蒋虎的耐心在疲惫和高压下被反复拉扯,眼底的阴鸷越来越浓。但他看着那截在灯光下显得异常脆弱的后颈,最终也只是磨了磨后槽牙,暂时没有发作。
他觉得这可能是一个磨砺脾气的好时候。
后来蒋虎把手臂横过去让他的脖子枕在上面,基本上手一抬就能把他圈住,但更多的只是顺势搭在他的肩头或手臂外侧。一个更亲密、但也保留了一丝“尊重”距离的姿势。
再后来蒋虎开始虚虚地从后面抱着他睡,手臂环过腰侧,松松地搭在小腹上,保持一个有更多的皮肤接触但中间仍有一道微妙的真空地带。这是一个更亲昵、更具保护和占有意味的姿态,没有完全贴实,试探彼此的底线。
再后来那一道象征性的真空地带也一点点消失,背脊和胸膛贴的毫无缝隙,蒋虎把他抱得严严实实,一只腿穿过他的双腿,下巴蹭在他肩膀或颈窝,嘴唇侧一侧就能亲到他的皮肤。
像巨龙盘踞着它的珍宝,彻底意味的禁锢。
谢重烦死了,无数次烦得想给他一拳。
每晚都要被他抱上来的动作弄醒一秒钟,从深沉的睡眠中被强行拖入一个窒息的怀抱。
每早还要被他的嘴唇碰醒一秒钟,蒋虎醒来时无意识的落在下颚骨边缘、耳垂、颈后或肩头的轻啄,像盖章确认。
谢重一万次想一脚把他踹下去。
但是。
但是就好在这个但是。
谢重也他妈不知道哪里来的这个但是。
但是他好像很疲累。谢重清晰地感觉到了他那股挥之不去的疲累。沉入睡眠后依旧无法放松的紧绷,甚至经常会在深夜里毫无预兆地惊醒,身体瞬间僵硬如铁,呼吸屏住,仿佛在确认黑暗中有没有致命的威胁。
一种刻在骨子里的反应,比他在拳台上的本能更原始,更黑暗。
算了。谢重在又一次被搂醒,但感受到身后躯体沉甸甸的疲惫和潜藏的惊悸时,强行把心里那点暴躁的火苗压下去一点。
只是抱着而已。就当是给一件冰冷的武器取暖了。谢重半梦半醒,无意识地极其轻微地,往后靠了靠,指尖也往他掌中的缝隙里钻了钻。
两个微小到完全可以忽略的动作。像一种疲惫灵魂在无边黑暗中,对另一具同样伤痕累累的躯壳,沉默的靠拢。
但蒋虎僵住了。
谢重均匀绵长的呼吸和他自己的心跳在寂静中碰撞,像个先知,看着他慢慢在寂静中恢复知觉。
窗外天色微明,他闭上眼睛,碰了碰谢重的头发。
疗养院那边说温外公最近的精神都不错,蒋虎排开了行程打算过去一趟,过去之前先和温如岚见了一面,敲定眼前这团乱麻。
事情查到现在,脉络已然清晰。赵家下了血本煞费苦心,从换脸到履历再到身份精心炮制出一个熊曼曼,安排她以落难校友的身份在温姨夫初恋忌日时由黎处长牵线做一场偶遇,一步步捏住了温姨夫,最后用一个儿子彻底把温姨夫绑上船。
或许老赵并不打算这么快就动用温姨夫这步暗棋,毕竟一个潜伏在盟友阵营深处的自己人,价值远胜于一个撕破脸的公开敌人。操纵温姨夫像一条哑声的恶犬,在关键时刻无声无息地给蒋虎致命一击,或者在温家内部持续放血,才是利益最大化的玩法。
温姨夫天然拥有最牢固的联盟关系作为掩护,简直是再完美不过的暗桩。
可温如岚暗中在查珠宝走私,黎处长既然是赵家的守门人,就说明这是赵家的线。在现行婚姻关系下温如岚可以通过家族影响力干预很多东西,这触及了老赵的核心利益。
或许航线底下还有更烧手的东西,会是什么?是什么让老赵甘愿放弃温姨夫这颗长期暗棋的巨大潜力,迫不及待地提前逼他跳出来打明牌,甚至不惜冒着彻底暴露的风险也要促成离婚?仅仅是切断温如岚的调查?
温家那边每拖一天都是真金白银的巨额损失,对方屡次发难屡试屡验,温如岚早上刚接到通知,她名下三艘在公海待命的矿砂船被要求额外安全检查,靠港无限期推迟,检疫那边卡了两批南非钻石说证明有问题,集团旗下三家进出口公司也被借口文件瑕疵突击稽查,一套组合拳下来饶是温如岚根基深厚,也痛得脸色发白。
“按预案启动信用证担保,先提部分港口库存现货应急,稳住下游。”蒋虎屈起指尖敲击桌面,单凭温姨夫一个人绝无可能调动如此级别的行政资源进行全方位精准的打击,赵家察觉到他这边已经摸到了关键,所以才狗急跳墙凶猛反扑。
他需要更快一点,否则温家的血会被一点点放干。
电话里他很平稳,带着满桌的资料来见温如岚了却有几分踌躇。他手里的烟燃掉一半,烟灰积了长长一截,他却浑然不觉,直到烟灰不堪重负掉到他的膝上。
一份份资料白花花的太晃眼,温如岚推开门就看到了,接着看到了张承煜和杜叔,最后才看到蒋虎,动作停顿在那里。
气氛沉滞得几乎能拧出水,温如岚原先微微蹙着的眉心刻意地松了开来,扬起一个恰到好处的带着点戏谑意味的笑容,问他:“阵仗不小啊。怎么不叫我去你那儿?怕我瞧见你那金屋藏的娇?”
蒋虎:“......”
这句玩笑来得及时,被她这么一打岔气氛好了点儿,杜叔暗自松了口气。赵家表面上是冲着温家冲着温如岚去的,但根子却是要掘蒋虎的根基,断他的臂膀。
蒋虎面上看着冷硬如铁,手段狠辣无情,实际有时候……反而多情。
温如岚坐下来,张承煜开头前先看了蒋虎一眼,随后平铺直叙地开始对温如岚讲,讲赵家,讲熊曼曼的身份来历,讲温姨夫,讲那个儿子,整件事的脉络。
他眼角的余光始终留意着蒋虎的反应。虎哥要的是铁证,是能一刀毙命的链条,温姨夫这条线牵扯太深,能钉死是最好的。
温如岚没有多么大的表情变化,唇角还噙着一丝若有似无的弧度,仿佛只是在听一个与己无关的案例。
她算是知道进来那会儿气氛不太妙是怎么回事了,还有杜叔欲言又止的眼神和张承煜汇报前那飞快的一瞥……这傻孩子是觉得把火烧到温家连累她了?她心底掠过一丝又好气又好笑的柔软,牵累?温家这棵树够大,招风是必然。他能这么快查清脉络直抵核心,反而让她心头一块巨石落地。
敌人亮出了獠牙,总比藏在暗处强。
温姨夫这些年位置坐得越高,那份寄人篱下的憋屈感就越按不住。赵家这饵下得又毒又准,捏准了他这份心病,再送上个低眉顺眼肖似故人的解语花,外加一个能传宗接代的儿子,他哪还绷得住那点可怜的理智?
“套?”温如岚在张承煜说熊曼曼和温姨夫那个白月光时终于插口道:“像不像有什么重要的?他憋屈了半辈子,骨子里那份自卑和自大拧成了麻花。突然有个年轻得能做他女儿的女人,披着张他魂牵梦萦的皮,跪在他脚边,把他当神一样供着,离了他就活不了似的……这种救世主的幻梦,这种被全身心依附舔舐的滋味,可比什么白月光朱砂痣都够劲。他能不飘?能不一头扎进去?”
愤怒?当然有。但更多的是一种尘埃落定般的冰冷,以及一种棋手终于看清对手全部底牌后的掌控感。温如岚慢条斯理地擦净手,蠢货就是蠢货,给他龙袍也穿不出天子相。
听到“儿子”的部分,温如岚也只是微微挑了挑眉毛,姿态不像被刺痛,倒像是发现了什么有趣的脏东西,拖长了调子,恍然大悟般:“哦——?我说呢,原来根子在这儿。有个太子要传宗接代继香火,免得一生的辛苦为别人做了嫁衣。”
都什么年代了还做着这种有后为大的春秋大梦?为了个带把的,心甘情愿把脑子扔进泥里让人踩,这种男人真是蠢得够可以。
温如岚彻底看清了对手的底牌和下限——低劣,但可利用。和蠢人交手,温如岚饶有兴趣,当即改变主意离婚不着急了。离?太便宜他了,也浪费了这绝佳的素材和由头。
当年肯嫁这个穷学生,一半是为家族铺路,一半是看中对方知恩图报的性子。现在路铺成了,人却烂了,她算账比谁都清醒。离不离不过是个形式,利益和损失才是最重要的,她要把损失连本带利地吃回来,踩着他的骨头灰往前走一步。
公众的买账很重要,公众会为了什么买账?故事。
故事讲好了公众就是你最利的刀,人需要神但更需要踩鬼,他们善良、义愤填膺、同仇敌忾、沸沸扬扬,最容易为完美受害者落泪,也最热衷于把渣男贱女钉上耻辱柱。
贤惠了几十年的糟糠之妻,被忘恩负义的丈夫伙同狐狸精谋夺家产迫害亲子,这个故事就很精彩。
温如岚几乎能想象到舆论沸腾的画面,同情是武器,道德高地是堡垒。她要将自己塑造成一个坚韧、智慧、被辜负却绝地反击的现代女性典范,这不仅能最大程度争取舆论支持,更能为温氏和她个人赢得巨大的声望和商业利益。
她要当好这个贤惠的糟糠之妻,还要委曲求全地试图挽回,演好这场大戏,好好吃掉他,给自己做一件新衣。
温外公喜欢下棋,一个人坐在花亭里,微微佝偻着背,垂着头,朦然地眯着眼。精力如同指间沙,攥得越紧,流得越快。他病了这些年,昔日叱咤风云的筋骨早已被岁月和病痛消磨,只剩下一副勉强支撑的躯壳和一颗清明却力不从心的头脑,往往下不完一盘棋。
沉稳的脚步声由远及近,停在亭外。温外公的眼皮动了动,并未立刻睁开。直到那身影走近,阴影笼罩了棋盘一角,他才缓缓掀开眼帘。看清是蒋虎,随即牵起一个笑来,叫他,小虎。
蒋虎平时一周会来两三次,最近忙,没抽得出空过来。他将手里那份不算薄的文件轻轻放在棋盘边缘,没有立刻开口。
温外公的目光自然而然地落在那沓纸上,数十年风雨滚出来的锐利让他迅速意识到外头出了事。
他们之间,虚与委蛇的客套是多余的白费力气。
蒋虎言简意赅,将熊曼曼身份、整容、儿子、黎处长及赵家关联一一陈述。他甚至没有渲染,只有冰冷的证据链推演,冰冷得像手术刀在解剖一具腐尸。
温外公感觉到了一丝他极力压制的戾气,对背叛和污秽本能的、近乎毁灭性的厌恶,他听着,甚至能想象在获取这些情报的过程中,蒋虎用了多少他“蒋家风格”的见不得光的手段。
他捏着那份基因检测看了一会儿,又去看这个机构。壳公司注册,实际操控链指向境外,资金流异常,部分汇入赵家控股的离岸空壳。黎处长违规特批其一批医疗设备快速通关,设备清单存疑。
赵家用个女人,捏个影子,再塞个太子,这么一套下三滥的连环套就把他半辈子培养的乘龙快婿变成了反咬主人的疯狗。
一条养不熟的白眼狼,喂不饱的疯狗!他一生阅人无数,自诩慧眼,到头来居然瞎了眼把女儿托付给这么个狼心狗肺的东西!当年那个跪在他面前,指天发誓要报答师恩、照顾好如岚、振兴温家的学生,他给了他平台,给了他资源,手把手把他扶到这个位置…到头来,他就是这么报答他的!
温外公强忍着心口的绞痛。如岚...他的如岚...这些年撑着这个家,还要面对这么个虚情假意的枕边人。
力不从心的无奈感再次汹涌袭来,夹杂着对女儿处境的痛心和愤怒,蒋虎查的够透,证据确凿,阴谋昭然若揭,他却只能坐在这里,连拍案而起的力气都没有。
温外公感到一阵眩晕。
他没有问细节,他知道蒋虎的行事风格。他信任蒋虎的能力,但更关心他的处理方式:“想好怎么办了?”
蒋虎迎着他的目光,没有丝毫闪躲,简洁地应了一声:“嗯。”
温外公太熟悉他这种眼神和这种语气了,他骨子里属于蒋家血脉的狠厉、决绝、暴烈依旧不改,以牙还牙以血还血,把叛徒塞进集装箱灌水泥沉海的传闻不是空穴来风。
温外公一直不喜欢他那些蒋家风格的手段,戾气太重终究不是正道。
可是…温家不是面团任人揉捏,温家的基业是血汗垒起来的,不是摆在砧板上任谁都能来啃一口的肥肉。
他沉吟半晌,道:“我这张老脸,搁久了,灰是积了不少,但拂一拂,总还有些人认得。”
温外公有个老朋友是美协前一届的主席,姓朴,蒋虎知道他,省内文化界德高望重的耆宿。虽然已经退居二线,但门生故旧遍布宣传文教乃至部分实权部门,能量不可小觑,尤其在营造舆论和疏通关节上,是一条沉在水下却根系深厚的老龙。
这层关系不是靠砸钱就能撬动的,要熨帖,要投其所好,要让对方觉得值得。
蒋虎临时换了一身素净的深色中式立领,收敛了惯常的锋锐,挑了份雅而不奢的礼。一套品相极佳的古墨,配一方朴公早年曾赞誉过的歙砚坯料,未加雕琢,留待主人亲启灵思。
朴宅清幽,处处透着主人的雅趣。朴公精神矍铄,目光如炬,寥寥寒暄几句就透出洞悉世事的练达来,话题流转,主动递了梯子:“如岚那丫头,最近听说遇着点麻烦?风浪不小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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