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镜台这名字想是源于那句佛偈:身是菩提树,心如明镜台,时时勤拂拭,勿使惹尘埃,所以净觉寺才会给这里起这样的名字,以时时警醒寺中弟子。
赵祾找了处视野开阔的地方,和我一起把视线投向东边。
事实证明各处的日出都各有千秋,百丈谷有百丈谷的美,洵山也有洵山的美。金乌如腾云驾雾一般从天边逐渐升起,视野中的颜色从鱼肚白逐渐变成桃色,然后是浅绯、朱红,离日出就差一刻。
“怀柔,喜欢吗?”在这时,赵祾在突然出声问我。
正巧风把白云吹得在明镜台下翻滚,我回头发现他倚着一旁的古松,就像脚下正踏在云里。此刻的阳光给目力所及的一切都镀上了一层金色,洵山的松柏、净觉寺的屋宇——包括他。
日光里的赵祾面如金纸,他今日穿的衣衫恰有着仙气飘飘的大袖,整个人看起来快羽化一般,在明镜台上冷冽的晨风里透出一种说不出的落拓潇洒,好似马上便要乘云离我而去了,眼下他的模样倏忽同昨晚梦里那个身影重合,连嘴角的弧度都一模一样。
我知道不该这样想,但那个梦的威力实在太大,我一下无法从中脱身,只觉得一瞬间,我好似也与梦中的那个我重合了,正巧此时脑子里倏忽跳出《金刚经》中那句最有名的: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应作如是观。
一个没忍住,我的眼前瞬时模糊,泪水直接从脸颊上滚落下来。
这位谪仙好像被我这一下弄得有些措手不及,我听见他的声音里带上了一层慌乱,不再气定神闲:“怎么了,今日不是生辰吗?是想家了?”他走近几步,树影将将替他遮去那金光,赵祾的身形亦不再如幻影,恢复如常。
我摇摇头,有些语无伦次地道:“无碍。”总不能告诉他,我昨晚做了个如此荒谬的梦,导致我现在还没能完全清醒吧。这样肉麻的话,如今的我对着他还说不出口。
赵祾好似犹豫了一下,手指还是落在了我的眼角,轻轻帮我抹掉了眼泪,他的声音很淡,还带着一些不确定:“如果真有什么难处,可以同我说。”
我知道他这便是放过我,不再追问了,连忙点点头,感激他不刨根问底,否则我会很难堪。赵祾不再说话,只是陪我沉默地继续看着天边。
直到万丈金光取代一切,慷慨地洒向大地,庆云飞霞之景便完全铺展在我们眼前,一切有如蜃景。
天光大亮,但亦变化无常,过了一会儿,朦胧的雾又起了,我本以为过会儿便会散去,但等了一阵之后,仍不见好转,反倒逐渐分不清雾与云的边界了,竟又是别样的风景,远山如黛,写《相思》的那位“妙年洁白,风姿郁美”的摩诘居士还写过一句顶顶仙气的诗,曰:“白云回望合,青霭入看无。”此时的洵山之景用这句诗来形容,真是再合适不过。
“怀柔,你开心么?”他的声音很轻,像是没有经历刚才的事情一样,若无其事地问道。
我点点头。
“那便很好。”他的声音淡淡的。
为了不叫他担心,我咧开一个毫无保留的灿烂的笑:“千金难买人开心,我们百丈谷中人活得可明白了。”
他懒懒道:“放眼整个天下,恐都无人如你们一样自在了。”
“那是自然。”彼时我未听出他话里淡淡的艳羡,只觉得远离纷扰、居于深谷,自谷内出来的人确实都很是看得开。
赏完日出之后,净觉寺也没什么旁的景色了,这等景象虽然壮观,但山上的僧人日日见,恐怕早已习以为常。
我们去昨日的小院里拜别了云来方丈,临行前赵祾将昨日抄的那卷经交给了方丈,我才晓得原来这是他抄来准备供在佛前为我祈福用的。
我与他均不信佛,也不信赐福一说,从寺里出来后,我问他为何如此,赵祾道求个心安也是好的。
好在下山这一路倒轻松许多,赵祾问过我的想法后,没再让我体会一回同样的惊心动魄,我能够一步一个脚印地走在山道上,真是谢天谢地。
走下去只花了小半日,待我们快到山脚时,清溪流枫之景便也在眼前了。
满洵山都是火红的枫叶,若依我所见来看,诗句里的“霜叶红于二月花”乃是真的。
枫叶掩映下一座朱红的木桥横亘于溪水之上,清澈见底的溪流自桥下穿过,青皮的竹板架在上面,桥上的朱漆斑驳脱落,走上去有种年深日久的沉淀感。风吹过时,林中起了一阵层层叠叠的涛声,由远及近,复又远去,原是枫叶成群,听起来倒似潮水。
我将昨日方丈交付的细沙全数倾倒在溪水中,过了一会儿,这些斑斓的颜色就全都看不见了。只偶有红叶落入溪中,也很快便会被水流卷走,一同送向下游。
倒有些落花有意,流水无情的意思了。
行过木桥,我找了块平整的石头,脱了鞋,伸脚进溪水中踩了踩,赵祾也未阻止,反而在一旁提醒我小心些别滑倒。秋天的水真是凉,但景致未免太美,我从小便偏爱自己出生的季节。
我提着衣裳在溪水里回头,正看赵祾带着笑站在红枫下望着我。我犹豫再三,还是试探着问:“要不要也来试试?水很凉,我之前和姑姑、堂姐他们出去采药,累了就在溪边坐一会儿,很舒服。”
我不用想就知道,赵应诀从前约束他甚严,孩童玩闹的天性自然被抑制,而人一旦过了好奇的年纪,又会失去尝试新事物的念头,所以他应是从未这样玩过水的。
当然,我只是出于不知道什么样的心理,问了一问,也没想过他会答应,能看出来赵祾听了我的话,下意识地就要拒绝,但最后却临时改了口:“好。”
我不由得为他的反应瞪大了眼睛,眼见着他走到近前,脱了靴子,踩进了溪水中,学着我走了几步,然后坐在了临溪的青石上。
我走过去,赵祾伸出手来牵我,让我在他旁边坐下。我想了想,道:“青钺山上也有条小溪,旁边也不知道谁搭了秋千,每回我们都喜欢去那里坐坐,四季景致不同,每次都觉得新奇。”
“你若想玩,回去之后便请人在花园里搭一架,只是府里肯定没有山上景致漂亮。”
因为心绪颇佳,不知不觉我就开始哼曲子,反应过来的时候才发现,自己哼出的是来时路上赵祾给我弹的那支阮曲,想到这里的时候,耳朵一热,嘴里的调子也一下卡住。赵祾可能是觉得有异,回过头来看了我一眼:“怎么不继续了?”
我咳嗽了一声,假装是自己突然嗓子不舒服,换了个话题:“小时候我还会和家里人去水边叉鱼,当然我的战利品没有爹爹多,但每次都比大哥和阮怀淑要好……你别这样看着我,可别不信,我爹叉鱼特别厉害,没准你也比不上他。”
赵祾笑起来:“我肯定比不上他!只是没想到阮谷主那样文绉绉的人,居然会叉鱼?”
“因为百丈谷山多水多,野趣这类的事,从小都是父亲带着我们闹。”
是和荆台完全不同的地方,我这样想着,但没有说出来。其实两者没什么好坏之分,不过如人饮水,冷暖自知。
之于我,必定是偏爱百丈谷的,如果赵祾能够选择,他会怎么选,我也不知道。
但最终却是我和赵祾相遇了,或许就是昨日里听来的那句“诸法因缘生”。但不论以前如何,现在的一切我很满意。
突然间,几乎算得上豁然开朗了,我不再过多思虑昨夜的那个梦。既满意如今的一切,那便说明已足够好,何苦让忧虑恐惧侵占我心。就算这一生真如我们在许愿牌上刻下的那样“平安喜乐,万事如意”,我会失去他也是必然的事情——毕竟古往今来,从未有什么人真求得了永生。
待到回程的路上,我还是不太敢相信我们居然真的扔掉了那么多的事务,在外面闲荡了好几日。
“你也太好满足了些。”赵祾听闻我的感慨后,这样评价道。
“是啊,少夫人,你给主子省了不少事呢。原以为你过门第一年主子定会破费,族中上上下下翘首以盼,准备看看主子给你准备了些什么,结果你这样容易打发,主子肯定在偷着乐。”
赵宣真是看热闹不嫌事大的,但我实在不好意思告诉他我们谷中都是这样的,我十四岁生辰礼是出门玩一趟,十五时得了斑斑。阮怀淑的礼物也是时兴的绣花鞋、新裙子一类,都没有什么很贵重的东西。
爹从小就教导我们这些身外之物,不可穷奢极欲,毕竟不管怎样,那都是一时半刻的东西,生不带来,死不带去,这么多年我倒也没觉得有什么不妥。
“那你说,我该要些什么呢?”我倒是好奇,除了名贵珠玉以外,百丈谷以外的人过生辰还能收到些什么礼。
赵宣颇为为难地挠了挠头,道:“主子从前过生,我看家主送的都是一副新甲、一匹好马,还有名刀名剑之流,外人所赠就是夜明珠、古玉一类的,总之都是名贵物什,制作、搜罗起来不容易,方能显出送礼人心意。除此之外,还要大摆宴席。
“我听说主子出生的时候,府里连摆了三日大宴,堂前通宵燃火,佳肴、好酒不断,不论是谁,不问名姓,来者便是客,都可直接入席。女子的,我不清楚,但您若还想要些别的,想来主子也不会拒绝……”他说着,又看了赵祾一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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