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风痴着窗里的摇烛。
殷漱背身立着,捆着青丝绾在单侧肩头,身后一近。
“东荒府君,”蓝阕说道。
殷漱转身,笑不由掩了惑:“倒是头回听你这般唤我,”话音未落,低头一看,肚子叫了。
“好巧,我也饿了,”蓝阕见了,望她一眼。
“且稍候,“她倏然展袖出去,本来还想问什么,立时去备吃的了。
不多时,两人面对面坐着了。
木桌上列着冰糖炖雪蛤,莹润木瓜衬着琥珀色汤汁,氤氲热气里飘着淡淡甜香。
满桌的木瓜炖雪蛤,倒像要补补他的气血,殷漱又说不上来哪里不对,木瓜是不是用来补气血来着?
殷漱执筷,夹一肉置嘴里,忽然觉得当着他吃东西,有失仪态,拿起袖子挡住嘴,做吃起来。
他坐在垫子上,单膝支起,箸子已夹了块蜜瓜递来,身体微微前倾,道:“味道如何?”
不是,不是应该她来来问他可合口味?她想了想, 终是没提那句话,咽下甜羹,只道:“好吃。”
她低头,箸尖挑起颤巍巍的果肉,勾起一串珠,微微一顿,望他一眼,手里珠落了,问道:“那日在三危河畔, 引我走的‘无名客’,可是你?”
他笑意渐深,在那里坐着。
她坐着看着他姿色,却有熟悉之处。
“怎的不吃了?”
“似是...”她顿了顿,思这'无名客'三字太过无礼,正色道:“我是问,当时扮作路人或者说纯路过引我走的,可是你?”
“不是伪装,也不是路过,”他指尖扣箸。
没有伪装确是如此,当时那后生静立棺前,朝她伸手,她就跟他去了,亦非路过指的是什么?
“好吧,你…为何恰好出现在那里?” 殷漱放下筷子。
蓝阕倾身,袖口擦着桌沿:“我早就想这样破例来一次,专程为东荒府君而来,”他神色注视她,“还是,家里走了一只家人,我来找时偶然路过,不知府君更倾向于相信哪一种解释?”
殷漱诚然道:“说不准,那你...…可以贴寻鬼启事,”目光在他周身流转,什么汤也无暇喝了,问道:“你不光与传闻大不相同。” 她的目光绕着蓝阕周身打转,放下汤碗,道:“跟话本上的也不太一样。”
“哦?”蓝阕调整垫子,就桌托腮,“你如何识破我不是旁人冒充?”
她眼前浮现话本上漫天火焰里蓝阕调戏着肥凤凰的场景,心下暗想,你又没有费力遮掩过,出口却成:“蓝衣绝世,通天晓地,无畏无惧...…”抬起眼,正色道:“除了那位令三十六重天闻风丧胆的覆巢蓝阴蓝魔,还能有谁?”
“这算夸赞?”他低笑。
“难道不是么?”殷漱问。
“还有一问,东荒府君最该问…..”蓝阕忽然道,“怎么不问我为何接近你?”
“若你不说,问了又如何?”
“大可逐魔,”蓝阕道。
殷漱忽的笑了笑,眼波一潋:“以君之能,纵此刻离去,又要行事,明日换个俊俏样再来近我,我又当如何?”
她抬手,指间掐诀,只见一条清明蓝绫现在掌心:“物归原主,”她将蓝绫递去,袖袂微扬。怕话题深入某些隐秘细节,殷漱不再提鬼洲与东荒的旧案,转头望向窗外渐沉的夜色,低声道:“雪叙那丫头,怎么还没回来?”
当时外头敲门,那殷漱起身,开门看时,只见一个差役过来,与她施礼。
原来是夜群星明得好,章哑佛当时吩咐家中人,宰了一腔羊,杀了数十只兔,备办一场宴会。
半轮皎月悬若冰魄,清辉泻地,最宜独步中庭。冷光遍洒疏枝,花草暗香浮动。窗帘半挑,素碗频添茗,闲话忆前尘。岁岁似今日,浅醉意醺然。且尽五更露,旧叶已沾新。
茭白斋里殷漱、阿孽、百里浪、连山奈、武杞杞五个人,只带法器做伴,步行下城镇,径到章家院上。
章哑佛接着他们,相互叙礼罢,请入后园,园内已安排下筵宴。
章哑佛请五人上坐,自己对席相陪。立时叫家人把前后院门拴了。众人一面饮酒,院内民众轮流把盏,一边吃肉劝酒。
酒过三巡,东方捧出冰轮,星沉琼宇,寒霜漫游玉阶。清辉遍野,晴沙映照雪光。影透疏檐,惊孤眠之倦鹊。波摇浅渚,照双栖之眠凫。银钩悬霄,蟾华轻笼山川。
章哑佛正和众人在后园饮酒,说着樟木村的旧话新言,当时只听门外一声高喊,火把立时乱明起来。
章哑佛大惊,起身来咐道:“诸位贤友安坐,我去看看外面的情形。”阻拦家人:“先不要开门!”
只见章哑佛掇条梯子,上墙望外看时,只见小书朵骑在木偶尔上,引着两个木头,带了二三百偶人兵,围了章家院。
章哑佛和几个家人叫苦不迭。
火光映照处,只见长枪、短刃、狼牙棒、钩镰枪,密排相似棘丛。
门外两个偶人口中喝道:“斩!斩!”
这队偶人将闯入门来,要擒那章哑佛的座上宾。
当时章哑佛道:“该怎么办才好呢?”
钱串子等三个村民跪下答道:“村长,你是干净的人,休为我等连累了。我们出去杀了偶人,把索来绑缚小书朵请赏,以免给你添麻烦。”
章哑佛道:“这样如何使得,枉惹村人笑话。我若是死时要你们同死,活时要你们同活,我成什么人了。你们起来,放心不要修着急,等我看个缘故。”
章哑佛上梯子问道:“小书朵,何故三更半夜来闹我院子?”
小书朵答道:“章叔叔,你兀自耍赖了,用了偶人的力量,篡夺了村长的位置,现有仙人在这里,我就要他们的命。”
章哑佛道:“小书朵,你如何诬告无辜的人?”
小书朵应道:“诬告,我本不知道你这样伪,银勾河里拾不得力量,又一时把偶人养在村里看,因此祸发了。”
众人听了,面容骤变。
章哑佛问小书朵道:“胡说,谁不知道,银勾河里的水鬼无穷,我如何却得力量?”
小书朵道:“自是我一时与你了,你忘记了还我,把人交出来。”
章哑佛大喝道:“荒谬,胡说!”
外面偶人等,惧怕仙人了得,不敢奔入院里来捉人。
三四个村民把手指道:“村长,先答应外面。”
章哑佛会意,在梯子上叫道:“你们不要闹动,我们各退一步,我自将他们绑缚出来与你们。”
小书朵应道:“我的兵都是乖顺的,你绑他们出来,与你去主子那请赏。”
章哑佛下梯子,钱串子叫许多村客,把身上有的没的细软等物,快去收拾了,打包起逃。
贾正经、范迷糊来到厅前,先看一眼钱串子,再将殷漱等人带进后园,将将挥刀要杀尽了。
那一壁点起四六十只光亮火把,院里章哑佛和几个村民全身武装,腰子上各人扎了柴刀,拽了镰刀,把院后的柴房点着了。
村客各自打拴了包裹。
偶人见里面火起,都晃晃来后门看。
章哑佛就中厅又放起火来,大开了院门,也一声高喊,杀将出来。
章哑佛当头,钱串子在中,村民在后并家客,前冲后撞,指东打西,指南打北。
章哑佛衣服一脱,腹部也是堆木头,再睁开眼睛看时,只见到握锤而来的女子,那些偶人哪里抵挡得住!
后面火光乱起,村民等人杀开几条路,村役等人冲将出来,正迎着小书朵。
“章哑佛”见了小书朵大怒道,“小骗子,明明是你在我们村子制造混乱,之前还说樟木有邪灵,让我们赶走樟神,想来是你搞的水鬼,弄得大家心生恐慌。”
那些偶人见头势不好,转身将逃。
小书朵召唤偶人,“章哑佛”手起一锤子,把偶人斩做一段段。
那些偶人正待走时,百里浪、连山奈赶上来,一杆一挝,结果了一堆木料。
后来的村民们哪里敢后退,各自捉了偶人来砍保命了。
小书朵势弱跑了。
“章哑佛”引着村人,东杀西走,众偶人不敢撞来,兀自散了,百里浪等人追了过去。
浓重血腥沉沉在村口。
夜色里,几支未熄火把在焦地上跳摇,映着横七竖八的碎骸和倚靠在墙根瘫坐地大喘的村民。
汗血污浸他们衣衫,尽是劫后余生的疲惫。
或闭着眼睛,或用手紧紧捂身,那些曾经受到诅咒侵蚀的眼睛因为偶人的刺激而剧痛复发,感到灼热的酸胀和视线模糊。
殷漱背对着疲惫村民,面朝着粗壮的树干。
火把的光勉强勾出她挺直的背脊和垂落至腰际的长发。
她握着一把短刀,刀锋在昏暗中闪着微光。
没有丝毫犹豫,殷漱左手紧紧抓住自己一大把长发,高高举起,右手短刀毫不犹豫朝发根处狠狠斩下!
“漱漱!”
阿孽从暗影中闪至她的身侧,在刀将将完全割断那束青丝的刹那,只手猛地攥住她持刀的手腕!
“铛啷!”刀被这突如其来的巨力震得脱手,掉落在地上。
殷漱因这冲击微微一晃,攥着头发的手却未曾松开,回头见那双眼睛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决。
断发被她的左手紧紧攥着,发尾卷在风里。
阿孽盯着她手中断发,盯着她只及耳根的头发,容色一窒,抓着她的手腕,不知是愤怒非常,还是恐惧非常,如此轻易伤害自己,“漱漱,你不用这样做。”
殷漱抽回自己的手,手腕上倒不见指痕,分明握得紧张。
她弯着腰将断发平铺在樟树一块相对平整的树根上。
“我知道。”她带着一种平静的清晰,与周遭的喘不过气和血腥相冲。
开始一丝不苟将铺开头发凝成细碎的小段。
“还泪咒虽然消失了,偶人暂时也离去了,但邪毒已侵眼窍,若不及时拔除残留的‘盲障’,他们的眼睛会渐渐枯死,最终永远沉沦黑暗。”她顿了顿,手中术法未停来,“血余炭,以人发炮制,最能引血归经,祛瘀通络,化去眼中沉疴邪障,这是有效法子。可比这最快最有效的法子就是取断我的头发。”
阿孽一步上前,身影几乎将她完全笼罩。他看着那把用来截断头发的破刀,刺眼无比:“村里这么多人,非用你的不可?我的不行?别人的不行?你……”他望着她苍白而坚定的脸,喉咙发紧,“你比这些命重要千万倍!你不能一次次这样……”
殷漱没听清他最后的话,眼神清澈而坚定:“寻常人发,效力不够。我的头发……自然不同。”她未解释这“不同”何在,只继续道,“邪毒不等人。我不这么做,谁治他们的眼睛?总不能眼睁睁看他们瞎掉。”
她低头将碎发拢起,从怀中取出一只粗罐,毫不犹豫地点燃断发。
烟带着独特气味袅袅升起,火光映在她专注的眼中。
火焰将尽时,她迅速盖紧罐子,闷熄余烬,制成“血余炭”。
她将冷却的炭块细细研磨成粉,额角渗出细汗,短发凌乱。
最终,他所有情绪化作一道沉重的目光,缓缓松开拳,弯腰拾起地上遗落的一缕断发,紧紧攥在手心,默默站在她身后,看她将炭粉小心包进布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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