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在江沅印象中，父亲就是娘亲口中的阿敞，一个热情大胆的小伙子，永远停留在娘亲年少时的记忆中。
至于江沅的记忆，她心底模模糊糊有一道影子，影子欢快地叫她“小沅儿，小沅儿”，她无数次地想象影子容貌，该是一个青春洋溢的笑容，有着刚强健硕的肌肉，才能带着娘亲，从遥远的北边来，又去往胡地的沙漠，永远地栖身在万里黄沙间。
“你说过，父亲是世上最善良，最勇敢的大英雄。他单枪匹马就敢闯黄沙，还一身义勇，救了吴老爷性命。”
“可是你没听过我和你爹的故事。”
江沅喜得瞪圆了眼睛，娘亲说了多少父亲的故事，却从来对他们相处的故事缄默不言。江沅知晓，娘亲有多爱父亲，说过往事，娘亲忆起二人相处的点点滴滴，会难过，会伤心的。
江娘清雅又淡然的口音中，仿佛又回到待字闺中的少女时，那个精美到极致，却失去了生机的，遗落在记忆角落的家中。
江家坐落于北境都城，不似中唐的温柔水乡，那是一处极干极燥之地，养出的人也定是极耐得住恶劣的环境，身强体壮的。江小娘子却是一个意外，才露梢头的的年纪，生得娇小纤细，眉若江南春柳，转眼清波荡漾，是江家大族的掌心宝。
那天，江家小娘子盛装出行，与母亲一同去往城外郊野之地的篁祖庙中进香祈福，祈祷江家未来的女婿是一个前程青云的青年郎，祈祷江小娘子未来的夫婿才貌俱佳，合小娘子的心意。
“那是我和你爹第一次相遇。山路崎岖，路上荒寂得紧，有一种危险即将来临之感，我穿了繁饰的衣裳坐在马车里，忽然听见外面一阵喧闹，隐约有人喊有狼，马车突然加快速度，剧烈的颠簸将我磕落座下，好不容易扶稳了车壁，掀开车帘一看，前头车板上空空荡荡，赶马的车夫竟然不见了踪影。那时候真是吓得什么都不知道做，看着惊马拉了车横冲直撞，好几下都差点翻倒沟里。这时山里有一个背着柴火，徒步而行的少年。”
江沅惊叫：“那是父亲！”
“是，那是你父亲。一人背了他两头高的柴火，看了前方冲过来一辆没人掌舵的车马，丢了柴火便飞身跨马拦截，惊马受了刺激，又被束缚他的缰绳勒痛了，狠狠地嘶鸣，开始激烈地摆身反抗，就这样连人带马翻下了深沟里。”
“啊，后来怎么了？”
“我昏了过去，似乎过了很久很久，当我睁开眼的那一刻，我趴在一个还未长成，却已然坚实有力的肩膀上，颊边感觉贴着一处浸着汗珠的灼热皮肤，我微微转头，那是一张眉目分明的侧脸，浓眉斜飞入鬓，眼眸中有黑亮而坚定的光芒，和你的一样。”
江娘看着女儿闪着灵动的光的黝黑眼眸，陷入过往温情的回忆。
“那人察觉了动静，脚步也不停，只是喂地叫了一身，问我是哪家的小娘子，我说是城头锦守江家，他又问怎么一个人在马车里，我说遇了狼车夫自个儿走了，他还想问，我却挣扎着要下来。他就将我放下，甫一落地，脚腕传来钻心的疼，直接就软倒在地上了。这时候抬头，才见了他全部模样。”
小江婉呆呆地仰头看着那少年。少年眉眼生动，挑了一边眉毛道：“看，你一人走不动道的，还是我背你吧。”说着又将江婉拉起背在背上。深一步浅一步，汗水湿透了后背，少年累得气喘嘘嘘，却从未将江婉放下来，踏着月光将娇弱的小娘子送回了家。
“他的模样，只一眼，我便记了半生。后来我又趴在他背上，他有说不完的话，可我的心却像失了节奏，我的胸膛贴着他的后背，我拼命地忍着，害怕被他听见，却是越紧张，却越不受控制。我只好将脸埋在他肩膀上，藏住我的神情，听着他说话时胸腔传来的震动，心底有一种从未有过的感觉，像儿时偷偷抿了母亲杯盏中的青梅酿酒，醺醺然满天地的醉梅清香，再难从中醒来。”
江沅也听得醉然，似乎真的见到年少时的父亲母亲，于静谧月华下相遇相依，半生相随。
“我这辈子最幸运的两件事，第一就是遇见了你父亲，第二便是有了你。”
“你说过，我的性子随父亲，你看到我，就像父亲一直陪伴在你身边。”
江娘感受到女儿的依恋，笑眯了眼睛，岁月的痕迹爬上了她的眉角，当年春心萌动的少女年华渐逝，可少年却再无法陪伴在她身边，一起到白首而立，子孙满盈。
窗外乌云散去，皎洁的月光重新铺流于静谧的夜晚，屋内烛光摇曳，江沅回念父母的少年事，渐渐迷了双眼，沉沉睡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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