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时,门口又提进一个声音。
鬼侍拎着一名年轻男子道:“蓝伯,找到了。”
座位之上的两人向下首望去,殷漱见到那名衣衫褴褛的白发少年。
蓝阕落座,道:“带过来。”
那青年鬼侍提着那白发少年走上阶来,将他粗暴押在地上。
少年可能知道无处可逃,低着头跪在地上,一声不吭。
殷漱无意间扫过白发少年的脊骨,忽然发现,这人的脊骨上,有一道赤色烙印。
这个东西,她熟悉非常。
业火印!
那鬼侍将人送过来了,又是一欠身,这便退下了。
殷漱没有多看几眼鬼侍,还有更需要她关注的对象。
殷漱微微俯身,伸手说道:“你不要害怕。上次是我不对,再也不会冲动了,这次请你过来,只是想问一些问题。”
少年满头白发,一双吊眼,惊疑不定。可能是逃跑了好几次,也没力气再跑了。
少年瞅了瞅殷漱,又瞅了瞅殷漱身边的糖果。
殷漱顺着他的目光望去,定睛着小案,小案上摆着一盘糖果。
想来是这少年东躲西藏许久,多日没有吃东西了。又追着白发少年的目光,见他望向的是小案不远处的水池。
殷漱转向蓝阕,还没说话,就听蓝阕说道:“不用问我,你随意。”
“多谢。”再转向白发少年:“你跟我来。”
殷漱将那白发少年引到水池,把水池的花瓣递给那少年。那少年一下子把花瓣夺过来,忙洗手臂。
看来,他真是脏了很多天,脏得狠了,浑身发痒。
哪怕殷漱在灵渊落魄成蟹的时候,也未必有他这般脏乱。
不知道该说什么,她只得道:“慢点洗。别搓伤自己。”
这时,那花水池已经全被他洗脏了,汪着泥沙。
过了片刻,见他洗净双臂,端来一盘糖果,慢慢递问:“能告诉我,你的名字么?”
那少年摸着糖果盘子,张嘴想开口说些什么,却因嘴里钉满螺丝,吐字不清。
蓝阕道:“他嘴里的铁钉长年锈蚀,这大概影响了他的发音能力。”
这名白发少年与那群偶人也似鲜少交谈,口中的铁钉恐怕已无法自拔。
“不必心急,你可以喝点果汁,”殷漱带着耐心,语气温和。
少年接了果汁,背对着殷漱,狂喝起来。
“你慢点喝,小心呛到了,”殷漱拍着他的背说道。
殷漱从袖内掏出一只瓶子,少年紧张地看向殷漱,跪着后退。
殷漱看他额头被钉出黑斑,那些小伤口已经结了痂,仍然触目惊心。
殷漱想了想,遂轻轻道:“那里一定很疼吧?我小时候也磕过这么重的伤,我帮你看一下好吗?”她的声音轻柔似水,带着让人安心的温度。
那少年眼中惧色躲闪,身体不自觉往后缩了缩。他抿着嘴唇,双手紧握成拳,指节泛白,像随时准备逃离这里。然而,殷漱一直温声相劝,她的目光始终温和,似能抚平少年内心所有的不安。在她的安抚下,少年紧绷的肩膀渐渐放松,这才乖乖坐来,虽然还是有些拘谨,但眼中的惧意已经淡了许多。
殷漱近到少年的面前,正当她要清理少年的面容时,发现少年穿着草鞋,脚脖子也露出锈迹斑驳的铁钉,那一旁的蓝阕突然开口:“我来处理吧。”
“还是我来,”殷漱取出结音锤,近到少年的身侧,将他额头凌乱的铁钉逐一取出来。
不出所料,这名少年的额头虽然布满血痕,但那些令人毛骨悚然的嘴唇已经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一片狰狞的伤痕。
回想起先前在山洞相遇的场景,虽然他面部带着伤痕,但前额并未如此血迹斑斑。显然,这名年轻人后来又用利刃自行割破了那些被人唇病毒感染后留下的嘴部。
殷漱为少年敷着药粉,却因内心波动而导致双手微颤。
蓝阕伸手扣住她的手腕,低声说道:“让我来。”
“我自己来,”殷漱轻轻抽回手腕,语气坚定回绝了他的好意。
在那个年代,在东荒大洲上,有三十四个国家,一种名为“舌灿莲花”的疾病肆虐,让国民们陷入了恐慌,感染“舌灿莲花”病毒后会有典型的像人唇的红疹明显地分布在脸部、手臂和腿部。仙街巷间充斥着割掉双脚上嘴唇的人,他们的遭遇十分惨烈,有些人因为医治方法不当丢了性命,还有一些人虽然成功摆脱了“舌灿莲花”,却留下了永远无法愈合的溃疡,溃疡每日都在流血。
殷漱指尖蘸着药膏,替白发少年的脸部和双腿层层敷药。这少年骨相本极清正,鼻若悬胆,眸分黑白,本该是个朗朗少年。
药膏拂过,狰狞疤痕盘踞面庞。纵剜去那些人唇,这张脸仍望着惊心。
昔日容颜,永难复现。
这时,那少年忽然张了张嘴,似乎想要说些什么,嘴唇微微颤动,声音很轻,像是在克服什么困难,终于吐出两个字:“…不舞…”
殷漱问:“你说什么?你是在说不什么?”她生怕错过少年的每一个细微表情。
那少年缓缓点了点头,眼神中透着确定。
少年抬起右手,指了指自己的胸口,声音虽然依旧很轻,但比刚才清晰了些:“不舞。”
殷漱眼中闪过欣喜,终于明白少年的意思,微笑着确认道:“你的意思是,可以叫你不舞?”
那少年再次点头,这一次的点头比之前更加坚定。
殷漱替他扎完伤口,关切道:“你来自东荒大洲么?”
那名少年抬起眼睛,乌黑的瞳孔望向她,尽管殷漱反复询问了数次,他仍是轻轻摇头不语。
殷漱迟疑片刻,开口询问:“能告诉我,你的来处吗?”
少年沉思良久,缓缓说道:“我….我….我来自时运亨通国。”
听闻此言,殷漱震惊不已,原来眼前这位年轻人竟是时运亨通国的国民,问道:“你,可曾遇见过一个叫褚叠影的人?”
褚叠影是东荒大洲褚氏的叛徒,偷学莲葵神功欲成人神,因伤需吸人精气续命,也是东荒大洲“舌灿莲花”灾祸的来源。
褚叠影,成日穿一身黑,似从棺材里刚爬出来的主儿。
脸皮厚得紧,怎么个紧?世人都道铁硬,可铁见了火还知道化呢,这位褚叠影的脸皮,刀砍不破,火烧不穿。
他那厚脸皮上,竟生出一副异常的口器,位于额间,内里宛如巨大浴盆,能容数千偶人同时沐浴。凡是与其口器对谈之处,必将遭遇人命之祸,陷入动乱。
殷漱至今难忘初见褚叠影的场景,当她立在满是桔梗的废墩俯视时,那一道不寻常黑影跪于满地尸骸之间,衣袂翩然,显得醒目。
那抹黑影慢吞吞地仰起脸来,似个提线偶叫人拽了脖子。他那只手在半空里晃,透着股子阴惨惨的劲。那架势,倒不像在打招呼!
那副巨盆般的诡异口器,成为殷漱数百年挥之不去的恐惧。
世人后来评价褚叠影为“黑嘴倾城”。
在“凇泽咒”来临之前,他就是那一代东荒大洲诸君的梦魇,若非藏帝元老亲自出手将其除去,这场噩梦恐怕会延续到现在。
然而,时不舞似乎对“褚叠影”这个名字毫无印象,只是茫然地注视着殷漱,不知是理解不能,还是想不起这个人物。
那一刻,不舞突然一声尖叫,倒在了蓝阕的脚边,原来殷漱想起从前种种,不觉间攥紧了他的手腕,力道重了些。
他这一声轻呼,惊醒了殷漱,她忙松开手,低声说道:“抱歉。”
蓝阕看了看殷漱,道:“漱漱,你太累了,该歇息了。来人。”
殿门两名侍女走来,欲将不舞带出去。
蓝阕扶起面露担忧的殷漱,道:“漱漱,无需担心他。只是让他梳洗更衣,上些药膏,好好休息。”
不舞此刻衣衫凌乱,面色苍白,想必身上还有不少暗伤。
殷漱心绪稍安,道:“好,谢谢你。”
两名侍女扶着不舞至门口,不舞缓缓回头,听见殷漱轻声对他说道:“不舞,你放心,你先去休息吧,我待会儿去找你。”
蓝阕看向她,拍了拍她的肩头,道:“你坐下缓缓,这事我来处理。他若嘴硬,我会让他知道什么叫‘知无不言’。”
殷漱听了,说道:“算了,他若不愿说,也不必勉强。他若想不起来,那就先放着吧。我只是想起旧事,缓缓就好。”
蓝阕在她身边坐下,问道:“接下来,你打算如何?”
殷漱眼中闪过疲惫,轻声道:“也就那样,走一步看一步了。”
蓝阕却显出担忧,道:“你若累了,不如留在这里住些时日。”
殷漱看着他,微微一笑,道:“阿孽,得你相助寻得他们,实在感激不尽。既已找到他们,后续之事,”她顿了顿:“不麻烦你了。”
怒都虽是个避世之所,却不是她能久留的地方。这里却有蓝阕罩着,不会有人来打扰他们,也不必担心他们的安危问题。但殷漱心里清楚,自己终究要面对那些未完的事,那些放不下的牵挂,那些需要了结的因果。这里虽安全,却不是避难港。
殷漱道:“能在这里遇见你,我已经很开心了。往后的事情,我自己处理。”
蓝阕却也不再多劝,轻声道:“你在这儿不用顾虑,有事就叫我,想出去转转也随你。”
说到这里,殷漱忽然想起什么,道:“对好,我还有些朋友在外面逛街,我待会儿想去见见他们,可以么?”
蓝阕道:“不必客气。你在这里,就如在自己家中一般。”
殷漱道:“你的战王不介意我和朋友在怒都来去自如?毕竟这里是鹦鹉鬼洲战王管辖的地盘。”
蓝阕笑道:“这怒都乱是乱了点,却也乱成避世的好去处,这儿规矩多了,反倒不好玩,何必设那么多规矩,只要不惹事生非,想待多久都行。”
殷漱点了点头,见到蓝阕腰间一只银彀闪了闪。
蓝阕道:“漱漱,我离开一下,马上回来。”
殷漱抬头:“我也去看看。”
“放心,不是你的朋友们,我去去就回,”蓝阕道。
前方帘子分开再合,晃得清脆,蓝阕出殿了,殷漱浑身松坐了来,想起小书朵的偶人,还有那性格腼腆的时不舞。蓝阕又帮了自己一次,接下来的事情,不能再麻烦他了,对了,火泊?差点忘了火泊,不能耽搁了!
离了殿宇,信步过小径,行过没有守卫的五色枫廊,立定向前找方向,隐约听得前方足音,远远见一道幽影在墙角一闪而过。
“谁?” 殷漱避在墙边,出于好奇,一步步跟去了。
若是效命怒都,为何表现得如此遮遮掩掩,像在刻意避着耳目,那人反常举动,勾得殷漱尾随不放,离了小径,过条长桥,行出青池,斑斓门前立地。
门前两侧各立双柱,柱首雕作蝴蝶瞳镇守。
夜风过时,圆月移窝,殷漱探头见那人立着不动,与蝴蝶瞳默默相睇。
那人却不急于推门,转身向柱顶,手掌轻抬,投物于蝴蝶瞳。
“咚” 乍起,那是落花生的声音。
殷漱听力发达,断不会听错,又见她推门入了,反手掩门,环臂审着门,按说那人进了里边,总该漏些声响,可怪的是,自那人进后,内里寂寂非常,足音亦不可闻,想了想,终是推开门,这门也太轻了,就连门轴也没有呻吟,空落落四壁,两三张红桌散置其间,没有椅子,莫说暗道,连道缝隙亦寻不见,这般刻意的空置,反像精设戏台。
殷漱反手合门,转来看着石柱,石柱莹润,浮雕栩栩,望着柱顶蝴蝶瞳时,捡起地上的小石头,投向两个眼槽里,眼槽毫无反应。
莫非这蝴蝶瞳是一道法术锁,玄机就在那花生上吗?这般巧思,妙绝非常,看来得找到花生为钥匙,开门才能找到密室,莫非火泊就藏在这个地方?
殷漱转身回走,顿在原地:“奇怪,这五色枫廊怎么变色了?”周遭一股说不出的迷阵,却怎么也想不起来时路,转三拐四,再就是…她试着回走,五色枫廊成了四色黑廊,长廊花栏一模一样,转了一阵,连半个守卫亦没遇见,就在她扶着一根柱子坐时,前方转来轻轻足音,抬眼望去,只见那一抹蓝缓缓来,衣摆拂在风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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