画玫将她安置在一处石凳。
顾无忧顺从坐好。随即画玫小跑着奔向空地正中,转身面对她,双手合拢于胸前。
大抵有些紧张,顾无忧窥见,她的眼睫不停扑扇,手腕微微发抖。
沉静片晌,调整气息,终于她鼓足勇气——
啭喉高歌。
大概想弥补下舞剑给顾无忧的坏印象,所以,眼下这回,画玫格外卖力。
连她的同伴亦讶异地竖起耳朵,顺带摁下琴弦的手指都用劲许多。
铃鼓伴奏,小鸟鸣啼。
一时间,风头无两,竟压过宫内其他飘荡的喧嚣。
她唱命数跌宕、年少哀忪,唱其轻忽如风,更胜镜花水月,一触即散。
顾无忧坐得不算端正,她手肘搭石桌,指尖点来点去,有一下没一下替悠扬的曲调打拍。
樊枝自觉落座对面,单手成拳托着腮,交叠双腿。他的神情没太多变化,眼神亦淡淡,也不知乐曲进他耳中留下多少痕迹。
直至一曲终了。
顾无忧回神,为奏唱者鼓掌。
画玫的翅羽被日光染上浅金,脸颊尚带着来不及消退的红晕。
她优雅行了一礼,迫不及待靠去顾无忧身边,口气期待,似想求得夸奖:“顾小姐觉得如何?”
顾无忧诚实赞道:“好听!”
闻言,画玫抿出欣喜的笑容,转而察觉到一旁凛冽的眼神,她小心翼翼询问樊枝:“那陛、陛下呢?”
对待樊枝,画玫无法做到像对待顾无忧那般轻松自然。但毕竟是妖国君主,她不好总是将其晾在一旁,会显得目中无人。
樊枝垂眸:“嗯,清亮通透,你的声音非常适合这首曲。”
他这么一说,顾无忧和画玫皆一呆怔,不约而同望向他。
本以为樊枝对此不感兴趣,不会细听,岂料,他竟真的有认真琢磨。
然而,一句认可后,樊枝忽一转话锋。
“不过,你是要登台表演。表演表演,演之一字同样重要……你在演谁呢?”
樊枝一席话说得不算委婉。然而,他并非故意挑刺,反倒真心为之疑惑——
动听不可否认,闻者却不能共情。你的歌谣到底欠缺了两分意思?
“我……我……”类比书斋的夫子当堂提问,画玫更加支支吾吾。
画玫退至顾无忧身后,不安地拉扯她的衣袖,似幼鸟无意识寻求庇护。
顾无忧轻轻拍拍她的手。
画玫为自己的局促而羞怯,回答不出来就选择道歉,“对不起,陛下,我会勤加练习的。”
“你误会了……我不是让你精进技艺。技艺方面,你无可挑剔,我是指……”
话说半截,樊枝了无兴致,“罢了。”
搞得倒像故意在天道面前欺负她似的。
他站起身,对顾无忧提议道:“曲子听得尽兴吧?走?”
顾无忧应下。她转而揉揉画玫的发顶,耐人寻味道:“不必太努力,好好休息。”
画玫一愣,只当她在安慰,猛猛点头。
……
林荫小道尽头的凉亭,偏僻宁静。
妖卒退远,四下便再无人打扰。
樊枝将杯壁凝雾、散发清甜的瓷盏推至她眼前:“尝尝。”
顾无忧端起,触手即生凉,里头应当凿了冰块。见其中水液色泽浓艳,极似胭脂,她又不禁深深嗅了嗅,任气息浸透肺腑:“这是什么?”
樊枝答:“梅果浆。”
“这样啊。”她颔首,却迟迟不动。
樊枝怪异地瞥她:“怎么?”
过会儿,他反应过来,好笑道:“神女大人怕我投毒吗?”
“……”犹疑片刻,顾无忧开口饮下。
果浆是取熟梅捣烂、滤渣,同冰糖熬煮至鲜润澄亮。炎日喝上这么一碗,暑热确能尽消。
有一说一,味道不错。
甫一抬眼,顾无忧竟看樊枝聚精会神盯着自己……手里的瓷盏。
其中果浆已少大半。
他的眉心蹙起,眉梢却上扬,分外好奇又疑惑:“你不觉得酸吗?”
“酸?”顾无忧茫然咂摸了下嘴里残留的味道,“酸味是有,但是只有一点点,不算突出。”
总体而言,果浆酸甜适中,是她能接受的范围。
“是吗?原来你对酸味不太敏感啊。”樊枝遗憾地挽唇,无奈指着它,“我第一次品尝这个时,忍受不了直接倒掉了……哪怕里头加了糖。”
“最近一百年,它再也没机会出现在我的桌上。”
“……”
顾无忧忽然理解了他的用意,“你今天特地让妖卒端上来,不会是想看我龇牙咧嘴的样子吧?!”
樊枝忍俊不禁,颇为欠揍地叹气,不置可否:“唉,可惜。”
“……”这和默认有什么区别。
指腹抵着生冷的瓷盏,顾无忧试探道,“对了,方才你对画玫,怎么话只说一半?”
樊枝微怔,想了会儿,倏了然道:“哦,原来那只半妖叫画玫。”
他的指尖轻轻摇晃杯壁,瞧平静的水面泛起涟漪,一圈圈、一层层,周而复始,“我对音律有些了解,不过还达不到给别人当老师的地步。”
“我看她天赋不错,兴许哪天自己领悟了呢。”
顾无忧:“你懂音律?”
“嗯。”樊枝沉吟一会儿,“略懂。”
方才谦虚一半,他又得意洋洋地吹嘘,身后不现踪影的尾巴如同在一摇一摆,“也就因此被上任妖王选中的程度!”
顾无忧憋不住笑:“……谁问你了。”
说是教导不了,实则是不想教导吧?
被万里挑一,这家伙不可能全靠运气。
因为擢升成王的妖,未来均少有子嗣,妖王大多亲自从贵族庶民里广泛选拔、培养储君。
系统资料显示,择出樊枝的上任妖王,是一只鹤。
“历届妖王选人,基于能力之上,或多或少会掺杂自身喜好。鹤善舞蹈、通音律,当然她就以此为准,有所偏向。”
短暂停顿,樊枝的语调猛然窜上轻蔑,意味不满,“哎呀,连上任妖王都对我青睐有加。偏偏某位神女不识货——竟直接掠过我,选中了靳恒越。”
……等等,挑选储君还有天道的事?
顾无忧僵住,心头一紧:“你刚刚说,天道祂……我选中了靳恒越?”
这段没写进系统。
她确信。
樊枝狐疑地瞪她:“你很惊讶?你不记得?”
啊,不小心露出了些许破绽……
顾无忧慢慢收敛讶异,镇定自若轻笑:“一晃也过去许多年,我可不会把期间什么事都仔细放在心上。”
她这理由找得很好,就是欠了点儿功德——仿佛轻易覆掌抹去一段令樊枝念念不忘的过往。
残忍到足以设想出,对方精彩纷呈的表情。
顾无忧做好准备,坐等他即将随之而来的震怒。
结果,樊枝的重点居然不在于此。
他反被顾无忧的解释取悦,眯起眼睛:“原来如此,我就知道。靳恒越对你而言,根本不重要!你都不记得他。”
“……?”丝毫没有蒙混过关的庆幸,顾无忧只感到莫名诡异。
他没事吧?
“尽管你早不记得,也改变不了曾经的事实。我可是亲眼目睹。”
樊枝仍自顾自道,“看吧,不论如何,不论你欣赏谁,他们都无法赢过我。这足以证明,你的眼光差劲了。”
给顾无忧听得乐不可支:“归根结底,我眼光差劲。可那又如何?”
“樊枝,我有失去任何东西吗?”
樊枝一梗,瞬间无言以对。
是啊。
纵使被天道注视之人如何惨然落败,亦不过一个蝼蚁相争的结果。
尘俗祸端,攀扯不到高高在上的神明。
天道自然无从谈及失去。
祂只是个置身事外的看客罢。
“反倒是你,樊枝,我的陛下。”
顾无忧做万般无奈状替他哀叹,“你是否太在意天道……太在意看客的想法。”
“天道之所以为看客,正因为祂的言行无心,其实无足轻重。你瞧,影响不了鹤王最终选中你,你依旧成为了妖王。”
树影婆娑,窸窣的响声仿佛蚁虫啃咬他的咽喉,他的嗓音几近沙哑。
“呵……你的意思是,我自始至终执着的,全是你的无心之举,是虚无而已吗?”
樊枝难以置信。
怎么影响不了?谁说影响不了?!
若不是天道选中靳恒越,鹤王根本不会中途改变主意!
他樊枝背地里思考了不知多少手段,才将属于他的东西夺回。
倘若此时被顾无忧否定,无异于过去为争取注视所做的一切……皆被判错。
他无法接受!!!
樊枝再三摇头,水绿眸底描摹出摇曳的暗沉草叶,形状张牙舞爪,“可你的存在是真实的,仅此便已足够。”
“只要你本身是真实。你的一举一动,于我而言,就不是毫无意义!”
【樊枝,黑化进度:20%】
脑海传来熟悉而许久未曾出现的提示。
顾无忧惊讶地眨了眨眼。
“你或许曾经是旁观者。现在,也不再是了。”
未等樊枝大声辩驳更多,他忽而喃喃,轻言细语,“既然你敢亲自下场入戏,以后,便休想再回去只当个隔岸观火的看客。”
他都已经做到这一步——
遣散天道身侧人,留天道停驻四相宫。
马上就要拉下她。
马上就要得到她。
近在咫尺。
……他快要等不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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