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都三皇子府邸
「《大衍律例》载:凡皇子者,未奉诏谕不得擅离宫禁,不可于京中私置宅院,大婚之仪毕,当速赴封国,非召不得返京。」
像赵昭这样,不仅久居京畿,更得陛下亲赐府邸、敕建宅园,纵观满朝也是独一份的荣宠。
得罪他实在不是个明智的选择。
沈菀枯坐在雅室内,就这么被晾着,起码有两个时辰了,墙上的古画,博古架上的前朝瓷器被她来来回回鉴赏了十几遍,虽面色无恙,实际上心里慌得厉害,只得对着白玉雕琢的观音像一遍又一遍的默念着吉利话。
赵昭将她与满室奇珍一同反锁,更像是一种不言而喻的警告:看,再尊贵的玩物,也仅是玩物。
他既能将你捧在掌心赏玩,就能将你掷入角落蒙尘。喜欢时,你是独一无二的珍宝;厌弃时,你便与这满室死物无异,甚至不如它们安静讨喜。
他要她看着,看着这些同样曾被他珍视的宝物,如何在日复一日的寂静中,褪去华彩,灵性湮灭,最终化为没有灵魂的摆设。这不是一时的惩处,而是一场精心策划的凌迟。一刀一刀,剐掉她所有的傲骨与妄想。
就在沈菀以为自己就要耗死在这方逼仄的天地中时。
“沈二姑娘,久等。”
伴随着清冽的问候,封闭的门栓再度抬起,赵昭终于露面了。
他今日瞧着心情不错,浓颜系的五官配上月色长袍,在晴朗日头的映衬下,当真是风光霁月的一盏明灯。
“虽同在京都,倒也难得相见,希望菀菀莫要与为师生分才好。”
三殿下说的从来都比唱的都好听。
沈菀屈膝行礼,红宝石耳坠在颊边晃出耀眼的光,她今日特意点了朱砂色的口脂,像刚啃过猎物的母狼,红的渗人,看起来就不是个规矩贤惠的姑娘:“臣女叩见三殿下,三殿下万福金安。”
赵昭的目光从她耀眼的宝石朱钗,一直蔓延到她脚下的镶金缀玉的绣鞋,居高临下的欣赏着面前之人伪装的恭顺。
沈菀始终伏地,没有得令,也不敢抬头,瞥着头顶散下来的修长阴影,越发不想与赵昭这样的人纠缠。
三殿下如此快的找上门,想必是麻记粮油铺子的事情漏了底。
是谁做的呢?
沈菀苦笑,赵淮渊这个狗疯子,总是能最精准的给她下刀子。
“近来京都风急,秋深露重,望三殿下早些添衣,臣女近来新得了些滋补的良药,虽微不足道,却是一片真心,特献于三殿下,盼殿下千岁康泰。”
千穿万穿,马屁不穿,别看沈菀嘴上说的好听,其实她跪的比谁都难受。
这见鬼的世道,随便哪个犄角旮旯冒出个贵人,都能让她跪到死。
赵昭那张宛若面具的脸,终于裂开一丝几不可察的松动。
他唇角牵起,温醇的声线里透着股后知后觉的亲昵:“二小姐有心了。何须行此大礼?若叫人瞧见,倒要编排本宫不懂怜惜,苛待相府千金。”
沈菀垂首谢恩:“谢殿下垂怜。”
不得不承认,赵昭能在这吃人的京都笑到最后,当真是将玩弄人心的权术淬炼到了极致。
男人移步到内间,主位落座,目光掠过沈菀低垂的眼睫,转而化为更深的玩味:“沈二小姐到底是有福之人,想必是闻到本宫茶室的幽香,这才风尘仆仆的赶来。”
呵,这话说的,好像我是条会闻味儿的狗一样。
本姑娘倒是不想来,只怕您不能轻饶了我。
沈菀眼波流转间唇角漾开恰到好处的浅笑,纤指轻拢袖口,姿态恭谨温婉:“殿下明察秋毫,臣女这点不足挂齿的小心思,果然什么都瞒不过您。”
赵昭亲手斟了盏茶汤,推过来,并没有问沈菀想不想喝,热情道:“南诏新贡的紫芽春,与你今日的穿戴的钗鐶不同,这是圣人才能享用的好东西。”
“他这是在话里话外的警告我,东宫有的他有,陛下有的他亦能得到。”
沈菀不动声色的端起茶汤,晶莹剔透的白瓷杯子在唇边虚晃一圈:“这茶幽香扑鼻,果然不同凡响,谢殿下赏赐。”
说实话这茶汤没什么特别的香味,沈菀全程都在担心里面是否下了毒。
男人见她长睫呼扇呼扇的,不知道在想什么,越发起了捉弄的心思。
沈菀一个没注意,赵昭那张过于精致俊美的脸伴随着通体的月桂香气,扑面而来:“比起京都寻常女子的羞赧遮掩,沈二小姐的知情识趣儿倒是让本宫欣赏。”
他颇有兴致的逗弄着‘猎物’:“沈相爷满腹经纶,听闻沈家后辈在耳濡目染下也是才情满腹,不知二小姐棋艺如何?”
沈菀垂眸,棋摆在案上,黑子白子犬牙交错。
对面的黑子看似被围,实则暗藏杀机。
“他这是在责怪我没有跟沈正安站在一条线上去攀附他。”
赵昭这样的男人固然优秀,可是相处起来也着实累人,凡是总要靠猜,可人总有运气不好的时候,若是一不小心猜错了,那可就难受了。
“臣女棋艺粗浅。”沈菀执起白子,轻轻放在天元位,“走的每一步看似筹谋良久,实则逼不得已罢了。”
赵昭瞳孔微微眯起,话说到这份上,她居然还敢装傻充愣的骗他,若不是凿实了证据,今日当真又要被她的楚楚可怜姿态给糊弄过去。
多年部署的暗桩被一夜拔了个干净,赵昭本就心怀怒火,若是换做别人,他早就杀了,可偏偏背后搅弄风云的是她。
他实在不是个贪恋女色的人,有时候对女人近乎于冷血薄情。可沈菀长得实在是过于美艳,又与他早在年少时就牵扯不清。
无数个午夜梦回,他都幻想着问鼎至尊后将其招揽入后宫——届时便可以随意的蹂·躏·践踏·享用她那楚楚动人的娇媚。
“你不该拿本宫当个猴子戏耍。”赵昭的手倏然抬起,轻松扼住了她的下颌。
他的凶悍素来是内敛的,恰如静置的深海,也正因如此,一旦风暴掀起,代价才愈发难以估量。
“沈菀,东宫许了你什么好处?”
三皇子的声音低沉,如同情人分道扬镳时的絮语,“侧妃还是将来的皇贵妃?你该不会以为本宫那自命不凡的皇兄,真的会将太子妃的尊位,许给一个声名狼藉的‘失节’女子?”
失节女子?又在羞辱她吗?沈菀觉得这话十分耳熟。
好像赵淮渊也说过一样的话。
原来在这些男人的心中她并没有什么特殊的地方——声名狼藉且失贞、失洁的女人。
“在赵玄卿眼里,你左不过是个……略有风致的玩物罢了,居然胆敢为了讨好他背叛本宫。”赵昭目光阴沉,像是能生吞活剥了她,“你可知,那些被本宫厌弃的人,最终都是何下场?”
“殿下说笑了,东宫的门庭太高,臣女从不敢妄想高攀。”
她声音微哽,带着一丝被逼到绝境的凄惶,随即像是豁出去般,泪珠滚落的同时,话语却掷地有声。
“在太子爷眼中,臣女是玩物。可在三殿下您眼中呢?臣女恐怕连玩物都算不上……您执棋天下,众生在您眼中不过皆是子、皆是路,顺者伸伸援手,逆者便是那垫脚的砾石,何曾正眼看过一分?”
赵昭闻言一怔。
多少年了?自他披上这身尊贵皮囊,执掌生杀大权以来,早已无人敢直视他眼底的深渊,更遑论如此不加掩饰地,一语道破他精心层叠的伪装。
可真正让他心头蓦然一空的,并非这僭越的冒犯,而是她话语里那份冰冷的、毋庸置疑的透彻。
沈菀那双眸子,映不出半分对皇室荣华的向往,只有一丝极力压制却不慎逸散而出的……厌弃。
有些东西,他自认分得清真假。
而后一丝极其陌生的情绪,悄无声息地浮了上来——那是怜惜。
这缕怜惜来得如此突兀,与他素日的阴毒狠戾格格不入。
他看着她倔强而立的身影,在逆光中勾勒出单薄而傲然的轮廓,竟恍惚觉得,将这株带着露水清韵的花,强行碾碎在自己这片污浊的泥沼里,或许……也是一种残忍。
沉寂片刻,上位者笑了。
“……是我走眼了。”他俯身逼近,温热的吐息拂过她耳畔,言语间是前所未有的专注,“是我小瞧了你,你对东宫本就无意。”
话语未落,他情难自禁地衔住那近在咫尺的莹润耳垂,如同攫取一枚甘甜的果子。
这倒是让沈菀惊了。
“三……三殿下自重。”
沈菀不算体面的将身子从男人呼吸炙热的怀抱中挣脱。
赵昭也不生气,修长指节再次抚上沈菀的手腕,根本不容她有任何的抵抗。
“原想将你招揽到麾下,可惜你并不是个乖顺的女子,就算拢到跟前……也难免日后不会反咬本宫一口,”
男人好看的眸子像碧波万顷的大海一样,温柔的几乎要把沈菀溺死在里头:“恐怕就连我那个自恃清高的皇兄,也别想在你身上讨到一丝一毫的便宜。”
沈菀讨好的回应着:“殿下过奖了,纵观我朝,菀菀未曾遇见像殿下这般如此清明豁达之人。”
“先别忙着捧,”赵昭的拇指按在她脉搏处,似笑非笑的凝视着她,“并非本宫不想杀你……而是你本就毒入骨髓,活着反而比死了更受罪。”
沈菀:“……”
赵昭勾唇:“狠毒的丫头,也不知道服了什么虎狼药,竟然暂时镇住了毒性发作,可终究还是难逃一个死字。”
谁能想到尊贵的皇子竟然精通医术,沈菀不由得想起上辈子太子爷猝不及防的暴毙,或许,一切动荡的源头都在面前的男人身上。
沈菀顺势求饶道:“既然殿下知晓臣女命不久矣,更加不必将臣女放在心上。”
“想求本宫放了你?”赵昭温热的呼吸若有似无地拂过她的耳廓,“天底下哪有这么便宜的事?”
他低笑一声,声音里带着几分危险的宠溺:“你趁本宫不防备捅的刀子,本宫可以既往不咎,还能举国之力帮你寻求解毒的法子,东宫能给的本宫亦能,甚至更多。”
沈菀睫毛轻颤,事情终于聊到了关键:“殿下想要什么?”
赵昭鼻尖几乎碰到她的鼻尖,声音轻极了:“我要你。”
这三个字轻飘飘的像一片羽毛落入深潭,却在沈菀心头激起千层浪。
她抬手按住心口,那里正不受控制地剧烈跳动着,她很确定,这种不受控制的悸动绝非她的意志,而是这具身体原主残留的本能。
那些零碎的画面不断在脑海中闪回:朱红宫墙下,年幼的皇子将摔倒的小女孩扶起,指尖拂去她裙角的尘土;御花园里,少年折下一枝早春的杏花,别在她的发间……
沈菀闭了闭眼,试图将这些不属于她的记忆驱散。
可越是抗拒,心口的灼烧感便越是鲜明,仿佛有细密的针在扎,又酸又疼。
她猛地偏头打断铺天盖地的回忆,红宝石耳坠在脸颊上抽出一道刺目的红痕:“恕臣女不能答应殿下。”
沈菀指尖一翻,一份密札现于袖外,引诱道:“殿下,沈家在京中经营多年,家父门生故吏遍布天下,这里面的都是昔年受过沈家提携的书生,如今遍布京畿内外的官场,有了这份名单,如同攥住了丞相大人的脖子。”
赵昭眼底一亮,笑意浮上唇角:“菀菀果然知趣,此礼甚合我心。”
他伸手欲取,沈菀却手腕一偏,令他落空。
赵昭挑眉。
“非是投诚,此为交易。”她迎上他骤然转冷的目光,字字清晰,“臣女对京中争斗并无兴趣,也给不了三殿下任何助力,只求殿下高抬贵手,若是殿下不想跟臣女交易……”
“嚓”一声,赵昭手中的玉盏应声而碎。
“你想怎么样?又能怎么样?沈菀,别考验本宫的耐心。”
沈菀佯装镇定道:“若是殿下不想跟臣女交易,这封密扎同样会出现在东宫,殿下的损失更大。”
“沈菀,你在要挟本宫?”
“哗啦”一声,棋盘倾覆,黑白玉子如雨点般砸落在地。
……赵昭终究没发狠当场掐死沈菀。
沈菀抬头对上男人那气急败坏的背影,试探着:“殿下的意思是……臣女可以滚了?”
赵昭背对着她,肩膀微微起伏:“滚。”
这个字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
沈菀如蒙大赦,提着裙摆狼狈退出珍宝阁。
刚转过回廊,就听见身后传来一阵叮叮咣咣瓷器碎裂的声响,夹杂着赵昭压抑的喘息。
沈菀唏嘘,上辈子倒是没听说,这位三殿下气性如此大。
一路小跑到马车上,才后知后觉的知道怕,沈菀指尖颤抖地扯下那对东宫赏赐的红宝石耳坠,
“影七,快,将蛰伏在三皇子府的暗桩全撤了,三皇子今日虽没杀我,但必得扒我一层皮。”
“是,主子。”影七不敢耽搁,当即闪身上马,呼啸着离去。
五福极有眼色的冲着身边一干随从道:“快,回府。”
而后撂下车架上的帘幕,紧忙给沈菀递上安神茶。
沈菀一摆手,她咱现在对喝茶心有余悸,哑着干涸的嗓子道:“换酒。”
五福照做,而后一整盏甜酒悉数被沈菀灌进喉咙。
五福紧张道:"主子,三殿下府上的护卫,刚刚可是把咱们得马车都给围了,奴险些以为今日要见血光才能脱身,究竟出了什么事?”
沈菀面色死灰,事实上,她也侥幸赵昭今天没一刀宰了她。
“赵昭都知道了,而且从他今天对我的态度上看,麻记粮油铺的账全都算到了我的头上。”
五福担忧道:“三殿下会不会将您的底细告诉相爷?”
沈菀望着车窗外渐暗的天色,“他不会。”
“赵昭和沈正安的结盟就像两只蝎子,既想相互依仗,又怕对方先蛰死自己。他也不想父亲知晓沈府有我这么个步步为营的女儿,只会影响他对沈府的控制,现在比较麻烦的是,不知道赵昭到底掌握了多少咱们底细。”
五福闻言也是一阵忧虑:“事情都是东宫出面做的,咱们得人只是递了个消息,怎会如此快的查到咱们头上?难不成是东宫那边出了岔子?”
沈菀敛眉,又一杯热酒入肠,总算是从惊慌中暂时冷静下来:“五福为何会怀疑东宫?你不是一向都认为东宫的太子爷是个很好的人吗?”
这话倒是把五福给问住了。
“可知道这件事的除了我们就只有东宫……再有就是……那位!可那位行径虽有乖僻,却对您掏心掏肺……”
话至此,五福也不敢在说下去去了,主子和那位的爱恨纠葛,她这个局外人哪有置喙的立场。
“是啊,连你都瞧出赵淮渊对我挖心剖肝的情,连你也觉得就算是东宫出了问题也不能是他,可事情还是陡生变故了。”
沈菀放下手中的酒,突然很轻地笑了:“会是他吗?”
或许在这场博弈里,最危险的从来不是面前的敌人,而是这些自以为愿意为她赴汤蹈火的人。
两日后,沈菀最担心的报复还是发生了,尽管她早有准备却依旧措手不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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