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竟不知还有这样一段往事,只能惊讶地看着赵祾,他专注地盯着我,眼里和嘴角都有很淡的笑意,看得我脸一红,忙撇开了目光。
方丈很是平易近人,说话也不像我从前见过的那些高僧一样,满口只有佛经道理,生怕别人听懂了。
我们相谈甚欢,言谈间,云来方丈一直在摆弄一个沙盘一样的东西,六色的细沙从他指尖落进盘中,勾勒出方圆世界。
见我们有兴趣,方丈便简单解释了几句,我这才晓得这是新近经由来往西域的商人和僧侣传入中原的东西,叫做坛城沙画。
我们面前的只是方丈按着图纸制作的一个小小的仿制品,真正的坛城沙画要繁复精美得多,往往是铺在寺院里,需要十来人全心全力花费数月才能完成。
正说着佛学密宗与典籍,最后一块沙画也已铺好,我正欲赞叹其精致,却不想云来方丈已随手一划,让这华美的作品毁于一旦。
我呆了呆,他却仍似觉不够,又把沙盘端起来晃了几晃,六色细沙铺就的玄妙弹指间就变成了一滩缭乱的斑驳。
方丈只是道:“不必惋惜,坛城沙画也喻世事无常,我精心制作,再随手覆灭,这才是轮回常态。‘如恒河中所有沙,佛说是沙不?如一恒河中所有沙,有如是沙等恒河,是诸恒河所有沙数佛世界,如是宁为多不?’”
我心下狠狠一动,但一时却好似失却了声音,说不出些什么。方丈见我样子,眉眼间带上了笑,然后转身进了里屋。
过了一会儿,他拿着一个小布袋和一串佛珠走了出来。待我们将早已无法复原的沙子悉数扫进布袋后,他将装着沙的布袋和佛珠一起递给了我。
老佛珠的菩提子在灯光下泛起莹莹的温润光泽,云来方丈又道:“按照惯例,这些沙应当放入活水之中,就此散落凡尘,劳烦两位施主下山时将其投入山脚下的溪流。至于这串佛珠,赵施主应当认得。这是我师父圆寂前留下的,已陪他修行了多年。今日我一见阮施主,便觉得面善。若我师父未坐化,也定会说你有佛缘,所以我想着不如将此物赠予你,护佑施主平安。”
我非佛门中人,这样的东西由我收下恐怕不很合适,方丈几乎是一眼就看穿了我的犹豫,笑了笑:“阮施主若不收下,此物也只得继续躺在柜子里落灰,等下一位有缘人,不若此时赠予你。”
他这样说,我才放下了心来,不过方才他说的话实在让我有几分好奇,终究没忍住,还是问了句:“佛缘这事……是怎样瞧出来的呢?”
方丈笑了一下,又道:“经书里讲‘世事无相’,施主心善,心境平和、恬然安乐,因此‘相由心生’。”
天色已晚,今日也已聊尽兴,我同赵祾对视一眼,想着该告辞了,方丈看出我们的意图,最后道:“我师父圆寂前,除了给我等子弟留了遗偈外,另有箴言留与你。要我在你故地重游之时告知于你,彼时我问若你不来,我当如何,师父道诸法因缘生,因缘尽故灭,叫我顺其自然。今日你来,我才懂师父的意思。”
赵祾坦然地答:“是,我是因她而来。”
云来方丈笑着点头:“师父让我转达你:我执为根生诸烦恼,若不执我无烦恼故。”
我大约听懂了这话的意思,方丈在提点他莫要执念太过,我几乎能预料到赵祾的反应。
果不其然,听见这话,眼见得他的眉头就攒在了一块,但很快又松了下来,他起身行了一礼,便同我一起告辞了。
今日这谈话玄之又玄,我只听了个一知半解,回了厢房仍在思索,赵祾见我心不在焉的,轻轻在我眉心敲了敲:“想什么呢,眉都皱起来了。”
他这一说,我才发觉,还未说话,他却已然猜到了我的想法,便又半真半假地同我调笑:“怀柔,如此有佛缘,你该不是真有出家的念头吧?”
听他的话,倒好似真的在担心我会不会跑去削发为尼,于是我笑了起来:“哪能呢?小女子还贪恋这十里凡尘呢。”
不仅贪恋普世凡尘,还贪恋你,我在心里小声道。但这念头很快便被我压下,生怕自己不小心脱口而出,叫我们都尴尬。
想不明白,索性放下不想了,但或许确如高僧所说,赵祾少佛缘,我少慧根,所以其实我们都没办法真的堪破红尘,参禅悟道。
他在灯下继续抄经,我一边假装读书,一边喝点白日里的残酒,一边在灯下打量他,偶尔为他剪点烛花。
后来不知怎么,我便在烛火的明光中睡着了,可能是因为之前云来方丈的那些话,睡着后我还做了一个很是荒唐的梦。
我恍惚梦见我们在登山,山中弥漫着湿漉漉的雾气,就跟现在净觉寺外边的雾气一模一样,我虽知道自己在做梦,却醒不过来。
这是魇住了。
那座山的山顶也有千仞绝壁,我们坐在悬空的廊檐旁谈天,头顶是星月满天,脚下是万丈悬崖。
梦里的夜风很凉,也不知他说了什么,就拥着我在那廊檐上睡着了,闭上眼时,他嘴角尚有笑意。我原以为他只是困乏,但一探他鼻息,竟已没了气。
我几乎是立刻便睁开了眼睛,自那梦中惊醒,眼前一片漆黑,好一阵后我才勉强辨认出来身旁的另一个人影是赵祾,几乎像是魔怔了一般,我赶紧伸出手去探了探他的鼻息。
还好,有气息,是暖的,确认了这事后,我又立刻去探了他的腕子,手搭上去,脉搏跳得平稳有力,身体康健。
这时我才确信,方才那真的只是个梦。然后我就下意识地嘲笑自己,眼下无病无灾的,我怎么会突然做那样的梦呢?实在是杞人忧天。
大概是我的行为太放肆,赵祾的呼吸乱了一瞬,然后下意识地皱了皱眉。像被烫到了一般,我吓得赶忙撒手,好在他没有真的醒过来。
应是怕我滚下床去,赵祾把我搁在里侧,被角倒掖得很好,颇有我爹当年给我掖被角的风范。
只是寺里节俭,这被子不仅潮,一屋还仅有窄窄一条,是以此刻我和他盖着同一床被子。大概是为了不凉着我们之中任何一个,所以挨得很近,他与我就在咫尺之间,我一侧头就能看见他英挺的鼻梁和薄薄的嘴唇。
这实在是我们睡着后靠得最近的一回,到现在我才发现这一点,心一下跳得很急。不过好在我睡觉素来安静,没什么坏习惯,连醒也醒得无声无息,所以倒没有吵醒他,他也就不知道我兀自在此时心动。
灯已熄了,窗外雾倒是散了大半,因此得见朦胧月色,看样子明日也会是个好天气,我们有机会见着庆云飞霞。
想到这里我就在心中满足地叹了口气,还好那只是个梦,现实虽比不得梦中亲密无间,但他还在我身边。
书里说“百世修来同船渡,千世修来共枕眠”,若按这种说法,我们岂非是经历了上千次梦里这样的分离,或者说那其实本就是我们其中的一世?我不知道。
携着这样的心绪,我又闭上了眼,模模糊糊间,不知过了多久才又睡去。
早晨是古刹的钟声再次把我唤醒的,那钟声宏远,我几乎立刻就清醒了,身旁赵祾似也是醒在这钟声里,我一抬眼便撞进他目光里。他微微一笑,声音还带着才苏醒时的懒散沙哑:“怀柔,卯初了。”
我“嗯”了一声,忙低下头,耳根发烫,不用看就知道会有多红,毕竟这个地方、这个距离,实在是太过狎昵暧昧了一些,虽然昨夜我也这样打量过他,但那时他可没有这样笑意盈盈地看着我。幸好两只耳朵都藏在头发里,他瞧不出来。
而此刻我在想什么呢?我有些贪心地想,他若能一把把我捞进他怀里,这个早晨才真是圆满了。
不过搁在当下,这显然是不可能的,所以我也只能想想。
寺里的钟声是为着让僧人们起床练功而敲的,此时窗外天还未亮,我们既醒了,索性起来打水梳洗整理,好去明镜台看日升。
因着身边没带服侍的人,所以我们互相给对方梳了头发。
虽则成婚前赵祾学过如何给女子梳头,但他全没想到女子的发式变化之快,日新月异,他会的那几种如今已不时兴了,好在他学东西很快,这些时日见平月给我梳头,也上手试了几次,这便会梳最新的发式了。
赵祾牵着还在打呵欠的我从厢房往明镜台走,路过某处,乍然看见庭中人手一根长棍、严阵以待的僧人们,我的瞌睡就这么直接被唬到了天边去。待我们从旁边的廊檐绕过他们练功的地方,一路出了净觉寺时,我还没从僧人们中气十足的吼声里回过神来。
“这就是苦修吗?也太苦了些吧。”我感慨道。
赵祾好笑地看我一眼,揶揄道:“看样子就算你不想起,在这等声音里也再睡不着了。”
我严肃地点头赞同,还能在这种声音里睡着的,除了婴孩恐怕只剩仔猪了。
我们到明镜台的时候,整座洵山还蒙在昏沉的雾青色里,但天边已有一线穿云而出的金光,照得云层都被镀上了一层金边。明镜台下白云滚滚,不似昨日那般大雾弥漫。
明镜台虽有这么个名字,其实并不是座高台,只是一片还算平缓的山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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