租的房子在老小区一楼,窗户正对着菜市场的后门。程中玉帮母亲把折叠桌搬到楼下时,晨光刚漫过对面的屋顶,空气里飘着生肉和鱼腥的混合气味,和老家的菜市场很像,却又带着种陌生的呛人感。
“就摆这儿吧,”母亲捶着腰喘气,“离路口近,买菜的人能看见。”
八月的北京像个密不透风的蒸笼,菜市场里更是闷热得厉害。程中玉帮母亲把冰桶搬到摊位后,额前的碎发早就被汗浸透,贴在皮肤上,黏得发慌。
桌上摆着刚切好的西瓜块,用保鲜膜盖着,是母亲说天热,让他切成小块卖,能多挣点。
蝉鸣把夏日午后拖得格外漫长,程中玉正帮母亲往冰桶里加碎冰,忽然听见身后传来自行车铃铛声——清脆的铜铃,像根细针戳破闷热的空气。
他回头,手里的冰铲“哐当”掉在桶里。
郑砚深骑着辆黑色山地车,停在菜市场入口的树荫下。白衬衫的袖子卷到小臂,露出线条清晰的手腕,车筐里放着本摊开的书,风一吹,书页哗啦啦地翻。
程中玉的心跳猛地漏了一拍。不是说好了出国吗?
接下来的几天,郑砚深像算好了时间似的,总在下午三点左右出现。有时是骑车路过,单脚撑地在树荫下看会儿书;有时会走进市场,买瓶冰镇汽水,拧瓶盖时指节发力的样子,和高中时转笔的姿态重合在一起。
程中玉缩在摊位后,假装整理塑料袋,眼角的余光却忍不住追着那道身影。他听见旁边卖水果的阿姨和人闲聊:“那小伙子看着面生,是附近大学的吧?听人说清北的学生爱来这买水果,便宜。”
清北。程中玉捏着塑料袋的手紧了紧,塑料被攥出褶皱。原来如此,他没出国,去了清北。
这个认知像块冰,落进心里,凉丝丝的,却又带着点说不清的痒。他想起那张北京的录取通知书,想起自己明明填的新疆院校,指尖忽然有些发颤。
一个荒唐的念头冒出来:是不是因为他要来清北,才……
“小程,帮我递个袋子!”母亲的声音把他拽回现实。
程中玉慌忙递过塑料袋,脸却烧了起来。他怎么能这么想?郑砚深是谁?是站在金字塔尖的人,是他连仰望都觉得奢侈的存在。自己不过是菜市场里卖杂货的穷学生,凭什么觉得对方会给自己改志愿?
这简直是对郑砚深的亵渎。
他用力晃了晃头,想把那念头甩出去,却看见郑砚深朝摊位走过来。程中玉像被烫到似的,猛地蹲下去,假装系鞋带,心脏擂鼓似的响,后背的汗把T恤洇出深色的印子。
“阿姨,一瓶可乐。”郑砚深的声音就在头顶。
母亲笑着递过冰镇可乐,郑砚深接过时,目光扫过程中玉的后脑勺,停留了两秒,又移开了。“谢谢。”他付了钱,转身离开时,脚步顿了顿,“这附近在修水管?刚才看见路边有施工牌。”
母亲愣了愣:“好像是,咋了?”
“没什么,”郑砚深的声音轻了些,“他校服裤脚沾了泥,走路小心点。”
程中玉猛地抬头,郑砚深已经走出了市场,山地车的影子被夕阳拉得很长,铜铃又响了一声,像在跟他告别。
他低头看自己的裤脚,果然沾着块泥渍,是早上搬货时蹭的。原来他看见了。
程中玉摸着那块泥渍,忽然觉得眼眶有些发热。他说不清心里是什么滋味,只知道那个被自己狠狠否决的念头,像颗种子,在闷热的风里悄悄发了芽。
但他很快掐灭了这丝苗头。他是程中玉,是要靠摆摊攒学费的穷小子,而郑砚深是清北的高材生,他们之间隔着的,从来不止几所学校的距离。
他只要像现在这样,远远看着就好。像高中时那样,做个沉默的影子,已经是天大的幸运了。
程中玉深吸一口气,站起身,继续帮母亲整理货物,只是眼角的余光,总会不自觉地飘向菜市场入口的那片树荫。
第二天
程中玉正低头数着零钱,忽然听见熟悉的脚步声——很轻,却带着种说不出的笃定,他不用抬头就知道,是郑砚深。
果然,下一秒就听见母亲笑着招呼:“小伙子,今天买点西瓜?刚切的,甜得很。”
郑砚深“嗯”了一声,声音里带着点被晒过的微哑。程中玉捏着硬币的手紧了紧,指尖沁出的汗把冰凉的金属都捂热了。他眼角的余光瞥见郑砚深穿着件白色短袖,胳膊上搭着件薄外套,大概是刚从空调房出来,额角连点汗星都没有,和他这头大汗的样子比起来,像两个季节的人。
“要一盒。”郑砚深的声音就在头顶,程中玉猛地抬头,撞进他带着点笑意的眼睛里。
“哦、好。”他慌忙低下头,掀开保鲜膜,拿一次性餐盒装西瓜,手却抖得厉害,红瓤的汁水溅在手背上,黏糊糊的。
郑砚深递过手机扫码,屏幕的光映在他脸上,显得皮肤格外白。“你们学校下周开学?”他忽然问。
程中玉的手一顿,西瓜块滚出来两块。“是、是的。”他捡起滚到地上的西瓜,扔进旁边的垃圾袋,声音小得像蚊子哼。
“清北的迎新周已经开始了,”郑砚深收回手机,指尖擦过他的手背,带着点手机屏幕的凉意,“挺热闹的,有空可以去看看。”
程中玉没敢接话,把装好的西瓜递过去,指尖不小心碰到郑砚深的手指,像被烫到一样缩回来。“三块五。”他低着头说。
郑砚深付了钱,拿起西瓜转身要走,又像是想起什么,回头看了他一眼:“你这件T恤……是高中校服改的?”
程中玉的脸“腾”地红了,从耳根一直烧到脖子。这件灰扑扑的短袖确实是高中校服改的,母亲把袖子剪短了,领口磨破的地方缝了圈布,他穿了整个夏天。“嗯。”他含糊地应了一声,手指绞着衣角,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郑砚深没再说什么,拿着西瓜走了。阳光把他的影子拉得很长,一直铺到程中玉的脚边,像条无形的线,轻轻缠着他。
母亲看着郑砚深的背影,叹了口气:“这孩子,看着就清爽。你说人家咋就能考上清北呢?”
程中玉没说话,拿起搭在肩上的毛巾擦汗,冰凉的湿意贴着皮肤,却压不住心里那点莫名的躁动。他看着郑砚深的背影消失在菜市场的拐角,白短袖在人群里晃了晃,像朵浮在热空气里的云。
风从市场尽头吹过来,带着股烤串的焦香和垃圾桶的馊味,热得让人发晕。程中玉低头看着自己手背上没擦干净的西瓜汁,忽然觉得,这个夏天好像格外长,长到足够让一些本不该相交的线,悄悄缠到一起。
……
开学前一周,程中玉把租来的小房间收拾出个角落,摆上从旧货市场淘来的书桌。台灯是母亲用省下的菜钱买的,暖黄的光打在摊开的课本上,竟也有了点安稳的意思。
“真不住校啊?”母亲一边帮他缝补书包带,一边念叨,“听说大学里都住宿舍,能交不少朋友。”
“来回就十分钟路,”程中玉帮着把腌好的萝卜干装进玻璃罐,“早上能帮你出摊,晚上还能多守会儿,等收摊了再回学校上晚自习,不耽误。”
他算过账,住校要交住宿费,省下这笔钱,够母亲多进两箱水果。再说,菜市场凌晨三点就热闹起来,他得帮着搬货、理菜,住宿舍哪有这么方便。
母亲叹了口气,把缝好的书包递给他:“别太累,学习要紧。”
程中玉“嗯”了一声,心里却暖烘烘的。铁皮饼干盒里的钱一天天涨起来,硬币和纸币被他码得整整齐齐,眼看就快够学费了。隔壁王阿姨总夸他懂事,说这孩子将来肯定有出息,程中玉听着,嘴角会偷偷扬起一点弧度。
这几天,郑砚深没再来过市场。程中玉偶尔会望向入口的树荫,心里空落落的,却又松了口气。这样挺好,各过各的日子,谁也别打扰谁。他有他的清北,自己有自己的小摊子和课本,就像两条平行线,远远望着,就够了。
傍晚收摊时,母亲塞给他个刚烤好的红薯,烫得他指尖发红。“明天去学校报道,穿件干净衣裳。”母亲帮他拍掉身上的面粉,“妈今天挣得多,给你买了支新钢笔。”
程中玉捏着温热的红薯,看着母亲鬓角的白发,忽然觉得鼻子发酸。他咬了口红薯,甜香混着热气涌上来,心里那点因为见不到某个人的失落,被这实实在在的暖意盖了过去。
日子会越来越好的。他想。等上完大学,找份正经工作,就能让母亲不用再蹲在菜市场捡烂菜叶,不用再为了几块钱跟人讨价还价。
他攥紧手里的红薯,快步往家走。路灯在地上投下他的影子,被拉得很长,却不再孤单。
开学前一天,程中玉把最后一沓皱巴巴的零钱塞进铁盒,数到第三遍,还是差两百块。他捏着铁盒边缘,指节泛白——这已经是他和母亲能凑到的全部了。
“实在不行,我明天去跟张大姐借点?”母亲坐在床边,手里绞着旧毛巾,眼圈红红的,“她上次还说……”
“不用。”程中玉把铁盒锁好,塞进床底的缝隙,“我明天去学校申请助学贷款,应该能批。”
话虽这么说,他心里却没底。凌晨三点,他骑着三轮车去批发市场进货,冷风灌进领口,却吹不散心头的焦虑。路过菜市场后门时,他习惯性地往树荫下看了一眼——郑砚深的山地车不在那里,最近几天都没出现过。
程中玉说不清是松了口气,还是有点失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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