去了力气,她跌坐在钢琴凳上,右手无力地垂在身侧。药效虽然缓解了痉挛,但那种深入骨髓的疲惫感席卷了全身。

"抱歉。"江源低声说,递给她一瓶水,"我父亲一向......"

"残酷?"顾迁迁苦笑着接过水瓶,"没关系,他说的是事实。我确实是个失败者。"

江源突然蹲下身,平视着她的眼睛:"你不是。"他的声音异常坚定,"能在经历那种打击后重新站起来,研究音乐的本质,这比任何舞台上的成功都更需要勇气。"

顾迁迁怔住了。阳光透过江源的睫毛,在他脸上投下细小的阴影,那双总是锐利如鹰的眼睛此刻竟带着一丝罕见的柔和。

"况且,"江源站起身,语气恢复了平日的冷静,"你对贝多芬的理解比我父亲那种老古董深刻多了。"

顾迁迁不禁莞尔:"这话要是让他听见......"

"让他听见好了。"江源耸耸肩,嘴角微微上扬,"反正我们早就决裂了。"

乐手们陆续进场,打破了两人之间短暂的宁静。江源迅速恢复了指挥家的姿态,开始安排排练事宜。但顾迁迁注意到,他的目光时不时会扫向她,确认她的状态。

排练开始后,江源比往常更加专注,几乎苛刻地要求每一个细节。顾迁迁明白,这是他对父亲无声的反抗——用极致的完美证明自己的道路是正确的。

中午休息时,顾迁迁独自坐在音乐厅后的花园长椅上,让阳光温暖她仍有些酸痛的手。突然,一个阴影挡住了阳光——是江源,手里拿着两份三明治和咖啡。

"吃吧。"他递给她一份,"你需要补充能量。"

顾迁迁接过食物,惊讶地发现三明治是她喜欢的金枪鱼口味:"你怎么知道......"

"上次在工作室,你选了金枪鱼沙拉。"江源在她身边坐下,保持着恰到好处的距离,"记忆力是指挥的基本功。"

他们安静地吃着午餐,周围的鸟鸣和远处城市的喧嚣形成奇妙的背景音。顾迁迁偷偷观察着江源的侧脸——阳光下,他凌厉的轮廓似乎柔和了些,眉头也不再是习惯性紧锁的状态。

"你父亲......"顾迁迁小心翼翼地开口,"他经常这样突然出现吗?"

江源摇摇头:"自从我拒绝接手他的乐团后,我们基本断绝了联系。这次......"他皱起眉头,"不像是巧合。"

"你认为他是冲着我来的?"顾迁迁握紧了咖啡杯,"因为五年前那场比赛?"

江源的目光变得深邃:"你知道那场比赛的评委会主席是谁吗?"

顾迁迁的心跳突然加速:"不记得了。当时我太紧张,甚至没看清评委的脸......"

"是我父亲。"江源平静地说,"而且,比赛后有一个奇怪的传闻,说有个评委在决赛前接触过参赛者,违反了规定。"

顾迁迁的手一抖,咖啡差点洒出来:"什么?我从没听说过这个!"

"只是传闻。"江源注视着她的反应,"但确实,那年比赛后,评委会进行了大换血,我父亲也辞去了主席职务。"

顾迁迁的思绪一片混乱。如果江震宇真的是当年的评委之一,他今天认出她时那种奇怪的态度就有了解释。但为什么他会违反规定接触参赛者?又为什么要针对她?

"我需要查一些东西。"江源突然站起身,"下午的排练你不用参加了,回去休息吧。"

"等等!"顾迁迁拉住他的袖口,"你怀疑你父亲和我当年的比赛失利有关?"

江源的表情变得复杂:"我只是觉得,他的出现太巧合了。"他轻轻抽回袖子,"别想太多。药膏还在用吗?"

顾迁迁点点头,被这突然的话题转变弄得有些懵。

"很好。"江源转身走向音乐厅,"明天见,顾老师。"

看着江源挺拔的背影消失在门后,顾迁迁感到一阵莫名的不安。阳光依然温暖,鸟鸣依然悦耳,但有什么东西已经改变了。江震宇的出现像一块投入平静水面的石头,激起的涟漪正将她和江源卷入某个未知的漩涡。

她低头看着自己的右手,那道细长的手术疤痕在阳光下格外明显。五年前的真相究竟是什么?为什么江源会知道那些她从没听说过的传闻?更重要的是——江震宇为何会对一个早已退出舞台的失败者如此在意?

顾迁迁握紧拳头,感受着药效下残余的疼痛。也许,是时候直面那段被她刻意遗忘的过去了。无论真相多么痛苦,都比活在迷雾中要好。毕竟,贝多芬教导她的正是这点——唯有直面命运的残酷,才能超越它。

周三晚上七点,顾迁迁站在音乐学院西区一栋不起眼的小楼前,反复核对着手机上的地址。江源的短信言简意赅:"今晚7点,西区B7楼,带你的病历。别告诉任何人。"

雨水顺着屋檐滴落,打湿了她的肩膀。连续三天的阴雨让她的右手比往常更加敏感,即使涂抹了江源给的药膏,指尖仍不时传来刺痛。她深吸一口气,推开了那扇漆成深绿色的门。

门内是一条狭窄的走廊,尽头有微弱的灯光。顾迁迁的脚步声在空荡荡的走廊里回荡,空气中弥漫着消毒水和某种草药混合的奇特气味。推开尽头的门,她惊讶地停住了脚步——

这是一间设备齐全的小型诊疗室,墙上挂着人体神经分布图和穴位模型,角落里摆放着一台看起来相当昂贵的电疗仪。江源站在窗边,正在整理一叠文件,窗外雨幕中的霓虹灯给他的侧脸镀上一层变幻的色彩。

"你来了。"他头也不抬地说,"病历带了吗?"

顾迁迁从包里取出一个牛皮纸袋:"都在这里。但我不明白......"

"我母亲是神经科专家,专攻运动神经元疾病。"江源接过病历,快速翻阅着,"她在欧洲开会,但同意远程会诊你的情况。"他指了指桌上的笔记本电脑,屏幕上是一位优雅的中年女性医生的照片,旁边是德语标注的"Prof. Dr. Jiang"。

顾迁迁眨了眨眼,消化着这些信息:"你母亲...知道我的事?"

江源的动作顿了一下:"只知道你是个有手部肌张力障碍的音乐理论老师,需要专业意见。"他放下病历,直视顾迁迁的眼睛,"坐吧,我需要先做个基础检查。"

顾迁迁坐在诊疗椅上,不自觉地绷紧了身体。江源戴上医用手套,动作熟练得令人惊讶。他轻轻托起她的右手,指尖沿着每一根掌骨缓缓按压。

"这里疼吗?"

"有一点。"

"这里呢?"

"啊!"一阵尖锐的疼痛让顾迁迁猛地缩手。

江源的表情变得严肃:"尺神经卡压,加上桡神经敏感。典型的局灶性肌张力障碍,但比一般的要复杂。"他打开电脑上的一个文件,"我母亲建议尝试一种综合疗法:神经阻滞配合特定肌肉训练,再加上你已经在用的草药膏。"

顾迁迁看着屏幕上复杂的治疗方案,突然感到一阵鼻酸。五年了,除了最初确诊时医生公式化的诊断外,从没有人如此认真地对待她的伤痛。

"为什么帮我?"她轻声问。

江源正在准备注射器的手停顿了一下:"因为你的见解对音乐会很重要。"他的语气公事公办,但眼神却飘向窗外,"而且......我了解被音乐背叛的感觉。"

药液注入手腕的瞬间,顾迁迁咬紧了嘴唇。江源的手法异常精准,几乎没有造成额外疼痛。注射完成后,他取出一台奇怪的仪器,看起来像是小型超声波设备。

"低频脉冲治疗,帮助神经修复。"他简短地解释,将探头轻轻贴在她的手腕内侧。

仪器发出轻微的嗡嗡声,顾迁迁感到一股温暖的波动渗透进皮肤,疼痛神奇地减轻了。江源专注地调整着参数,浓密的睫毛在灯光下投下细小的阴影。近距离观察,顾迁迁发现他的眼睛不是纯黑色,而是带着深褐色的纹理,像是最上等的黑咖啡。

"你懂很多医学知识。"顾迁迁试图打破沉默。

江源嘴角微微上扬:"指挥家也需要了解人体结构,特别是呼吸系统和肌肉力学。"他的手指继续在仪器上操作,"而且,我母亲从小就训练我基本的医疗技能。'音乐家必须保护自己的工具',她总这么说。"

"你母亲听起来是个了不起的人。"

"她是。"江源的声音柔和了些,"和我父亲完全相反。一个相信治愈的力量,一个只相信严苛的训练。"

治疗持续了近一个小时。结束时,顾迁迁惊讶地发现右手可以轻松地张开又握起,五年来第一次没有那种熟悉的紧绷感。

"这只是暂时的缓解。"江源收拾着器械,提醒道,"真正的治疗需要至少三个月,每周两次。你愿意坚持吗?"

顾迁迁看着自己的右手,一种久违的希望从心底升起:"我愿意。"

江源点点头,递给她一个小药盒:"新的止痛药,副作用比你现在用的要小。明天下午排练前,记得先吃一片。"

顾迁迁接过药盒,指尖不小心碰到江源的手掌,那一瞬间的温暖接触让两人都愣了一下。江源迅速收回手,转身去整理器械,但顾迁迁分明看到他耳尖微微泛红。

雨声渐大,敲打着窗户。顾迁迁突然想起什么:"你父亲......他真的曾经是维也纳比赛的评委吗?"

江源的背影明显僵硬了:"是的。我查过了,他是那年的评委会主席。"他转过身,表情复杂,"顾迁迁,比赛前有没有发生什么不寻常的事?比如......有人给你食物或饮料?"

顾迁迁皱起眉头,努力回忆五年前的细节:"决赛前确实有个工作人员递给我一杯水,说是组委会准备的......"她的声音戛然而止,眼睛瞪大了,"你是说......"

"只是一种猜测。"江源迅速打断她,"我需要更多证据。但你的症状——突发性、严重且持久的肌张力障碍——很不寻常,特别是发生在那么关键的场合。"

顾迁迁感到一阵眩晕,右手又开始隐隐作痛。如果她的比赛失利不是意外,而是......她不敢往下想。

"为什么?"她的声音颤抖,"为什么会有人这么做?"

江源的目光落在墙上的人体神经图上:"音乐界比你想象的更肮脏。权力、利益、声誉......有人可能认为一个来自中国的天才少女威胁到了他们的利益。"

"你父亲......"顾迁迁几乎不敢问出口。

"我不知道。"江源的声音低沉,"但如果他参与了......"他的拳头无意识地攥紧,指节发白。

窗外的雨声突然变得震耳欲聋。顾迁迁感到一阵窒息,五年来她一直以为是自己搞砸了一切,承受着失败的耻辱和自责。而现在,有人告诉她那可能根本不是她的错......

泪水不受控制地涌出,滑过脸颊。顾迁迁试图用手擦去,却越擦越多。压抑了五年的委屈、愤怒和痛苦如决堤的洪水,冲垮了她精心构筑的平静假象。

"对不起......"她哽咽着,羞愧于自己的失控。

江源没有出声安慰,只是默默递过一盒纸巾,然后坐到钢琴前,背对着她开始弹奏。那是一段缓慢、简单的旋律,左手单音构成的摇篮曲,温柔得不像出自那个以暴躁闻名的指挥家之手。

琴声像一只温暖的手,轻轻抚过顾迁迁颤抖的背脊。她慢慢平静下来,泪水止住了,只剩下偶尔的抽噎。

"我十二岁那年,"江源突然开口,手指仍在琴键上轻轻移动,"在一次重要演出前,我父亲给我喝了一杯特制的'能量饮料'。他说能让我发挥更好。"一声冷笑,"结果我在台上心跳过速,差点晕倒。当然,他认为那是我'意志薄弱'的表现。"

顾迁迁抬起头,看着江源挺直的背影。他从未向她透露过这么多私人往事。

"后来我母亲发现了饮料里的异常成分——高剂量咖啡因混合某种刺激神经的草药。那之后,她开始教我基本的医学知识,特别是如何识别可能危害神经系统的物质。"

江源转过身,目光如炬:"顾迁迁,我需要你回忆那杯水的每一个细节。味道?颜色?气味?任何异常。"

顾迁迁闭上眼睛,努力回溯那个遥远的下午:"透明的,没有特别的气味......但喝完后嘴里有点金属味,很淡。我当时以为是紧张导致的味觉异常......"

江源的表情变得锐利:"金属味......可能是锂盐或某种神经调节剂。"他迅速在电脑上记录,"还有别的吗?喝完后的感觉?"

"手开始发麻,我以为只是紧张......然后就是舞台上那段噩梦。"顾迁迁的右手无意识地抽搐了一下,"之后的检查医生都很困惑,说我的神经反应不符合典型的肌张力障碍,但又找不到其他解释......"

江源突然站起身,在狭小的诊疗室里来回踱步:"这不仅仅是针对你一个人的阴谋。如果评委会主席参与其中,意味着整个比赛可能被操控。"他停下脚步,目光灼灼地看着顾迁迁,"我们需要更多证据。你保留着当年的医疗报告吗?"

顾迁迁点点头:"都在我的公寓里。"

"明天带给我。我母亲可以帮忙分析。"江源的声音里有一种压抑的愤怒,"如果有人故意毁掉一个音乐家的手......"

他没有说完,但顾迁迁明白那未尽的含义。音乐家的手比生命还珍贵,毁掉一个人的演奏能力,无异于谋杀其灵魂。

雨声渐小,夜色已深。江源看了看表:"该回去了。记得按时吃药,别告诉任何人今晚的事。"

顾迁迁站起身,右手轻松得有些不真实:"谢谢你,江源。不只是为了治疗,还有......"她顿了顿,"相信我的故事。"

江源的表情柔和了一瞬:"真相很重要。"他递给她一把伞,"明天见。"

走在雨夜的校园里,顾迁迁的心绪久久不能平静。五年来的自我怀疑和否定,突然有了全新的解读。更令她惊讶的是江源——那个表面冷酷的"魔鬼指挥",竟会如此执着地为她寻求真相和治疗。

她回头看了一眼那栋隐没在雨幕中的小楼,窗边的剪影依然清晰可见。江源站在那里,目送她离开,挺拔如松的身影在灯光下显得孤独而坚定。

第二天下午,排练前顾迁迁按照嘱咐吃了新药。效果出奇地好,右手的疼痛几乎完全消失,让她能轻松地记笔记。江源在指挥台上不时瞥向她,确认她的状态,但表面上依然保持着专业距离。

排练结束后,乐手们陆续离开。顾迁迁故意放慢收拾的速度,等所有人都走了,才走向正在整理乐谱的江源。

"医疗报告。"她悄悄递过一个信封,"还有......这个。"

江源疑惑地接过那个小小的U盘:"这是什么?"

"我比赛时的录像。也许......你能看出什么异常。"顾迁迁的声音很轻,仿佛害怕被过去的自己听见。

江源郑重地将两样东西收进内袋:"我会仔细研究。"他犹豫了一下,"今晚的治疗继续,七点,老地方。"

顾迁迁点点头,转身离开。走到门口时,她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江源正站在钢琴旁,手指轻轻抚过琴键,眼神遥远而深沉,仿佛在思考某个难解的音乐谜题,又或是那个可能颠覆两人世界的真相。

那一刻,顾迁迁突然意识到,她和江源之间已经超越了简单的同事或医患关系。他们被一条看不见的线连接在一起——不只是音乐,还有那些相似的伤痕,以及对真相共同的渴望。

她轻轻关上门,将那个孤独的身影留在音乐厅的灯光下,却把他的影像深深烙在了心底。

午夜十二点十七分,江源坐在工作室的电脑前,眼睛干涩得像是被砂纸摩擦过。屏幕上同时播放着两段视频——左边是顾迁迁五年前在维也纳比赛的录像,右边是他自己十二岁参加全国青少年钢琴大赛的片段。

他反复观看着顾迁迁决赛前的关键时刻。画面中,年轻的顾迁迁穿着一袭简单的白色演出服,坐在后台等待上场。那时的她脸上还带着未经世事的纯真,手指在膝盖上轻轻敲击着无形的琴键,嘴唇微动,像是在默念乐谱。

然后,一个穿着工作人员制服的男人走近,递给她一杯水。顾迁迁礼貌地微笑,接过水杯一饮而尽。江源按下暂停键,放大画面——那个"工作人员"的侧脸让他胃部一阵绞痛。是李秘书,他父亲最信任的助手,跟随江震宇二十年的心腹。

"该死。"江源一拳砸在桌面上,咖啡杯剧烈震动,深色液体溅在散落的医疗报告上。他父亲真的参与了这件事。不仅仅是评委的偏袒或操纵,而是直接、蓄意地毁掉一个年轻钢琴家的手。

他切换到另一段视频——自己十二岁那场比赛的后台录像。同样的场景,不同的受害者:年幼的江源接过父亲递来的"能量饮料",毫无防备地喝下。半小时后,他在演奏肖邦《革命练习曲》时突然心跳过速,手指失控,最终晕倒在舞台上。

江源关掉视频,双手捂住脸。多年来他一直以为那只是父亲严苛训练方式的极端表现,现在却不得不面对更黑暗的可能性——江震宇为了控制儿子的人生轨迹,不惜使用药物干预。

电脑旁放着顾迁迁的医疗报告和他母亲发来的分析邮件。结论清晰得刺眼:顾迁迁的症状与某种特定神经毒素引起的反应高度吻合,这种毒素会导致选择性肌肉群永久性功能障碍,且发作时间可控。

手机屏幕亮起,是母亲的短信:"源,这很严重。那种化合物只有少数专业实验室能合成。立即停止调查,等我回来。不要正面冲突。"

江源没有回复。他站起身,走向工作室角落的酒柜,倒了一杯威士忌。琥珀色的液体在杯中晃动,像他此刻翻腾的思绪。父亲为什么要针对顾迁迁?一个当时毫无背景的中国留学生,对江震宇能构成什么威胁?

除非......江源突然想到一个可能性,迅速回到电脑前,调出当年维也纳比赛的全部参赛者名单。他的目光锁定在第二名——马克西姆??伊万诺夫,俄罗斯钢琴神童,现在的国际明星。资料显示,他的经纪人正是江震宇的老友,欧洲音乐界的大鳄莱昂??科尔曼。

拼图逐渐清晰:顾迁迁当年是夺冠热门,而伊万诺夫需要那个冠军头衔来启动国际职业生涯。江震宇作为评委会主席,可能收受了某种利益,确保"正确"的人获胜。当顾迁迁的表现超出预期时,他们采取了更极端的手段。

江源一口饮尽杯中的酒,灼烧感从喉咙蔓延到胸腔。他想起顾迁迁谈起那场比赛时眼中的痛苦,想起她右手痉挛时的无助,想起她说"我以为是自己搞砸了一切"时的自我厌恶。五年,整整五年她背负着这个不属于她的失败。

窗外一道闪电划过,随即是轰隆的雷声。暴雨再次降临这座城市,雨点噼里啪啦地打在玻璃上。江源看了看手表——凌晨一点二十。他应该休息,明天还有排练,但大脑却异常清醒,愤怒和某种更复杂的情绪在血管里奔流。

他走向钢琴,手指悬在琴键上方片刻,然后落下。《月光奏鸣曲》的第一乐章流淌而出,缓慢、忧郁的旋律与窗外的雨声交织。江源很少弹这首曲子,它承载了太多情感,太容易暴露演奏者的脆弱。但今晚,他需要这种宣泄。

当最后一个音符消散在空气中时,一个轻微的声响从门口传来。江源猛地转身,看到顾迁迁站在那里,穿着简单的T恤和牛仔裤,头发松散地披在肩上,手里拿着一个文件夹。

"抱歉,我不是故意偷听......"她的声音很轻,"我看到灯还亮着......"

江源没有动,也没有说话。雨水从顾迁迁的发梢滴落,显然她是冒雨前来的。她的眼睛在工作室昏暗的灯光下显得格外大,里面盛满了某种江源无法解读的情绪。

"我找到了更多当年的医疗记录。"她走进来,将文件夹放在桌上,"还有......"她犹豫了一下,"我记起来一些事。关于那个给我水的工作人员。他说话有很重的烟味,右手小指上戴着一枚奇怪的戒指,上面刻着字母'L'。"

江源的身体僵住了。李秘书确实是个老烟枪,而那枚刻着"L"的戒指——莱昂??科尔曼送给心腹的礼物,他再熟悉不过。

"顾迁迁......"他开口,声音沙哑得不像自己,"我看了你的比赛录像。"

她抬起头,眼睛在灯光下闪烁着:"发现了什么吗?"

江源走到电脑前,调出那个关键画面:"这个人,你认识吗?"

顾迁迁凑近屏幕,摇了摇头:"不认识。当时我以为只是普通工作人员......"她突然停住,眉头皱起,"等等,他的戒指......"

江源放大画面,那个模糊但依然可辨的戒指特写出现在屏幕上。

"就是它!"顾迁迁的声音微微发颤,"那个'L'字母......"

"李秘书。"江源平静地说,"我父亲的得力助手。"

房间里的空气仿佛凝固了。顾迁迁的脸色变得苍白,右手无意识地抓紧了左臂:"所以......真的是......"

"我很抱歉。"江源的声音低沉,带着前所未有的沉重,"我父亲参与了这件事。不仅仅是你,还有......"他走向另一个屏幕,调出自己十二岁的比赛录像,"我。"

顾迁迁惊讶地看着年幼的江源喝下那杯饮料,然后在舞台上失控的画面。她的眼睛湿润了:"你父亲......为什么?"

"控制。"江源冷笑一声,"他需要确保一切按他的计划进行。我需要成为一个完美的钢琴家,而你......"他看向顾迁迁,"你太优秀了,威胁到了他安排好的比赛结果。"

顾迁迁跌坐在沙发上,双手微微发抖:"五年......我一直以为是自己不够好......"

江源在她身边坐下,两人之间保持着一段克制的距离。窗外的雨声填补了沉默,雷声在远处隆隆作响。

"我母亲明天从德国回来。"江源最终开口,"她是神经毒素方面的专家,也许能帮你找到更有效的治疗方案。"

顾迁迁抬起头,眼中闪过一丝希望:"真的有可能......恢复吗?"

"不确定。"江源诚实地回答,"但值得一试。"

他们沉默地坐着,各自沉浸在思绪中。江源想起父亲对完美的病态追求,想起那些被毁掉的音乐天才,想起自己逃离钢琴选择指挥的决绝。而顾迁迁......她承受了同样的伤害,却选择了不同的道路——不是逃离音乐,而是以另一种方式拥抱它。

"弹点什么吧。"顾迁迁突然说,指了指钢琴,"刚才那首......很美。"

江源摇头:"《月光》太沉重了。"

"正因为沉重,才需要被听见。"顾迁迁的声音很轻,却坚定,"你教我的。"

江源看向她,在那双清澈的眼睛里看到了某种力量。他起身回到钢琴前,手指再次落在琴键上。这一次,他选择了《迪亚贝利变奏曲》中的一段——不是贝多芬的原作,而是他自己改编的版本,更加内省、柔和。

顾迁迁闭上眼睛,让音乐流淌进心里。她能感受到每一个音符背后的情感——愤怒、痛苦、孤独,还有一丝不肯熄灭的希望。当江源弹到变奏三十一那段凄美的慢板时,一滴泪水滑过她的脸颊。

音乐停止后,工作室陷入一种舒适的静默。江源依然背对着她,肩膀的线条在灯光下显得异常清晰。

"谢谢你。"顾迁迁轻声说,"为了音乐,也为了......真相。"

江源转过身,目光落在她湿润的脸上:"真相只是开始。接下来......"他犹豫了一下,"可能会很难。我父亲不会轻易放过威胁到他声誉的人。"

"我不怕。"顾迁迁挺直了背脊,右手下意识地抚摸着左腕,"比起活在谎言里,我宁愿面对残酷的真相。"

江源注视着她,心中涌起一种陌生的感觉——不是怜悯,不是责任,而是纯粹的、不加修饰的敬佩。这个看似柔弱的女子,在经历了那样的背叛后,依然保持着对音乐的信仰和直面真相的勇气。

"明天我母亲到了后,我们会制定一个完整的治疗方案。"江源说,"同时,我们需要收集更多证据。你愿意......继续信任我吗?"

顾迁迁迎上他的目光,轻轻点头:"就像贝多芬信任他内心的音乐,即使耳朵已经听不见。"

窗外,雨势渐小,第一缕晨光开始渗透云层。江源突然意识到,他和顾迁迁就这样度过了一个不眠之夜,分享了彼此最黑暗的秘密,却奇怪地感到比任何时候都轻松。

"天快亮了。"他看了看窗外,"你应该回去休息。今天的排练可以请假。"

顾迁迁摇摇头:"我想去。特别是现在......"她停顿了一下,"音乐对我有了新的意义。"

江源理解地点头。他送她到门口,两人站在晨光微曦中,一时无言。

"江源。"顾迁迁突然开口,"无论结果如何,谢谢你帮我找回真相。这比我的手能否恢复更重要。"

江源想说些什么,但所有准备好的话语都在喉咙里凝固。最终,他只是轻轻点头,目送她走入渐亮的晨光中。

回到工作室,江源发现顾迁迁落下了那个装有医疗记录的文件夹。他随手翻开,一张照片从中滑落——是十五岁的顾迁迁,站在维也纳金色大厅的舞台上,手捧肖邦青少年比赛冠军奖杯,笑容灿烂如阳光。

照片背面用钢笔写着:"给我们的钢琴精灵,愿音乐永远与你同在。——Prof. Schumann"

江源的手指轻轻抚过那行字。舒曼教授,当年维也纳音乐学院的传奇钢琴教育家,以培养天才著称。他突然想起父亲曾经评价舒曼:"那个老糊涂,总把学生宠坏,让他们以为自己有什么'艺术灵魂'。"

所有碎片终于拼合。舒曼教授是顾迁迁的老师,而父亲一直鄙视舒曼的教育理念。毁掉舒曼最得意的门生,对江震宇而言不仅是利益交换,更是一种扭曲的"正义"——证明所谓"艺术灵魂"在严苛技巧面前一文不值。

江源的手机再次震动。这次不是母亲,而是一个久违的号码——父亲。

短信只有简短一句话:"停止调查。否则纪念音乐会将是你指挥生涯的终点。"

江源冷笑一声,将手机扔到沙发上。威胁,典型的江震宇风格。但这一次,他不会退缩。不是为了顾迁迁,也不只是为了自己,而是为了所有被江震宇毁掉的音乐灵魂。

他走向钢琴,手指落在琴键上,弹奏起贝多芬《"槌子键琴"奏鸣曲》中最狂暴的段落。音乐如暴风雨般席卷整个工作室,每一个音符都是宣战,每一段旋律都是反抗。

钢琴上方,那张父子合影在晨光中静静注视着他。江源弹完最后一个和弦,起身取下照片,将它面朝下放入抽屉。一个新的时代开始了,一个不再被父亲阴影笼罩的时代。

而顾迁迁......想到她冒雨送来资料的样子,想到她聆听音乐时专注的侧脸,江源心中那堵冰墙悄然融化了一角。也许,在揭露真相的漫长道路上,他们可以成为彼此的依靠。

窗外,第一缕阳光穿透云层,照在工作室的地板上,形成一个明亮的三角形。江源站在光与影的交界处,做出了决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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