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翁道:“小殿下,半日闲所言,是真是假。”
“攀今是我,” 殷漱闷着头,话沉在空中砸出回响。
众人都吃了一惊。
白翁道:“血洗时运亨通国国子监的司铎,究竟是不是你。”
“不错,是我。”殷漱向着白翁揖道。
“好得很,你终于敢承认了,”半日闲挤出话来。
“她身份特殊,不知这次会怎么发落啊?”炼器师们道。
“说不好,她可是上神浮厝的徒弟啊。”
事情已闹开,众人最关心如何收场。虽说东荒大洲应咒,殷漱无依无靠,但她毕竟还有个师父,端看白翁是否顾念旧情保她。
白翁没及发话,殷漱却先揖道:“仙翁,我斗胆相求一件事情。”
白翁道:“你说。”
殷漱道:“我愿以千年修为以道易运,换时运亨通国遗民,炊火长明。”
“什么?”炼器师心惊,自废修为非同小可,修行之路何等艰难?
“这种请求还是第一次听说。”
“若一朝跌落,腹背受敌只剩凄凄,谁敢如此决绝。”
“不过,事已至此,她强撑颜面不如以退为进,损些修为无甚要紧。”
半日闲听了,拧着眉头道:“犯不着,修为是你自己的能耐,我今日只要跟你痛痛快快打一场,旁的不论!”
殷漱道:“我不会与你动手。”
半日闲立眉道:“你我早年也曾交手,这一战生死由命,打完两清!”
殷漱眼神平静:“若真要动手,你必输无疑。你的剑法虽快,却破绽频出,你的杀意虽盛,道心却早已乱了。”
不少炼器暗自腹诽她狂妄至极。
半日闲道:“我早已言明,此战既分高下,亦决生死,你何必虚情假意,故作谦让?”
殷漱置若罔闻,向前拱手道:“白翁,我心意已决。”
半日闲正要发作,游子吟突然上前一步:“且慢!诸位仙僚,不觉得这事尚有蹊跷吗?诸位似乎认定殷殷是为报复才化名攀今,屠戮时运亨通国的国子监。可若当真如此……”他话锋一转,直指要害,“为何偏偏放过了身为监正的半日闲,留下祸患呢?”
“是啊,是啊,”几位炼器师跟着附和。
游子吟继续道:“说来惭愧,我修为浅薄,却亲眼目睹她为救半日闲,手接鬼锏。”他转头时,道:“半日闲,若她当真恨你入骨,又怎会拼死为你挡难?那可是蓝魔的不祥之锏啊。在座诸位,除了白翁之外,谁敢断言自己能接下这一锏而全身而退?正因如此,此事尚有疑点,还望白翁明察。”
这话一出,通幽与洞微顿时眼色一凛。
“哎,真是羡慕东二殿下,能有挚友如此,不计利害,一力担保,仗义执言。反观那些国子监的学子,终究是不得福气啊。”
“颜开仙君,你不要混淆视听,国子监的学子怎么了?你亲睹他们善行满世了吗?”
“那半日闲不也是亲睹过东二殿下的恶行,她还承认了呢!”
“这么说来,确实如此啊。”
“她自己都承认了,还能有假吗?”
游子吟提高声量,道:“此事定有古怪!”
殷漱看着游子吟道:“这份心意,我领了。你的情,我记在心里。但此事不必再提,到此为止吧。”
白翁道:“诸位,请少安毋躁。半日闲,你生性刚烈、行事果决,这本无错;但遇此变故,更须沉心静气,明辨因果。待查清缘由、厘清是非之后,再行定夺不迟。”
“是,白翁,”半日闲揖道。
“小殿下,既然你执意不肯如实相告,那便暂禁于清思园中,静心思过。待此事回禀浮厝,我自会亲自审问。在此之间,诸位不得与你相见。”
“是,白翁,”殷漱揖道。
炼器师们心道,这落魄的仙洲奇葩,大抵因为浮厝的颜面,可算保住了。
游子吟舒一口气,连赞白翁英明,却见半日闲望着殷漱说道:“你们自可严审细查,但无论结果如何,我誓与你决一死战!告辞!” 向白翁一揖,拂袖去了。
白翁略一挥手,数名侍官上前,欲将殷漱带离大殿。
殷漱低声道:“你的恩情,我此生铭记,还有一事相求,能否相助。”
游子吟爽快道:“直说。”
“时不舞,还有这只装有火泊的盒子,劳烦你带去西荒大洲见我师父。”
“小事一桩,你若有别的需要,只管告诉我。”
“谢谢!” 殷漱辞别游子吟,两名侍官引她去清思园:“请。”
“有劳了。”殷漱揖道。
清思园,名不副实。这里并非幽静之所,反倒是逆熵坊一块被遗忘的角落,灵气稀薄,杂草却长茂盛。
殷漱入花园内,环顾周遭,这里的设计倒别出心裁,找了中央的垫子坐。
方才的事,这世上的事,可不就是这么回事。
不过,独孤忘稔为何突然接近战舒眉,他是与战舒眉私怨,还是奉命行事?若是奉命,受谁所指。莫非祈和仙师?但以殷漱对祈和仙师的认知,沧溟素来不屑与鬼洲为敌,况且沧溟事务不暇,祈和及徒何来余力。
眼前蓦地浮现火海翻涌里那抹蓝衣鲜明非常。
攀龙窖已然付之一炬。若将来有机会赔偿,算上利息。
摊掌看时,正是果钿。瞧了半晌,来回搓弄,果钿稀罕,忽然灵机一动。
将殷漱罚到这里“静思己过”,本意是让她在安静中反省,尽管胳膊没有彻底好全,可是,她依然挽起袖子,将这里当成她最新的“法器”来打磨。
正蹲在墙根,专心致志对付一丛顽固的喋喋草。这种仙草你一碰它,它就会发出细微的“啵啵”响,像在抗议。
殷漱执着一柄小玉锄,小心松土,试图将它完整地移栽到另一处。
就在这时,墙头上传来一阵窸窸窣窣的响。
殷漱头也没抬,只是轻轻听了一声,这声响扰了她和草的“交流”。
墙头默了片刻,然后,一个略憨的声音试探性响起:“那个……东二殿下?你是在跟草说话吗?”
殷漱这才慢悠悠抬起头,见墙头上探出半个脑袋,头上沾叶,一看就是刚从哪个炼器房出来溜达的年轻炼器师。
“不是跟草说话,”殷漱用玉锄指了指那丛喋喋草,“是它在跟我抗议,嫌我动它的根须了。你要不要下来听听?”
那炼器师吓得一缩脖子,连连摆手:“不了不了!仙官说了,谁进去看你,就罚谁去给八卦炉扇三个月的火!”那可是炼器房最苦的差事。
“哦。”殷漱应了,又低下头继续她的移植大业,墙头上那仙还不如这丛草吸引她。
那位见殷漱不理自己,有些着急,又不知该怎么接话。过了一会儿,一块用油纸包着还冒着热气的东西“嗖”地一声从墙外丢来,精准落在殷漱脚边的软土上。
“这……这是灶坊新出的‘百味酥’,我们排了好久队才买到,听说能补充体力!”墙外的声音带着点“上供”的讨好和期待。
殷漱打开油纸,里面是一块造型精致的点心,掰了一小块,剩下顺手放在旁边一块平整石上。
不一会儿,几只圆滚滚灵雀蹦来,毫不客气啄食起来。
“味道不错,”殷漱对着墙的方向回道,“下次可以试试豆沙馅的,它们好像更喜欢。”
墙外那位一时语塞,不知该为自己的点心被鸟吃了而惋惜,还是该为她的处境而同情。
清思园的这面墙,成了炼器师们一个心照不宣的“观光景点”。路过的炼器师们,总是忍不住想爬上去看一眼。他们倒不是殷漱的挚友,纯粹是出于一种对“传说人物落魄时”的好奇,以及对禁令某种程度的叛逆快感。
于是,隔三差五,墙上就会上演不同的戏码:
“仙子,你把这杂草堆成这个样子,是在布什么失传阵法吗?”
殷漱只是在堆肥。
“仙子,你用凡间农具松土,是不是在体悟‘大道至简’的炼器至理?”
殷漱看着手里普通的小锄头,沉默了片刻。
各种仙洲小吃、新炼的提神丹都被殷漱当糖豆分给清思园里的小仙兽,甚至还有一壶据说能增长修为的仙酿,也被殷漱用来浇灌一株快枯死的灵植,那灵植竟然抽了新芽,让路过的炼器师们目瞪口呆。
殷漱对他们的态度始终平淡,不热情,也不驱赶。
她会收下“贡品”,偶尔会回答几个无伤大雅的问题,更多时候是自顾自地忙碌。她将荒园整理得井井有条,移栽了奇花异草,甚至还用园里的碎石搭了个小巧的凉亭。
清思园在她手下,非但没有禁地的阴森,反而焕发出一种野趣盎然的生机。
这时,墙上挤了个脑袋。
殷漱正在调试一个她用废弃灵石和树枝做成的简易灌溉装置,水流时断时续。
她轻轻敲打着一处节点。
“此处枢纽的灵力回路似乎有堵塞,若能以‘旋劲’而非直力疏通,或可见效。” 硕老看得入神,忍不住出声提醒她。
殷漱依言一试,水流果然变得顺畅,她抬头,对硕老笑了笑:“多谢。”
当时,远处传来一声咳嗽,墙上的硕老“嗖”地一下不见了。
巡查的仙官板着脸走进园子,本以为会看到一个憔悴沮丧的追悔莫及的殷漱。
谁知,却是一个鸟语花香的灵气虽然稀薄但很纯净的田园,而那个本应“静思己过”的罪仙,正挽着裤脚,坐在小亭子里,品尝着不知从哪儿来的仙果,脚边还窝着一些打盹的花草精灵。
仙官的脸色变了又变,目光最终落在殷漱手边那本被当作垫子,写满各种植物习性和阵法草图的小册子上。重重地哼了一声,什么也没说,拂袖而去。只是那背影,怎么看都透着些计划被打乱后的气急败坏。
她这明明是在开辟一个有趣的“逆熵坊野外观察基地”。
忽闻花园门口足音逼近,回头看去:“你怎么来了?”
来者黑衣玉冠,赤金抹额压发,双眉斜飞入鬓,睨人时总是一副“你也配”的轻蔑。
殷漱眼底讶色一闪。
“盼着通幽过来?还是游子吟过来?”他黑衣一振跨槛来,“可惜啊,一个不会来,一个没空来。”
“你来所为何事?”殷漱问。
洞微向前几步:“那白老头只说不许你出门,没说不许我来笑话你呀!”
殷漱却也无意回答,低头笑了笑。
洞微环视室内,目光在她身上顿着,遂袖里抛来一瓶。
殷漱左手一抄,竟是伤药。
“那白老头的药时灵时不灵的,祸了手臂,以后这么僵着碍眼,你爱用不用,反正是快过期了,便宜给你。”
殷漱抚着瓷瓶,想着白翁替自己处理过,肌肉没有完全好全,若是有药,召唤阿音来得更快。
洞微见她不涂:“看不上啊,扔了干净,反正疼的不是我。”
“谢谢,”殷漱拔开瓶塞,飘出金色光芒,芬芳沁凉,确非凡品。
洞微问道:“他所言为真,国子监学子当真为你所毁?” 洞微极力克制着眼底兴奋:“薜荔舞宴,你是如何下手?”
花园外再响足音。
两人同时回头看时,通幽入来,见洞微立在殷漱前方:“是你,你在这里做什么?”
殷漱向通幽晃了晃药瓶。
洞微方才断言通幽不会前来,此刻被当场拆台:“你能来,我倒来不得?”
通幽向前两三步:“殷漱,方才在追欢殿的那些话……”
“我方才在追欢殿上所言,句句是实,”殷漱起身,看着他们道。
通幽面色沉沉。
洞微衣袂一振: “时至今日,你还作这般怜悯姿态,要糊弄谁?”
通幽眼神跟刀子似的,暼着洞微:“就你会糊弄!”
洞微反倒摊手:“哎,方才现场,沉默的是哪位仙僚啊?”
通幽闭眼,活像炸开。
殷漱道:“两位消停消停。”
“这会倒来关心了?”洞微的冷笑起来“不就是怕沾一身腥?偏要扯布装善!”
通幽拳风抡去:“你他娘的懂个屁!”
“砰!”
“通幽!洞微!”
这一拳头砸实,洞微满脸红白混作一团,抬起手看,掌血顺着淌,把掌背染了色。洞微倒硬气,咬得紧,愣没哼哼,反手照着通幽面门一拳:“你他娘的又明白老子什么?”
通幽后退两三步,呸一口,攥紧拳头去了。
这两位袖里揣着法宝,却跟市井泼皮,专往肉厚的地方招呼。拳拳到肉,脚脚带风,打得那叫一个实。非得把对方揍得鼻青脸肿,才能吐出口气。
“你那些腌臜心思,当谁不知道?”通幽喘着粗气:“就巴望着她永世见不得光,是不是?”
洞微抹把嘴角的血:“就你会猜?”那一记拳头直攻通幽肋骨,“瞧瞧你这副嘴脸,你向来瞧不起别人,乌鸦站在猪身上,光看见别人黑!”
“停!停!”
谁曾想,殷漱与半日闲尚未交手,通幽洞微倒先战作一团。积怨爆发,拳脚相加,骂声交来,哪还听得进她的劝阻?更不知如何劝这两人的架?殷漱揉着突突跳动的太阳穴,向花园门口挪去,盘算着该唤哪位侍官来收拾这满地野花摊子。
殷漱望着两位仙僚打架的方向,又看了看墙头,拿起一个多余的仙果,轻轻一抛,准确扔过墙头。
墙外传来一声惊喜的低呼,然后是窸窣的奔来的足音。
她拍了拍手,意欲高喊,墙裂了一条隙来,隙越来越大,裂出黑天来,死寂黑暗。
那边拳拳不停的两人齐齐望向声源。
死寂黑暗中涌来成千盈百的蓝色蒲公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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