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初七,郎情妾意的好日子。
惠和坊三皇子宅邸传出震天的厮杀声,随之飘散开来的是震动整个京畿的血腥气。
两条街之外的角楼站满了情意绵绵的男女,已然无人抬头欣赏头顶绚烂的灯海,纷纷盯着火光冲天的府邸不停张望。
就着远处的杀戮,沈菀手腕轻转,酒液倾泻而下,更像是一种无声的祭奠。
尖锐的骨哨声次第响起,刺客应声而动,如潮水般一**涌入三皇子的府邸。
高高的角楼顶端,沈菀与六爻并肩而立,静静地俯瞰着下方仇人的地狱火海。
六爻忧心忡忡地望向沈菀,她近来的状态,几近疯狂。
“南境所有蛰伏的刺客都已涌入京都,如今赵昭的府邸,如同引蝇的腐巢。用不了一个时辰,尸首便将堆积成山。”
沈菀的侧脸在下方火光的映照下,显出一种玉石俱焚般的死寂。
她冷冷开口,声音不高,说出的话却足以让亡命徒们疯狂:“传令,凡斩杀赵昭心腹,赏万金,累计十人者,赐自由身,若能取下赵昭首级,本座亲自送他出境,另赐,黄金百万。”
“九悔若在天有灵,真该看看,我们的小主子是如何为他疯这一场。”
话虽如此,六爻更多的是心疼沈菀,不由得转了话题,像是许起某个浪漫的愿望。
“菀菀,若哪天六哥死了,你莫要像今夜这般挥霍。倒不如留着银子,替我选处清净地,修座体面坟冢,再花万两黄金雇上一群孝子贤孙……风风光光的替我哭一场。”
沈菀终于从下方翻腾的火海中移开视线,眸光直直刺向他:“六哥,不会有那一天。”
她顿了顿,带着不容置疑的决绝:“除非我死在你们前面。”
六爻一怔,他有些后悔,不该在她面前说胡话的。
男人狭长的眸子罕见露出纵容的笑意:“自然,奴要好好活着,还要替小主子把前头的路扫的干干净净。”
“主子,六哥。”一道黑影如鬼魅般掠上角楼,悄无声息地融于檐下阴影中,正是影七。
沈菀与六爻不动声色地后退,借石柱掩住身形,与远处喧闹的赏灯人群彻底隔开。
影七的声音如丝,精准地传入二人耳中:“寒蝉的弟兄已经杀穿了赵昭的护卫队,但赵昭府中竟藏了近千死士……今夜事,恐难成。”
“千名死士?咱们三殿下当真是被逼的狗急跳墙,连日后谋朝篡位的棺材本都亮出来了。”
沈菀略作思量,笑吟吟的看向六爻:“六哥,今夜怕是不成了,不过有人曾教过我一句话‘死罪可免,活罪难逃’,接下来我们该当如何好呢?”
“好人不学,偏学那歪的邪的。”
六爻恨不得将奚奴这个狗东西杀了,他在沈菀的生命中留下的痕迹实在是太狠太深。
他转身思量道:“老七,派人去报官,将大理寺、巡检司、皇城司以及城防救火队都拉倒三皇子府上,不为别的,就让这么多双眼睛都凑近了数数,堂堂皇子,竟在府邸豢养千名死士,届时自有人替咱们出手。”
沈菀闻言眼睛亮了:“如此杀人不见血的法子,妙极!”
六爻好看的薄唇勾起温柔的笑意:“主子谬赞,咱们当宦官的,别的本事没有,让人难受的法子多的是。”
前头二人你一言我一句的互相恭维着,看的影七浑身滚起一片鸡皮疙瘩:黑心肝的主子的和坏心眼的六爻,出奇的登对。
“赵昭自是不能轻饶他,那位呢?主子可想好了如何打发?”六爻刻意挑着沈菀心情转好的时候提及此事,在他看来,奚奴的事可比什么三殿下要棘手多了。
沈菀依旧弯着眸子,似乎心情并未因为提及某个男人而受到影响。
“死罪可免,那是因为我杀不了他,活罪难逃,自然就要挑他最难受的地方下手,我们之间,自是知道在哪里捅刀子能让对方难受。”
**
京都安乐坊,街边茶肆。
蒸腾的热气裹着茶香,弥漫在喧闹的市井中。
风尘仆仆的货郎搁下茶碗,用袖口抹了把嘴,笑着朝小二搭话:“京城的小孩儿瞧着都比我们乡下的有灵气,都说皇城根底下出秀才,当真不假,听听这哼唱的曲儿,一套套的还挺好听。”
店小二闻言,却投来警惕的一瞥:“客官是外乡来的?刚进城?”
货郎惯会看人脸色,眼珠一转,凑近些压低声音:“可是……京城里出了什么事?”
小二左右张望,将他拉到跟前儿:“看您照顾生意,便多句嘴,想在京城平安,就得学会听不见,看不着。”
见货郎猛点头,且是个机灵人,小二顿了顿,意味深长地问,“惠和坊,知道吧?”
货郎一惊:“那不是贵人们的地界?”
小二又压低了声音,紧张兮兮道:“前儿,说是有皇子遭到刺杀,哎呦呦,救火队赶到的时候满地的尸体堆成了山……可您猜怎么着?陛下非但没抚恤,反倒把皇子狠狠申饬了一通!”
货郎撑大嘴巴:“天爷!亲儿子遭了难,陛下就不心疼?”
小二意味深长地反问:“是啊,当爹的怎就不心疼儿子呢?”
“难不成是当爹的想杀自己儿……”货郎倒吸一口凉气,后半句却是不敢再说,“不能吧,虎毒还不食子,那皇子可比金疙瘩都金贵。”
小二说的头头是道,竟像是真知道什么内情似的:“金贵?没听见满街的童谣么?咱们陛下有了‘新儿子’,据说就是那位鼎鼎大名的仙芝公子,一直藏在沈相爷的府上养大,听说教养的颇为成器,从前那些……可不就碍眼了吗?”
货郎恍然大悟,喃喃道:“都说五个指头没办法一般齐,看来皇家也一样。”
大衍禁宫 太极殿
“沈园有棵梧桐树,宰辅门前紫气浮。
凤凰于飞梧桐木,麒麟蒙尘待日出。
若问福地何处是?沈家门前可祈福!”
金銮殿上,惠景帝阴沉着脸,随口念着京都城内遍地传唱的童谣,嘲讽道:“沈爱卿,朕竟不知相府如此人杰地灵,竟然还养着朕的‘儿子’?”
满朝文武噤若寒蝉,沈正安跪伏在地,额头抵着冰凉的金砖,冷汗早已浸透朝服。
一日前,赵淮渊的身世突然漏了。
宰相府里竟然养着陛下当年在秦淮河畔一夜风流的私生子,此事迅速在京都引起轩然大波。
更糟的是,御史台不知受谁指使,竟将一份密札呈到御前。其中详细记载了沈相爷遍布三司六部的门生故吏,结党营私的意图昭然若揭。
不仅如此,御史台的言官更将前些年两位皇子暴毙的旧案重新翻出,一并煽风点火,直指沈相爷暗中布局。
倒不是御史台多管闲事,而是这密扎上的内容跟小广告一样,贴的满大街都是,搞得御史台不出面都不行。
现如今,京都街边切凉糕的都知道,咱们沈丞相门生故吏遍布天下。
就连花楼里略通文墨的姑娘,对着那流传出来的密扎,都能跟恩客调笑两句:“爷您看,这陈瀚林和刘督军,表面上是同僚,背地里啊,是连襟!这关系,可比跟您还近呢!”
说得比自家亲戚还门儿清。
赵昭原本视作筹码的密扎,此刻成了烂大街的八卦骚词儿,气的他险些没派人直接灭了沈家满门。
不过更让他感到羞辱的是这个突然冒出来的九皇弟。
细细想来,前些日子假意向他通风报信的也是此人,凭傻子也能看出来,近些日子东宫和他府上的争斗都是此人挑起。
待太子爷和三皇子骤然反应过味来,纷纷杀红了眼,新冒头的皇弟他们自然不敢明面上下手,便毫不顾忌的将炮火对准了沈正安。
金銮殿上传来沈相爷的哀嚎:“臣惶恐!”
老狐狸罕见失态,直喊冤枉:“皇子遇害之事,臣实在是不知。”
赵昭看似平静地陈述,句句却直指要害:“沈相结党营私,权倾朝野已是事实。而今更意图染指禁宫,其心可诛。”
他转向惠景帝,沉声道:“父皇,权相生异心,乃国朝第一大患。”
太子赵玄卿安稳的站在一旁,有赵昭在前面穷追猛打,他自然乐见其成:“父皇,儿臣也觉得三弟言之在理。”况且他答应过沈菀,要尽快让沈家彻底滚出王朝的权利中心。
惠景帝盯着沈正安,眼底尽是厌恶,这种厌恶,无疑成了沈府上下的催命符。
秦淮河畔的旧债,是帝王此生竭力掩盖的逆鳞。
他将这个秘密藏在永夜峰上,二十多年过去了,竟然让他最信赖的臣子给扒了个底朝天。
这已不是欺君,而是将刀尖抵在了他的咽喉!
帝王胸中杀意翻涌,最终化作一道掷地有声的旨意:“沈正安结党营私,欺君罔上,即日起闭门思过,无诏不得入朝!”
沈相爷混迹官场半辈子,一生的荣辱尽在金銮殿上,闻言,一时间内外忧惧、急火攻心的昏死过去。
惠景帝不为所动,冷言冷语命令道:“将这不忠不义的狗东西拖出去,朕瞧着碍眼。”
这话面上训斥的是居心叵测的沈正安,实际上指摘的却是阶下跪着的赵淮渊。
赵淮渊内心也是一番叫苦,大衍皇室的折辱和怠慢他压根不放在眼里,他更在意的是沈菀。
不愧是自己一手调教出来的狠毒丫头,一出手就让他沦为众矢之的。
自打几日前街边童谣泛滥成灾,刺杀他的死士就一波又一波的没断过,京都数得上名号的皇子和亲王,一个都没闲着,东宫更是明火执仗的纠集大理寺在搜罗他的陈年旧账。
眼下竟成了死局。
可金銮殿近在咫尺,他苦心经营多年,岂能在此刻投子认输?
更何况,若他此刻退却,他与沈菀之间那点微弱而珍贵的关联,便彻底断绝——这比让他放弃复仇,更让他无法忍受。
许久,内侍监的掌印太监亲自将赵淮渊引入太极殿。
这位明珠蒙尘的九皇子,此刻成了百官目光的焦点。
他静立如渊,挺拔的身姿宛若覆雪的孤峰,那股由内而外透出的寒意与贵气,完美继承了大衍皇室最优越的形貌特征,带着一种无声的威仪,教人望之而生敬畏。
“儿臣,叩见父皇。”他的声音低沉清冷,不似其他皇子那般谄媚讨好,反倒透着几分疏离。
金銮殿上,惠景帝端坐龙椅,浑浊的目光落在阶下跪着的青年身上。
殿内群臣噤若寒蝉,谁也没想到,昔日相国府里施粥讲学的仙芝公子,竟摇身一变成了大衍皇室的九皇子。
惠景帝盯着那张与自己年轻时七分相似的脸,眼底闪过一丝厌恶。
这个儿子,原本可以丢在阴暗角落里,替他当一把只管杀人的刀。
可沈正安这个狗东西偏偏自作聪明的将这件事捅出去了,事到如今,若是任其流落在外,将来对大衍皇室也是个隐患。
皇帝缓缓开口,声音冷硬:“想要认祖归宗?哼,那日后便谨守本分,莫要辜负朕的期望。”
群臣一时间也是错愕,没想到皇帝竟然是这副态度,可若是细细想来,这位皇子的出身实在是不堪,也不怪陛下如此冷淡。
赵淮渊跪地叩首:“儿臣,谨遵父皇教诲。”
赵淮渊纵然恭顺,但景皇帝一瞧见他眉宇间的神色,总是想起那个胆大包天的娼妓,厌恶道:“自今日起,朕赐你淮渊二字,望你时时刻刻恪守本分 ,莫要辱没大衍皇室。”
自此之后,赵淮渊这个名字彻底走入了大衍王朝的历史。
「《大衍王朝录》载:天启十二年景王南巡,夜泊秦淮,幸贱籍舞姬,潜育一子,流落市井。惠景三十五年夏,陛下偶得之,乃使其归宗室,序九,名曰淮渊。」
市井街巷里对这位民间来的九皇子充满了好奇,酒坊甚至一连出了七八个版本的故事。
沈菀坐在茶肆里,自然听到了民间百姓关于这位九皇子身份的议论。
她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袖中的桃木簪子,反复咂摸着陛下的赐名:“淮渊,看来当年秦淮河畔的风流一夜,至今让陛下回想起来都如临深渊。”
帝王之心,向来冷硬如铁,惠景帝压根儿就没把赵淮渊当儿子。
这个出身卑贱的皇子,不过是帝王用来铲除异己的利刃。
可偏偏这把刀他早就失去了掌控。
前世,赵淮渊血洗皇城,不惜踩着至亲的尸骨登上权利顶峰。
事到如今她才明白,这世间的疯狂,从来不是无缘无故。
是啊,这世道对他绝情,他又何须仁慈?
“主子,起风了,咱们回吧。”五福轻声提醒。
沈菀回神,拢了拢披风,大衍的天,很快就要变了。
而她,又该何去何从?
总归,他们这些活着的都要替九悔偿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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