蒋虎顺着话茬,将温家航线被卡和无端稽查的事点到即止地说了几句。他语气平和,只陈述事实,不加渲染,更不提赵家或温姨夫的龌龊,把重点落在了温如岚为稳住集团保障上下游生计所做的努力和承受的压力上。
欲速则不达,话不能多说,说多就露了急切。
有分寸,没诉苦,没告状,只摆事实。朴公不料他这么沉得住气,顿时对他多添了一份好感。护着家里人,知道给长辈留脸面,这份心性就难得。温老哥家的事不能不管,何况……这背后搅风搅雨的,手伸得太长了,敲打敲打也是应有之义。
他道:“你小姨,我是看着她长大的。识大体,顾大局,有你外公的风骨,也有你妈妈的韧性。委屈她了。”
既是定调,也是认可,立场已然鲜明。
随后他话锋一转,带着点语重心长的味道:“小虎啊,朋友托朋友,道义连道义。你扛着蒋家这面旗,是压力也是招牌。聪明人办事,讲究个‘舍得’二字,舍得下本钱,更要舍得用巧劲。有些事,硬碰硬是下策,四两拨千斤才是上乘功夫。要得,哪能没有舍?关键得看这舍,值不值,有没有换来该有的东西。”
这小子是块好材料,眼神里有股子狠劲,但懂得藏,值得扶一把。朴公有心提点他几句,既全了与温老哥的交情,也结个善缘。
他一口气舍出去的东西够得了,不过他也没指着事半功倍。蒋虎心里有数,面上照旧,姿态谦恭:“朴老金玉良言,晚辈受教。这两个字看似简单,可真往深了想、往实了做、掂在手里才知道重逾千斤,无奈我阅历尚浅,经的事少,见的世面也窄,到了节骨眼上才发现自己火候远远不够,该留心的该改进的,还要请朴老多多指教。”
朴公见他一点就透,应对得体,眼中赞赏之色更浓。蒋虎的“舍得”他看在眼里,有魄力,不怯场,却也不会轻举妄动,钻山打洞的本事不小,知道借势,知道藏锋,知道该在什么时候说什么话。比他父亲当年更有锐气,却也更懂圆融。
孺子可教。
临别时,朴公亲自他到门口,用力拍了拍他的肩膀,带着长辈的期许和一种心照不宣的承诺,俨然已将他视为可交的忘年小友,“你父亲当年在书画上就颇有悟性,可惜......时运不济。”
他顿了顿:“我记得你小时候来我这儿玩,随手涂鸦的几笔,倒有几分灵气和慧根。如今肩上担子重了,笔墨养心,也别丢了。明天......不,后天吧,把你近来的习作,不拘好坏,拿几幅过来我瞧瞧。”
看画是假,借此建立更稳固的联系和观察他心性才是真的。这已经不是客套,而是明确抛出了进一步交往的橄榄枝。
蒋虎心领神会,笑着点头,姿态做得十足地表示朴老厚爱晚辈惶恐,“一定将习作带来,请朴老斧正。”
他转去另一场应酬,在车上见缝插针地开了个电话会。这一场攒局的是宏远的李总,出了名的八爪鱼,脑筋一流,手腕活络,消息四通八达,信奉酒桌无难事,整天穿梭于各色饭局。今晚做东,美其名曰“行业交流,共谋发展”,实则是在政策收紧的风向下,探听虚实,寻找新财路,稳固旧联盟。
宴会厅里人声鼎沸,醇厚的香气混合着雪茄的辛辣熏得人头脑发胀。一个腆着啤酒肚的男人端着杯子凑过来:“蒋先生,来来来,再敬您一杯!听说您最近动作不小,魄力十足啊!温先生这一步棋走得......让人看不懂啊!蒋先生您可得稳住,咱们这些人可都指着您呢!”
温字像投入油锅的水滴,瞬间激起一片关心。
“哎哟,蒋总,温家这次可是伤筋动骨了!海关那条线.....啧啧,断了可惜啊!”
“听说股价跌得厉害?不知道有没有机会......抄个底?”
蒋虎笑了。
自断臂膀的苦果就让这些魑魅魍魉都跳出来掂量他的斤两了。抄底?等着啃温家的尸骨?还是想看看他会不会跟着一起垮?
他没说话,直勾勾地扫去一眼,对方的笑容僵了僵,酒立刻醒了。李总及时过来控场,用最官方的套话揭了过去。他拉过蒋虎介绍了一张名片,谢了顶,脑门油光锃亮的男人,手里有个项目折进去两个技术骨干,不过只要能把事平了油水确实厚。
烫手山芋,想借他的势去压事。蒋虎收了名片,没把话说死。
他的胃病最近天天犯,今晚喝进去的都是白的,胃里活像塞了块烧红的炭。他耐着性子与人周旋,捱了差不多两个小时桌上的喧嚣才稍稍降温。
杜叔借着递热毛巾的空档低声说:“护士的口供拿到了。春阳说谢重今天出了趟门,在城东旧拳场附近和王胖子的人吃了顿饭。来的人之前跟谢重住过一个屋,算有点过命交情。”
专挑谢重抹不开面子的人来。过命交情.....哼。
蒋虎遥遥回了别人一杯酒,嗯了一声:“把安心港的风声漏给赵家,用那个被黎处长盯着的报关行小经理。”
老狐狸逮着谢重不放手不是没理由,其实如果谢重真的在某些地方和他开口求情他大概率不会拒绝的,王胖子滑手归滑手,像条泥鳅,但作为泥鳅,东区那片泥潭里的门道和那些见不得光的线头,他摸得门儿清。真要收编了,用好了,未必不是一把趁手的脏刀。
求情,甚至不用求,只要谢重撒个娇他就会答应。
被他的手指撬开牙关,被他的气息灌满,示弱给他看。
把他的软肋和他的求,摊开在蒋虎的掌心里。
蒋虎可以答应他很多事情。
可谢重不会这样。
蒋虎想起来了,上次王胖子那件事还没过去。谢重自始至终没有表态,他们各自的怒火只是阴差阳错地断在了那一夜激烈到暴虐程度的情事上,身体在撕咬与纠缠中短暂地失控地达成了某种扭曲的和解。
他厌恶王胖子将谢重当作筹码的算计,又隐秘地渴望看到谢重不得不向他低头展露绝无仅有的脆弱时刻。
酒足饭饱各自散场,杜叔有点心疼地给蒋虎递过杯温热的醒酒茶,他接过来,几口灌下,暂时压下了胃部的翻江倒海。他闭着眼靠在椅背上,才问:“找他干什么?”
谢重应约了就说明有所松动,或者邀约的人不一般,否则他一点反应都不会有的。
杜叔斟酌着词句:“王胖子那来了两桩麻烦事,一件是黑鲨帮的,直接砸场,伤了七八个,扬言三天内要王胖子让出东街口的地盘,典型的武踢,立威来的。另一件......更阴险,金鼎会所派打着交流切磋验明正身的旗号,递了文踢的帖子,质疑王胖子打假拳,污了招牌,点名要派高手来验货。他们想求谢重回去打一场,谢重......应该没有当场答应。”
应该没有当场答应?什么叫应该?
杜叔从后视镜里看着他的脸色顿了顿:“王胖子现在是真到了悬崖边,武踢的那帮人凶神恶煞,昨晚他有几个场子的赌盘冷清得能听见耗子叫。文踢要是再输一场,或者被坐实了假拳的名声,不夜城这块招牌就算彻底砸了,他账上那点钱撑不了多久。”
踢馆,这种事不新鲜,地下世界弱肉强食法则最**最残酷的体现也在这里,其胜负关乎生存空间、经济利益、江湖地位甚至生死的全面战争。
意图立威的新团伙往往会选择拿有一定名气的拳馆开刀,以最血腥暴力的方式击溃守擂者,震慑其他势力站稳脚跟。
新鲜的是现在居然有人敢拿王胖子开这个刀了,而且还真开到了。
不用想也知道是赵家在背后捣鬼。
“文踢?规矩呢?”
文踢相对少见,派代表递战书,约定时间规则,表面有规矩,实则暗藏杀机。较量财力、势力、人脉,谁能调动更强的打手?谁能更快摆平官面?谁的靠山更硬?
杜叔道:“车轮战,耗垮了王胖子的招牌铁塔,铁塔最后是被抬下去的,肋骨断了三根,脾脏破裂。金鼎的人大放厥词,说王胖子手下没人,全是花架子。”
王老板现在是眼见着快要沦为笑柄了,再输一场立刻就成待宰羔羊,赌客会迅速流失转向更可靠的场子。他现在又经不起折腾,赌盘枯竭够剥他的皮了。
所以他会不惜一切代价死磕。
杜叔其实听到这个事报上来的时候觉得谢重真有可能回去打,他不是这么不干脆的人,以谢重的性格他不想管的话一个字都不会多说,点头或摇头,他不会拖泥带水。
王胖子掐准了七寸,赌的就是谢重还埋着点旧义气,命在他眼里没有那么轻。他有一种对过往同袍处境的本能反应,一种在泥沼里挣扎过的人对另一份挣扎的看见。就像他在码头那次,明明跟东泉毫无交情,可子弹飞来时他本能地推开了东泉。
惊魂一幕犹在眼前,他救东泉,是出于对蒋虎的服从?还是对杜东泉本人的认可?恐怕都不是。那大概只是他对“并肩作战者”的本能,甚至无关亲疏,只是因为那一刻的同道。
杜叔心里清楚,没一口拒绝几乎就算得上是谢重的答应了。王胖子派来的人,哪怕只是个昔日拳场的边缘小角色,只要沾着旧日泥坑的味儿,只要姿态够低够惨,谢重那点被硬壳包裹的、近乎本能的“旧义气”就会被戳中。
他或许厌恶王胖子,但很难对昔日“同道”的绝境真正袖手旁观。
想到这里,杜叔的心往下沉了沉。谢重这种沉默的应允在王胖子那边是天大的希望,在他这里就是不折不扣的麻烦引信。
蒋虎会答应吗?杜叔几乎不需要思考,答案非常清晰,不会。
温姨夫刚捅出的血窟窿还在汩汩冒血,任何一点外心的苗头,任何牵扯不清藕断丝连,尤其是王胖子这种处心积虑的攀扯,就像是背叛的种子,是必须扼杀在萌芽状态的危险信号。放在以前换个别的人,蒋虎恐怕早就处置了。
谢重在二楼的影厅里看了一晚上片子。
下午和阿飞的那顿饭是早在两天以前就定好了的,当时定的时候他没想那么多。阿飞算是他一手带出来的愣头青,管他叫哥,一副猛张飞的身板上长着张桃花眼的脸,笑起来时眼睛弯成月牙,露出颗俏皮的小虎牙。
以前他很黏谢重,热情像没关紧的水龙头全淋到谢重身上来,偶尔谢重会陪他蹲在流浪猫边上听他跟一群猫聊半小时今天鱼干够不够吃,但更多的时候谢重嫌他烦,眉头一皱,他立刻就把眼睛瞪得溜圆露出点委屈又无辜的神情。
不过后面他临时改了吃饭的地址谢重就猜到这顿饭的意图了,旧拳馆,一听就知道是王老板要他改的。那里有他赢掉第一个对手的血腥味,有还是小不点儿的阿飞塞给他消炎药的汗味,有王老板拍着他肩膀说“重仔,好样的!”时的古龙香,有最**的生存和最原始的基于拳头的流血的义气。
他知道他见旧识会被蒋虎的人审视,他知道他的一切行动都在蒋虎的视线范围内,他也知道这点情分在蒋虎的威压下不值一提。
但阿飞在电话里的声音变了调,透着走投无路的惶急,像被逼到悬崖边的幼兽,说,哥,你再救救我。
救。
这个字砸在谢重耳膜上,勾起一段泛黄的记忆碎片。他比谢重小八岁,他刚被拖进拳馆时,谢重已经打出了名头。谢重打完一场下来王老板和他说事情,角落里骤然爆发出尖利刺耳的哭嚎和挣扎声,谢重眼皮都没抬一下。拳馆里的买卖他见得太多,规则的一部分而已。他之所以抬眼瞥过去,是因为那哭声……太稚嫩了。
谢重对买卖见怪不怪,不会回头,更不会多嘴。上一个话事人尤其偏好颜色鲜亮的孩子,比如当年的谢重,但王老板接手后规矩严了些,至少明面上不收年纪太小的货。这种撕心裂肺的哭嚎,谢重很久没听到了。
他被管事从一个男人的腿上扒拉下来,哇哇哇地哭了三天三夜,在小黑屋里把自己嗓子哭劈了,最后高热昏厥,奄奄一息地蜷在地上。管事的等他彻底没了动静才进去,一瓢冷水兜头泼下,问他,还哭吗?
一般识相点的到这一步就该认命了,胆子小的更是吓得只会发抖求饶。但他不,他不求饶,也不像谢重那样扑上去把攥狗链的人打骂一顿,他又哭了。
管事:“......”
管事的当时是新上任的,被这没完没了的哭声搅得心烦意乱,眉头拧成疙瘩,掉下来一句:“堵上嘴,打!”
堵上嘴他也还哭,闷闷的呜咽和拳脚落在皮肉上的闷响交织。
谢重啃着苹果看了看,咔嚓咔嚓,汁水冰凉。管事在旁边跟他抱怨,这小孩儿被亲邻拐来抵一笔债,以前的家庭情况应该不错,不然不会是这种娇生惯养的小哭包,太能哭了,没日没夜。
再这么哭下去就该挪狗牢了。
谢重吭哧吭哧把最后一口果肉咽下,果核一丢,摸出半包皱巴巴的烟塞给管事:“歇会儿,让他自己再哭哭。”
那时谢重十五岁,王老板全盘接手了不夜城,他是王老板眼前挂着号的红人,有了一点点微不足道的、选择视而不见或多管闲事的权利。
管事接过烟,挥挥手,打人的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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