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日的疲惫像潮湿的梅雨,浸透了沈明薇的每一寸筋骨。隔离区里的空气沉重得几乎能拧出绝望的水滴,呻吟与呜咽是这里永不停歇的背景音。她刚处理完一个因严重脱水导致肾功能衰竭的病例,看着生命在眼前一点点流逝却无力回天,那种熟悉的挫败感再次啃噬着她的心。她走到盥洗室,用冰凉的水用力拍打脸颊,试图驱散那份沉重,却只在镜中看到一个眼眶深陷、面色苍白的自己。
顾怀瑾那张冷峻而矛盾的脸,不由自主地浮现在脑海中。他精准却冷酷的决策,他偶尔流露又迅速隐藏的痛楚,他高超却带着几分诡谲的医术……这一切像一团乱麻,塞在她的心头。她无法认同他,却又无法彻底将他定义为恶人。这种悬而未决的判断,让她感到烦躁。
现实的压力很快碾碎了她的个人情绪。她负责的病区,几种关键的药品——尤其是补液类药物,库存再次亮起红灯。药房主任摊开手,表示爱莫能助,全院的物资都捉襟见肘。
“或许……顾医生那边还能协调出一些。”一个年轻的住院医怯生生地提议,“他们那边,好像……好像总有办法。” 这话里带着某种难以言明的意味,似乎默认了顾怀瑾因其特殊的地位和手段,总能获取或保留一些稀缺资源。
沈明薇皱了皱眉。她极不愿去向那个行事莫测的男人求助,这感觉像是向她所不齿的某种规则低头。但看着病床上那些眼巴巴望着她、依赖着她的人,她别无选择。
深吸一口气,她整理了一下有些皱巴的白大褂,抱起一摞需要交换签字的药品申领文件,迈着略显沉重的步伐,走向医院东翼——那个由顾怀瑾全权负责、也被士兵把守得最为严密的重症区。
越靠近那里,空气中的消毒水气味似乎越发浓烈,夹杂着一丝若有若无的、属于草药的特殊苦涩。走廊里来往的护士和杂役都行色匆匆,面色凝重,很少交谈。守卫士兵警惕的目光像探照灯一样扫视着每一个靠近的人,带着一种生人勿近的冷硬。
就在她即将拐过最后一个转角,踏入那片被严格管控的区域时,一阵压抑而急促的交谈声,顺着穿堂风,隐约飘入了她的耳中。声音来自转角另一侧,若非她此刻心神专注,几乎要被走廊里的其他杂音掩盖过去。
是顾怀瑾的声音!虽然压低了,但那独特的清冷音质,沈明薇绝不会听错。只是这声音里,此刻充满了她从未听过的焦灼、愤怒,甚至是一丝……绝望的颤抖。
另一个声音,低沉而带着不容置疑的官腔,是周锐!
沈明薇的心猛地一跳,脚步下意识地钉在原地。一种强烈的直觉告诉她,此刻不宜现身。她向后缩了缩,将自己完全隐入粗重廊柱投下的阴影里,屏住了呼吸。
“……上次的方子,效果大帅是满意的。”周锐的声音带着惯有的、居高临下的腔调,像是在评估一件工具的性能,“但眼下这波重症来得太猛,死亡率必须压下去。大帅需要看到更切实的成效。新的,更有效的方子,你尽快拿出来。”
短暂的沉默。沈明薇几乎能想象出顾怀瑾紧抿着唇,下颌线紧绷,眼神晦暗不明的模样。他似乎在极力忍耐着什么。
然后,是他那清冷,此刻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沙哑的声音响起:“新的方子,我可以斟酌。”
紧接着,顾怀瑾的声音陡然压低,却像绷紧到极致的弓弦,透出极力压抑的、几乎要破笼而出的焦灼与愤怒:“但你必须先确认我母亲和妹妹的消息!告诉我,她现在究竟在哪里?是否安好?否则……”
“否则怎样?”周锐冷笑着打断他,语气充满了嘲弄与不屑,像冰锥一样刺入空气,“顾怀瑾,别忘了你自己的身份。让你做什么,你就做什么。讨价还价?你不配!也别想着耍什么花招,除非……你不想找到他们了。”
“母亲”、“妹妹”这两个词如同最恶毒的咒语,带着彻骨的寒意。沈明薇清晰地听到顾怀瑾的呼吸骤然一窒,像是被人扼住了喉咙,后续所有未出口的挣扎与愤怒,都被硬生生堵了回去,碾碎在齿间。那短暂的、死寂般的沉默里,弥漫着一种令人窒息的、屈辱的绝望。
脚步声响起,是周锐带着满意的、近乎残忍的嗤笑离开了,那声音在空旷的走廊里显得格外刺耳。
沈明薇背靠着冰凉的廊柱,只觉得一股寒意从脚底直窜头顶,瞬间冻结了她的四肢百骸。心脏在胸腔里沉重地、一下下地撞击着,擂鼓般轰鸣。
母亲!妹妹!
这短暂的对话如同惊雷,在她心中轰然炸响!震得她耳畔嗡嗡作响,脑海里一片空白。
原来如此!原来他那近乎自虐的冷静,那被迫的冷酷,那身不由己的顺从,那套在乱世中显得格外刺眼的“效率”法则,全都源于此!他根本不是什么心甘情愿的军阀爪牙,他是一只被拴住了软肋的鹰隼,空有双翼与利爪,却只能在有限的、被划定的范围内盘旋,每一次看似自由的振翅,都牵扯着刻骨的疼痛与对至亲安危的恐惧。他不是施害者,他是另一个形态的、更深沉的……受害者。一个被至亲性命绑架,不得不在这黑暗漩涡中挣扎,甚至被迫弄脏自己双手的灵魂。
她站在原地,背靠着冰冷的墙壁,深呼吸了好几次,才勉强压住胸腔里翻江倒海般的震惊与随之涌起的巨大同情。她需要冷静,不能让他看出端倪。她努力让表情恢复平静,然后才拿着文件,装作刚刚走来的样子,步履略显匆忙地拐过了转角。
顾怀瑾还站在原地,背对着她,面朝着窗外那片被铁丝网分割的、灰蒙蒙的天空。他的背影依旧挺直,却像一尊被风雨侵蚀了千年的石像,每一道线条都透出难以言喻的孤寂与沉重。听到身后清晰的脚步声,他缓缓地、极其缓慢地转过身,仿佛这个简单的动作耗去了他极大的力气。
四目相对。
沈明薇在他那双总是古井无波的深邃眼眸中,清晰地看到了未来得及完全敛去的、深彻骨髓的痛楚,以及一种近乎麻木的疲惫,那是一种长期精神紧绷、看不到出路的倦怠。但在与她视线接触的瞬间,那一切汹涌的情绪都被一股强大的意志力强行压下,冰封,重新凝固成了那个她所熟悉的、冷静、疏离、仿佛不带任何人间烟火的“顾医生”。
“沈医生,有事?”他的声音恢复了平日的淡漠,甚至比平时更添了几分刻意的冰冷,仿佛刚才那场关乎至亲性命的、剑拔弩张的争执从未发生,只是她的一场幻觉。
沈明薇压下喉头莫名的哽咽,以及那股想要直接问出口的冲动。她将手中的文件递过去,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稳、公事公办,不泄露丝毫异常:“顾医生,打扰了。我那边几种药品短缺,镇静类药物更是见底了,想看看你这边是否能协调一部分应急。” 她刻意报出了最紧缺的几种药名。
顾怀瑾接过文件,目光快速而专注地扫过清单,他的侧脸在走廊昏暗的光线下显得棱角分明,也格外苍白。他点了点头,没有多余的询问或推诿,干脆地回答:“可以。我稍后让护士清点一下,给你送去。”
“谢谢。”沈明薇轻声道。这一次,她的道谢里包含了远比“药品”更复杂的意味。这声谢谢,是为他此刻的困境,为他无声的承受,也为她刚刚窥见的那份沉重真相。
他没有回应这句感谢,只是将文件递还给她,用动作示意交接完成,疏离而客套。
就在沈明薇准备转身离开的刹那,她的目光无意间、极其快速地扫过顾怀瑾垂在身侧的手。那只骨节分明、修长有力、曾在她面前施展出神入化医术、稳定过无数生命体征的手,此刻正紧紧地攥着,指节因为过度用力而泛出青白色,带着一种压抑到极致的、微微的颤抖。
他在极力克制着内心翻江倒海的情绪,克制着那份屈辱、愤怒与无能为力的绝望。
沈明薇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揪了一下,酸涩难言。她没有再说什么,也没有流露出任何异样的表情,只是在他抬眸的瞬间,深深地看了他一眼。那目光里,曾经有过的质疑、愤怒与不解,在此刻荡然无存,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复杂的、混合着巨大震惊、深切同情、豁然了然与一丝无声支持的意味。
然后,她沉默地、几乎是有些仓促地转身离开了这个让她感到窒息的地方。
回到自己负责的病区,不过一刻钟的功夫,顾怀瑾那边的护士果然送来了所需的药品,分量不仅充足,甚至比她在清单上列出的还要多出一些。护士放下药品,什么也没多说,便安静地离开了。
沈明薇看着那些码放整齐的、珍贵的药瓶,心中五味杂陈,百感交集。她想起他紧攥的、微微颤抖的拳头,想起周锐那冰冷刺骨、带着致命威胁的嘲讽,想起他眼中那转瞬即逝、却深不见底的痛楚。
她终于明白,在这座白色巨塔的阴影之下,在霍乱疫情这场生死考验的背面,还进行着另一场无声的、更加残酷的博弈。顾怀瑾不仅是医生,更是一个身不由己的棋子,一个被沉重枷锁禁锢的灵魂。他的每一次“冷酷”决策,每一次看似不近人情的“效率”优先,或许都是在至亲安危与职业良知之间,在绝望的夹缝中,做出的无比艰难、甚至需要自我撕裂的权衡。
他并非没有仁心,只是他的仁心,被套上了这世间最沉重的镣铐,不得不以另一种扭曲的、不被理解的方式,在黑暗中艰难地践行。
一股混合着巨大同情、难以言喻的心疼、深深的担忧,以及一种想要更深入了解他、甚至……在未来某个时刻,能为他做点什么的冲动,在沈明薇心中汹涌澎湃,再也无法平息。
她不再仅仅将他看作一个需要对抗或说服的医术高明的同行,更看作一个在绝境中挣扎、背负着巨大秘密、需要被真正看见和理解灵魂。
她知道,自己目前无法轻易介入他那边的黑暗漩涡,任何轻举妄动都可能给他和他的家人带来灭顶之灾。但她或许可以,在自己的岗位上,用另一种更谨慎、更智慧的方式,去靠近他,去传递一丝微弱的暖意,去成为这冰冷时局中,一个沉默的、知晓真相的同行者。
这个刚刚窥见的、血淋淋的秘密,像一粒投入心湖的巨石,激起的涟漪正层层扩散,悄无声息地改变着她对顾怀瑾的所有观感,也必将深刻地影响他们未来关系的走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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