县衙书房内,青瓷香炉吐着龙涎香的细烟。
“殿下...”周沉走了进来,“黑鹰卫在寒山涧追丢了人,萧国人可能已经...”
“已经渡过苍岚江了。”付斯祁漫不经心地接话。
周沉额头抵地:“下官这就派人去追!”
“先别急。”付斯祁轻笑一声,“猫捉耗子,总要让它先跑一段才有趣。”
窗外一阵风过,吹得案上文书哗啦作响。
周沉偷眼看去,太子逆光的侧脸半明半暗,唇角噙着的笑意让他后颈寒毛直竖。
他突然想起三年前查出户部贪污案时付斯祁也是这样笑着,转头就让人把涉案官员全吊在了城门上。
这位殿下越是平静,背后谋划就越可怕。
“报——!”侍卫急促的脚步声打破寂静,“陛下派了宣旨太监到县衙门口了!”
付斯祁眉头几不可察地皱了一下,随即恢复如常。
他将耳坠收入怀中暗袋,“更衣,迎旨。”
当身着绛紫宫服的刘公公捧着明黄圣旨踏入时,整个县衙鸦雀无声。
老太监眼角余光扫过跪在最前方的付斯祁,声音陡然拔高:“陛下口谕:老三玩够了吧?军报堆了满案头,他是要朕亲自来请吗?”
满堂官吏吓得面如土色,唯有付斯祁从容叩首:“儿臣领旨。”
他抬头时,眼底闪过一丝玩味,“还请公公稍候,容儿臣交代几句。”
偏厅里,付斯祁慢条斯理地整理袖口:“周大人。”
“下官在!”
“继续盯着江北药铺。”付斯祁从案头取过一支朱笔,在县志地图上画了个红圈,“重点查这个月所有购买龙胆草的人。”笔尖突然在苍岚江某处重重一点,“尤其是...白鹭洲一带。”
周沉盯着那个红点猛然醒悟,那里有座废弃的水师瞭望塔,正是设伏的绝佳位置!
门外传来刘公公的咳嗽声。
付斯祁随手将笔扔进香炉,青烟“嗤”地腾起,映得他眉眼如鬼似魅。
转身前,他最后看了眼窗外苍岚江方向,勾起一抹势在必得的弧度。
马车驶离县衙时,刘公公忍不住道:“殿下,陛下这次是真动怒了。北境陈兵十万,您却...”
“却什么?”付斯祁掀开车帘,望着官道两侧金黄的麦田,“陪只小野猫玩了几天?”
老太监噎住。
正斟酌措辞,马车突然颠簸,碾过路上一个深坑。
“殿下。”老太监小心翼翼试探,“萧国那个女细作...要不要老奴派人...”
付斯祁倏然睁眼,眸中寒光吓得刘公公噤声。
但很快,他的语气又恢复漫不经心,“传信给黑鹰卫,撤掉所有明哨。”
“这...万一他们逃回萧国...”
“逃?”付斯祁低笑,指尖在车壁上轻叩三下,“我巴不得她回去。”
他望向官道尽头隐约的皇城轮廓,“只有在熟悉的笼子里,鸟儿才会放松警惕...”
马车转过山坳,县衙早已不见踪影。
付斯祁最后看了眼苍岚江方向,那里正有一行白鹭掠过江面。
他想起那只宁肯撞碎头骨也不肯驯服的鹰隼,如果被折断翅膀,会不会比金丝雀更美味呢?
连依醒来,山洞里一个人都没有。她拢了拢身上的衣衫,扶着石壁走出山洞。
不远处,楚临和严青正站在崖边低语。
“……往北是官道,黑鹰卫肯定设了卡。”严青声音压得很低,却掩不住忧虑,“往南要翻越断魂崖,殿下和公主现在的伤势……”
“走水路。”楚临淡淡道,“顺流而下,半日可到碌州界。”
严青倒吸一口冷气:“殿下,白鹭洲可是付家水师的旧营盘!”
白鹭洲,那里瞭望塔林立,主航道暗礁密布,是付国水师最险要的关隘之一。
连依抿了抿唇,缓步走上前。
“白鹭洲瞭望塔年久失修,西侧崖壁有盲区。”她的声音很轻,却清晰得让两人同时回头。
楚临的目光落在她身上,黑眸深沉,辨不出情绪。
连依迎着他的视线,继续道:“夏季东南风,我们可借风势绕过主航道。”
严青怔了怔,显然没想到她会突然插话,更没想到她会如此熟悉地形。
他下意识看向楚临,却见自家殿下神色未变,只是淡淡道:
“主航道有暗礁。”
“暗礁东侧有条渔道。”连依不假思索地回答。
话音落下,四周倏然一静。
楚临定定看着她,他没有问她为何知晓这些,也没有质疑她的判断,只是沉默片刻,而后颔首。
“就按你说的走。”
连依有点惊讶,她没料到楚临会如此干脆地采纳自己的建议。
她从不敢妄想过,有一天她也能站在楚临的身侧,与他共谋进退。
楚临不知道,她曾偷偷翻看过他的兵书,也曾在他与幕僚议事时躲在屏风后偷听,甚至无数次临摹他绘制的舆图……
“严青,去准备船只。”楚临语气如常。
“是!”
连依说完话,便转身离去。
那细微的足音踩在枯枝落叶上,沙沙作响,像是一阵风就能吹散。
楚临站在原地,目光沉沉地落在她背影上。
她比从前更瘦了。
那件宽大的外袍松松垮垮地罩在她身上,衣摆随着她的步伐轻轻晃动,衬得她整个人伶仃得像是随时会倒下。
可她偏偏站得很直。
她小时候不是这样的。
连依小时候,是整个皇宫捧在手心里的明珠。
她是萧帝最小的女儿,生来便带着一身娇贵。
舒贵妃疼她,父皇宠她,哥哥姐姐们见了她,也会蹲下身,任由她拽着衣袖撒娇。
她小时候总爱赤着脚在御花园跑,绣鞋不知丢了多少双。宫女们追在后面急得直跺脚,她却咯咯笑着扑进父皇怀里,仰着脸讨饶。父皇便捏着她的鼻尖,佯装生气:“朕的小祖宗,再这么淘气,明日便不许吃糖蒸酥酪了。”
可第二日,她的案头总会准时出现那盏甜羹,还冒着热气。
她七岁那年,曾在御前背错了《女诫》,惹得满堂哄笑。
舒妃板着脸要罚她抄书,可还没等她扁嘴,三公主已经将她搂进怀里:“我们依依才不学这些死板的规矩。”
那时的连依,骄纵得理直气壮。
她敢在春宴上抢楚临的玉冠玩,敢把墨汁泼在大臣的奏折上,甚至敢在父皇议事时钻进龙案底下,揪着天子的袍角打盹。
可现在,她明明虚弱得连呼吸都费力,却还是强撑着,一步一步走得稳稳当当,不肯在他面前露半分怯。
山风掠过耳畔,恍惚间,他似乎又听见那个娇气的小女孩笑着往前跑。
可当他伸手时,却只握住了一把凛冽的寒风。
徐荣欲言又止:“殿下,七公主她……”
楚临抬手,止住了他的话。
他什么也没说,只是沉默地望着那道渐行渐远的背影,直到她转过山岩,彻底消失在视线里。
楚临收回目光,转身朝相反的方向走去。
严青找来的是一艘不起眼的渔船,船篷低矮,舱内狭小。
四个人坐在里面,几乎避不开彼此的目光。
船身轻轻摇晃,连依扶着船舷坐下。
小船缓缓离岸。
海风吹拂着她的发丝,连依拢了拢衣襟,目光不经意间落在身旁严青的袖口,一抹淡粉色的绣花从玄色衣袖中露出一角。
“严大人袖中藏了什么宝贝?”连依轻声问道。
严青一愣,随即从袖中取出一方素白手帕,边角绣着一朵小巧的粉色山茶。“让公主见笑了,只是家中妹妹绣的平安符。”
连依接过手帕,指尖轻抚过那精致的绣线。
山茶花栩栩如生,针脚细密整齐,只在花瓣连接处有一处几乎不可察觉的脱线。
“绣工真好。”连依由衷赞叹,忽然想起什么,从腰间锦囊中取出一个小巧的针线包,“只是这里有些松了,若不及时修补,整朵花都会散开。”
严青眼中闪过一丝讶异:“公主还会女红?”
连依一笑,“会一点点。”
针线在她指间翻飞,不一会儿便将那处破损修补如初。
“妹妹若看到手帕破损,定会担心严大人。”连依将手帕递还,眼中带着温柔的笑意,“平安符就该完好无损,才能保人平安。”
严青双手接过,郑重地行了一礼:“末将谢过公主。”
连依摆摆手,刚要开口,突然掩唇轻咳了两声。
船头处,楚临原本冷峻的侧脸线条微微一动。
他不动声色地放下手中茶盏,起身走向船夫。
“调转船头,改道背风处。”
船夫一愣:“这方向是去...”
“照做。”楚临眼神微沉,船夫立刻噤声,慌忙调整帆向。
船身随着转向轻轻一晃,连依身子前倾,慌忙扶住船舷。
她抬头望向突然改变的方向,海风忽然变得柔和,不再直扑面门。
远处楚临的背影挺拔如松,玄色衣袍被风吹得猎猎作响,他却始终没有回头看她一眼。
船行至背风的湖湾,水面平静如镜。
连依的咳嗽渐渐止住,只是脸色仍有些苍白。
严青递来一杯热茶:“公主暖暖身子。”
连依正要接过,忽然一阵风过,船身轻晃。
茶盏从她指尖滑落,眼看就要打湿裙摆——
一只骨节分明的手凌空接住了茶盏,稳稳地递到她面前。
连依抬头,正对上楚临深不见底的眼眸。
他不知何时已来到她身侧,动作快得几乎留下残影。
“……谢谢二皇兄。”连依轻声道,双手接过茶盏时小心地避开了他的指尖。
楚临解下自己的墨色披风,一言不发地搭在她肩上。
披风还带着他的体温和淡淡的沉香气,沉甸甸地压在她肩头。
等她回过神,楚临已经走远,背影挺拔如剑。
渔船在暮色中缓缓驶入芦苇荡,远处传来几声蛙鸣,更显得夜色沉寂。
“有动静。”严青突然压低声音,手按在了刀柄上。
芦苇丛中传来“哗啦”一声轻响,接着是第二声、第三声——像是许多条小船正悄悄围拢。
“准备迎敌!”徐荣低喝一声。
楚临却不动声色地走到连依身旁,借着宽大袖袍的遮掩,将一个冰凉的物件塞进她手中。
连依低头一看,是把精巧的匕首。
“二皇兄...”
“躲好。”
第一支箭破空而来时,连依正将锦囊塞给严青。
“严大人,撒向水面,”她急促地说,“顺风时扬出去!”
五艘小舟从芦苇中冲出,黑衣人手持明晃晃的钢刀跃上画舫。
严青纵身跃上船头,在刀光剑影中精准地撒出紫色粉末。夜风卷着粉末扑向来犯者,冲在最前的几人顿时像醉酒般摇晃起来。
“闭气!”黑衣首领大喊,却为时已晚。
接二连三的“扑通”声中,敌人如秋叶般纷纷落水。
严青收刀入鞘,紧绷的神经终于松懈下来,忍不住笑道:“七公主真是料事如神,那日让我去买'醉梦散'时,我还不知是何用意,如今看来,幸好公主早有准备。”
连依轻轻摇头,唇角微扬:“不过是碰巧罢了,能帮上忙就好。”
徐荣也长舒一口气,擦了擦额角的冷汗:“多亏了七公主,不然我们怕是难以这么迅速地脱身。”
他转头看向楚临,正想附和几句,却见自家主子神色沉沉,眸色幽深地盯着连依,脸上没有半分笑意。
徐荣心头一跳,连忙噤声。
楚临静静地站在船尾,月光勾勒出他冷峻的侧脸轮廓。他眯了眯眼,脑海中闪过她方才冷静指挥的模样。
“挺好的。”他最终开口,嗓音低沉,听不出喜怒。
严青和徐荣面面相觑,谁也不敢多言。
连依藏在披风下的手,轻轻摩挲着袖中的匕首。
那把楚临刚刚塞给她的匕首。
她垂下眼睫,轻轻叹了口气。
画舫静静停泊在河湾处,水波轻拍船舷,发出细微的声响。
夜色沉沉,众人早已歇下。
连依独自坐在船舱角落,背靠着冰冷的木板,手指紧紧攥住胸前的衣襟。
她的呼吸很轻,像是怕惊扰了谁的梦境,可喉咙深处那股腥甜却无论如何也压不下去。
她咬住唇,纤瘦的脊背微微弓起,肩膀无声地颤抖着。
可越是忍耐,那股灼烧般的痛意便越是汹涌。
终于,她再也抑制不住,猛地低头,一口鲜血呛了出来。
她迅速抽出帕子捂住唇,将咳嗽声死死闷在喉咙里,只有几丝破碎的气音溢出。
待缓过一口气,她低头看向帕子。
雪白的丝绢已被鲜血浸透,暗红刺目。
船舱另一侧,楚临的呼吸平稳而沉,似乎睡得极熟。
连依轻轻地将染血的帕子无声地抛入水中。
涟漪微荡,血色很快被漆黑的河水吞噬,再无痕迹。
她靠在船边,任由夜风吹散自己唇齿间的血腥气,目光不自觉地落在楚临的方向。
他睡得很安静,眉宇间却仍带着一丝冷意,仿佛连梦里都不曾松懈。
连依静静地看了一会儿,唇角轻轻弯了弯,又很快抿直。
她缓缓滑坐回角落,抱紧双膝,将自己蜷缩成一团。
夜风很凉,可她的身体却烫得厉害,像是有一把火从内里烧着。
一点一点吞噬她的生机。
海水无声流淌,载着那一方染血的帕子,消失在深不见底的黑暗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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