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年先按下了心中的疑惑,身前盛惜时的背影,也挡不住几人之间几近剑拔弩张的气氛。
“哈哈哈,惜时想必也是思母心切,”盛父看着盛惜时的眼睛说道,“先进来吧,这里人多眼杂……”
盛惜时的眼睛转向了王朔。
“母亲的境况竟到如此境地,为何不领我至母亲塌前,若不是王相提点,我还不知道何时才能得知呢……父亲,您,为何要瞒我呀。”
他言辞真切,门口迎宾的浩浩汤汤的门客,仆从皆侧目,眼神中流露出同情的神色,人心瞬间向着盛惜时的方向倾斜。
【啪-啪-啪-】只听耳边临渊鼓着掌。
【好一记‘将军’。】
在场之人,谁不知晓,盛府大夫人十几年前便得了癔症,被锁在后院无人问津。
仆从们私下谈起时总是不免于唏嘘娇花早折,子女宫福薄夫妻宫刑克。
今个儿,才算是阔别许多年见到了‘白眼狼’少爷,这那叫一个玉面君子,浑身绕着的是朗朗正气,只能谈知人知面不知心。
谁知道,盛惜时进府的第一句,便问的是夫人,这可提起了众人的兴致了。
老爷自从夫人病了之后更是直接迎了两房妾室,连白玉轩都再没有踏足过。
原本令人艳羡的妻子,现在如一面破损的铜镜拿出来都是有损他的颜面。
他必须用谎言粉饰他们表面的平和,众人的目光无声的催促着他。
无声之间,盛父被架到了一个进退两难的位置上。
眼看盛惜时这样,他哪里敢把他领到破落的白玉轩去,连忙摇着头说道:“非也,非也,也不是什么大病……”
他摸了两下胡子,来掩盖自己眼底的慌乱,看着身边的人,粗声道:“还看什么看,快去请夫人来。”
那仆役年纪不大,被吼得一抖,转身便往宅院深处跑去。
“王相见笑了。”他侧着身迎着几人进门,脸上又重新堆满了笑容。
“怎会,惜时,请吧。”
王朔点了点头,还笑着让盛惜时同行一副重视后辈的模样。
年年看着众人脸上的表情精彩纷呈,局势逆转,那句将军当真说的没错。
盛惜时只是点了点头,向前走了几步。
年年轻轻敲了敲他的手背,传音道:没想到师兄还有这样的一面。
他的手背冰凉凉的,在年年接近的时候传来微不可查的颤动。
盛惜时睫毛抖动了两下,回音道:我应该做的…倒不如说是我必须做的。
偏居一隅的白玉轩不同,盛府前院阔丽十足,假山造景,凿沟引渠,一步一景,享极了文人雅兴,拿够了贵族腔调。
年年看着随意挂在廊中的一副字画,心下估计着其中价值。
【这副字画,可换一宅子的锱铢,还有价无市。】
只听临渊在她耳畔说道。
一副字画可让她全村的人饱腹,免受饥寒;此刻却只是挂贵人家墙上的装饰,好标榜主人家的贵气。
年年垂下了眸子,只是绷紧了她的脊骨,目不斜视地走着。
抵达府邸正堂,只见立柱髹红,墙面涂白垩,朱白相间极为气派,斗拱门环鎏金,透着世家的奢靡底色。
一只青铜熏炉在一旁,点点青烟斜散而来,一室的馨香扑面而来。
年年闻见时颇不习惯,微不可查地皱了皱眉。
当众人准备入堂内落座时,唯有余年年被一只手拦下了。
“身为平民怎可入内,请和我来。”
年年听到的时候,挑了挑眉,刚准备说话,看到了盛惜时眸中意思是交给他。
难得看到盛惜时主动想要做点什么,她也乐得成全。
“她是平民今日一定进不了正堂了?”
他缓缓起身,慢条斯理地整理着衣服,一句反问便让严家宰抖如筛子。
可是即便如此,他依旧梗着脖子答道:“公子,您是知道的,规矩就是规矩。”
盛惜时只是走上前,附耳说道:“我也不欲为难你,只是,我希望你待会也能记住,规矩就是规矩这句话。”
年年只看到家宰的背影越抖越厉害,几欲跪下。
“不过,今日,只要你能现在就退下,我就能为你开一个特例。”
随后笑着退开,一如往常。
几乎是立刻,家宰如同鹌鹑一般缩着脖颈夺路而逃。
年年看着他的身影消失在走廊尽头,心道也就是遇到了盛惜时才让他这么体面的走了。
盛惜时侧身,皓齿明眸,对年年做出一个请的动作,邀年年进正堂。
年年点了点头,跨进门内。
大约一炷香的时间里都无人说话,只待那女侍引来陈怜春。
【你怎么一点反应都没有。】
【我需要有什么反应,面对这样子低劣的羞辱我都要有所反应的话真是活回去了。】
年年对于冰凝一般的气氛不置一词,低头刚想给自己倒杯茶来饮,没有想到盛惜时已经拿起来茶壶,在众目睽睽之下给年年倒起了水。
倒完罢辽还双手奉至年年面前。
她从善如流地接过饮下,木木地看向门口。
有些烫了,她心中默想道。
“年年,是有些烫了吗?我重新沏一杯吧。”
盛惜时柔声说道。
“没事,放一会就好了。”
而盛惜时只是闷头沏茶,默默将那杯茶换掉了。
年年当然感受到了主堂内眼神的打量变得更加的热络。
“来了,来了。”
只见刚刚跑去叫陈怜春的女侍跑来传报。
她的身后,一个孔武有力的婆子‘搀扶’着她到达堂中。
众人的视线瞬间都聚集到她的身上,好奇地、嫌恶地、期待地……
而她恍若未曾察,虚浮的目光,颤颤巍巍地抬眸,一瞬间,如同触电一般,与那双阔别多年的眼睛相触时,年年好像看到了她层层竖起的刺。
陈怜春,就像阔别了数十年,在那个院落里面蒙尘数十载,今日着一身白衣出现在众人面前时,那种孤高凌然感铺面而来,将所有人带回那个她风华绝代的时间。
“妾,陈怜春,见过诸位——”
她说着见过诸位,眼神却死死地盯着那一人,对于周身之人,恍若未闻。
明明陈怜春正笑着,却比哭还要苦涩,她挣脱开婆子的搀扶,一步一步向前走着。
她的苦闷,她的爱,她的恨终于重见天日。
也许,王朔这样的人一辈子都不能明白的爱恨嗔痴。
即使,她枯槁,瘦弱,几近嶙峋,她的眼睛也会代替她说话,而这份沉甸甸的怨愤,终于在多年之后有了宣泄的机会。
盛父身后的养的兵甲长刀在她步步接近的时候,已经出鞘。
直觉告诉他们,这个女人的恨意,绝不可轻视。
她一步一步的走着,就像走在刀尖,拨开自己的伤疤,走得自己鲜血淋漓。
众人也在此刻看见了恨意催生的皱纹,执念滋养的白发,岁月,带走了这个明冠镐京美人的似水年华。
直到走到他的面前,不住的颤抖,却发现自己已经力竭了,身体不住的往下坠。
“母亲,我来了,母亲。”
盛惜时快步上前将陈怜春接住。
“啪——”
一记响亮的巴掌响彻在正堂之中。
“放开我,我要等我的孩子回来,在这里他会找不到的,我…”
她挣脱开盛惜时,支着地站起来,踉踉跄跄地也要向外走,走回白玉轩。
只是走了几步,眼睛盯着那只笼中鸟。
它鲜艳美丽,是景中极为稀罕的物什。
“好刺眼啊——”
日光高照,陈怜春在众人的注视下倒了下去,袖中滚落了什么,在慌乱之中,被踩了好几脚,最后又被踢远。
年年的视线回落堂中,盛惜时才缓过劲来。
“惜时啊,这就是我不让她出来的原因。”
“母亲她瘦了。”他站起身看着盛父眼神锋利无比。
“今天还要多谢周王和王相,若不是他们,我倒永远不知道母亲在府上受苛待的事。”
他站起身来向着盛父的方向走去。
“把剑收起来。”
盛惜时的眼神冷了个彻底,看着盛父身后的人一字一句的说道。
三个带刀侍与他僵持着,直到盛惜时再向前走了一步,只听几道白刀抽刃之声。
他只是抬眸挥手,几人便四仰八叉的倒下了,刀剑从他们手中滚落乒乓作响。
盛父听到身后的侍卫瞬间变被掀翻在地,眉头一跳,缓缓地抬眸,那温润漱泉的声音在他耳中就如同索命的厉鬼:
“父亲,我早就想和您好好聊聊了。”
“您呢,想和我聊聊吗?”
盛父的手心已经爬满了冷汗,眼神飘向了王朔那边,此时,他倒是一副事不关己的样子——吹着杯中热茶饮下一口。
满室之中,人人都躲避着他的目光,无人能助他。
那双琥珀一般的眸子,凝视着自己,就像是一汪千尺潭水要将他溺死,摆在他眼前的一直只有一个答案——服从。
“当然了,惜时,你可是我们盛家的希望啊。”
他的嘴说着求饶的话,可他的手死死地按在自己的膝盖上,紧紧抿着。
“我出剿魔物在即,无暇照顾身在镐京的慈母,若父亲依旧念及旧情,请一位太医替她诊疗才是。”
盛惜时收手,端立于盛父面前,看着他沉沉说道。
声如清泉,通透沁心,众人听后,只觉错想了大公子。
“唉,糊涂啊,”他挥袖屏退了侍奉之人,看着他们离开的背影,他才神色幽幽的说道:“你不记得当年的事情了?她最恨的就是我们啊。”
他站起身来,从袖中拿出帕子要给盛惜时擦被打的脸颊。
只是盛惜时后退半步堪堪错开,“不必,我没有受伤。”
他撩起眼皮,君子谦谦剥了个一干二净。
“……不能让她想起来,你将她锁在白玉轩一步都不得出,是因为——你怕她恨你?”
声音如同蚊吟,其中不可置信、痛苦和愤怒交织着,从那双温和的眸子中流露出来。
他的脆弱,一瞬即收。
年年看着他的眼神一点一点冷下来,与之同时,正堂不知何时变得压抑十分。
原本还看着离去侍从,侍妾都牵紧了自己的孩子,原本还睁着眼睛左右看着的孩童,本能的察觉到什么危险,垂眸不动了。
“我实在不忍看到母亲就这样一日又一日的消瘦下去,这样的话,我如何安心出发去羽城……”
盛惜时的话风一转,直指一旁喝水的王朔。
“你奉周王令前往清缴羽城魔物,半分不得耽搁。”
他从茶碗中抬眸看着盛惜时,漠声说道。
简言之,想要以此不去羽城是不行的。
王朔的眼神看着对面的一个稚童说道:“自然不会让你有后顾之忧。”
“喏。”
“不过,王相人脉广阔,不知可否遣医师为母亲看病。”
盛惜时躬身请道。
“自然。”
“我还有些公务,你们父子经久未见,似乎还有很多话要聊,诶,不用送我。”
他站起身来,整理了一下褶皱向门外走去。
原本站起来想走出正堂的盛父被他一句话又被摁回了座位上。
“那,父亲,就不多耽搁了。”
在王朔离开过没过一会,盛惜时便说道。
他礼依旧行得恭谨谦和,敛去了刚刚的锋芒,盛惜时依旧是那个温声笑语的大师兄。
年年起身,在面如死灰的盛父面前行礼,走过一脸忌惮的侍妾,庶子,走到盛惜时身边,一同从正堂离开。
今天阳光很好,万里无云。
阔府庭深,赤白之间,堆金砌银企图用此来掩盖阴谋牟利的恶臭。
她沿着记忆的方向,捡起从陈怜春袖中掉出的物什。
它的身上满是灰尘,交错着好几道脚印。
年年将它从地上捡了起来,那是一只叠好的千纸鹤。
她将飞鸟两只翅膀撑起,放在自己的手心,转过身,仰面看着盛惜时说道:“看。”
只要看着年年,他的眼神永远揉着光的,暖融融的笑挂在他的嘴角,点了点头。
“来,”年年牵起盛惜时的一只手,将千纸鹤放在他的手心,她捏着纸鹤的身体,如同它在轻盈地飞翔,“这是你母亲折给你的——”
翅膀下透出来娟秀的字体,上面写着,‘吾儿惜时’。
“信。”
盛惜时一点一点地将信件打开:
多年今梦醒,犹觉在梦中。
吾生无愧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然出走半生,只是一窗幽梦。
唯愧二骨肉……
当年之事,汝绝无半分罪责,可吾,哭天抢地,竟向一稚童叩问。
汝痛,汝悲皆为吾之出。
……
吾生唯有一愿,吾儿惜时,可破世俗金玉笼,有鹤乘风自在飞。
泪水打湿了信纸,化作了墨团看不见其中字,却看见一颗慈爱的心和流淌的爱。
只听得啪嗒一声。
石子砸开了鸟笼的门,那只鲜红的鸟,试探着向外飞。
它被修剪的羽翼限制飞行,那华美的身子无法飞高,而反应迅速的侍从,已经赶来过来要将那只鸟抓下来。
年年默念着法决,为它施下了幻术和复原术,使其飞羽纤长如旧,使其外表变得平庸,又为它刮起了大风,助它乘风而去。
众人不知道,‘妖风’从何而起,但是慌乱之中,他们再也抓不住那只珍奇红雀了。
盛惜时在风起时抬眸,看着那只鸟飞翔自由,原本揪紧的心舒展了许多。
天地如笼今朝破,得享人间自在春。
他萌生了此生的第一个执念,留在年年身边,久一点,再久一点。
他的月亮什么时候才能发现她的痴慕者呢?
他希望她早点发现,又希望她永远都不要发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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