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沅同娘吃过晚饭,回到房中,才发现床头整整齐齐叠着一件衣裳,正是江沅当天穿了小斯服换下的衣裳。一旁还有一个精致的食盒,清幽地散发着各色的软糯甜香的点心香气。
江沅提了食盒,飞奔出了后院,月光立于梢头,院中一片清雅宁静之色。她望过一排清净的墙头,于树前停下。
浓密树荫中,一角熟悉的影子,安静而清疏。
影子听到动静,探目低眉,瞧间下方仰头而视的江沅。
一派安宁。
江沅仰着脑袋回望,树上的眼眸隐藏在阴影中,一如既往地淡然悠远,还有一丝刚睡醒的迷茫。
“你待上头作什么?”
安静一会儿,才有声音传来。
“等你回来。”
“我回来了,你怎么还不下来?”
那声音闷闷,“你在生气。”
江沅哼一声,提起食盒朝上头摆了摆,“你不下来,我就一个人吃完啦!”
那身影才动了动,慢慢地滑下来。江沅已经坐在树根下,背靠着树干发呆。
吴砚跟着靠在她旁边,看着放在他们中间的食盒,便知道,阿沅气已经消了。
“时间过得可真快,还记得么,我们第一次爬树的时候。”
江沅望着飘渺云丝中的月亮,忽发感触,“那天,你在下边托着我,我踩着你的肩膀,够着枝丫上去了,回头把你拉上。结果你刚上来,我一踩空,抓着你的衣角一起跌回了地上。我当时哭得可凶啦,你却只是红了眼角,一点声音也不出。后来我娘和方姨把咱俩臭骂了一顿,也没让我们长记性。那时候觉得树高得很,如今却已经不值得一提起啦。”
吴砚想起那时的模样,忍不住弯了嘴角。
“你还说呢,当时你非要上树掏鸟窝,拦也拦不住。”
“可你还不是同我一起上树了。要不是我带着你,你这会儿别想爬得那般轻松。还有还有,第一次见你的时候,你就是一副书呆子的模样,坐在书桌旁半晌不带动的,我当时就想,这小孩可别是睡着了,抽走你面前的书,看见你眼睛睁得大大的,才知道你原来真的在认真看书呢,可还是一副呆呆的模样,到现在也一样。”
好一会儿都没有听到说话声,吴砚转头看向江沅,却见她也回头看着他。
吴砚心中一跳,猝然错开了视线,听她继续说着。
“今天一个说书先生说了一句话,世界上虚虚实实真真假假,只有自己的心相信了,才是真的。我忽然想起来,咱们认识了这么久,从小就是最要好的,怎么会因为刚认识不久的小女孩生气呢?所以,我想,是有东西在作怪。现在,我想知道答案。”
江沅一向捣鬼调皮的,从未听她如此认真地说话。不同寻常的气氛,让吴砚心跳微微急促。她忽地倾身向他靠来,那双黝黑灵动的眼眸此时承了月光,蓦然近了,带起微微的风,风中有糕点的清香,幽幽袭来,如雾渺然。
吴砚忍不住回头看她。
一触温软。
两双眼睛皆是呆然。
江沅蹴地起了身,带着雷跳似鼓的心脏,逃也似的窜进了屋子。
食盒连带着翻倒在地,滚出两块糕点,咕噜咕噜,撞上一块石子,停下。
满院银辉弥散,遗落一个满脸透红的少年,还有那迟来的心跳。
屋里,江沅藏在被窝里,身体缩成一团,手覆在心脏前,拼命压制着心跳。
时间一寸寸流逝,那翻来覆去的少女渐渐平缓了呼吸,规律而悠长。
梦里,牛羊成群,青草地像稻浪一般起伏,放羊的少年累了,躺在柔软的草地上,旁边有羊羔一般柔软的女孩,与少年手握手,静静望着地清风吹拂过的蓝天。江沅沐浴着温暖的阳关,呼吸草原上青草的芳香,带着合不拢的笑意侧头,身旁的少年安静疏朗,嘴角有温柔的笑窝。
“小砚子……”
谁在宁静深夜中,喃喃低语;谁又在深夜宁静中,红着脸儿,呆呆睁眼至日升?
江沅这几天都没能和吴砚说上一句话,一半是因为那晚奇怪妙的失误,一半是因为江沅早出晚归,躲着不愿见他。
想起那晚,江沅心跳突突,臊得恨不得从这个世界上消失。她明明只想亲他的脸颊的,谁曾想……
江沅在心头不知翻腾多少回合,脸上粉粉润润,嫣红初覆,早已飘到九霄云外。
这时忽然“啪”一声脆响,江沅登时回神,只听那独到沧桑的嗓音悠悠传来——
“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喝彩声后,人影散去。
江沅上前道:“孙爷爷!”
“哎,小沅又来啦!”
这几日,江沅正是躲到着茶棚来了,听着孙先生口中天南地北的故事,俗世间多少爱恨嗔痴,将心间微晃的动念暂时遮蔽。
“孙爷爷,今日,我想好了要讲的故事!”
“好,让我听听,什么样的故事,能换得爷爷的故事。”
“这个故事虽然不是我亲眼所见,却是我娘亲极为珍重的回忆,那是我父亲的故事,他是一个大英雄……”
江沅眼前浮现娘亲怅然的面容,岁月打磨得不再光滑的脸上,依旧可见年轻时候的眉骨风韵。她的眼底有一种淡淡的,来自时光深处的眷恋。
四周风景疏忽变化,房梁上破漏的砖瓦新璧如初,四周灰墙褪了时光的污浊,白净而亮敞。离那少年背着受伤的小娘子回家,已有好些年了,当年扎着小辫子的江婉秀发高绾,已然是嫁为人妇的打扮,她坐于塌上,衣角牵了一个咯咯笑的小娃娃,扒着母亲的衣裳摇摇晃晃地要站起来。矫健的青年笑着进来,将娃娃抱了举得老高。
“等爹爹回来,小沅儿就能走路了。”
小娃娃忽地腾空,咯咯的笑声越发响亮,笑中露出小小的乳牙,像是回应着爹爹的话。
江婉眼角含了笑意,看着父女俩玩闹,笑中渐渐染了不舍和愁绪。
“晌午便要走么?”
“是呀,这次和吴大哥一起走塞外,至少需半年才能回来。”
“敞……”
那个叫敞的青年见妻子眼含湿润,轻轻抚过她的脸颊,拥入怀中。
“吴大哥为人仗义,我的身手你也是知晓的,这一路好着呢,不要担心。婉娘,等这次出商回来,我们便有钱过好日子,定不再让你受苦。”
江婉抱着娃娃,站在门前,看着丈夫的身影随车队离开,缩成小小的点,直到再也看不见。
谁知道这次的分别竟然成为人生的永别。直到一路出去的吴大哥载着满箱金银回来,那热情淳朴的青年却再也不见了身影。
吴大哥便是如今的吴老爷,当年和江敞是一双邻里的难兄难弟,两家都是从别处搬入的京都,企图在京都这个繁华宝地大展身手,实现一腔人生抱负,然而当年二人相识时皆穷的叮当作响,连落脚的房子也是租来的。
吴大哥比年轻小伙儿江敞年轻个十来岁,二人家里邻里相连,抬头不见低头见的,皆是一副英雄落魄壮志难酬的模样,甫一聊起话来便相遇恨晚,当即结成了忘年交。江敞由此亲切地称对方为吴大哥,吴大爷也笑喊一声敞弟,一拍即合,才有了后头那场令江婉哭断肠的的塞外之行。
吴大哥冒险闯一趟塞外,似乎受了生死灾难的刺激,发狠誓地要脱离小人物的卑微,此后在京都商场摸爬滚打十余年,成为一方叱诧风云的人物,而那一腔热诚的青年江敞,却永远埋身在无边沙漠的塞外,再也没能实现临走前对娘子的允诺。
吴大哥会来的那天,首先进的不是自家大门,同一阔几近一年的妻子相拥温存,而是径直跪在江沅的屋前,声泪泣下地哭诉自己没做好大哥的责任,没能把敞弟带回来。为了弥补自己的过错,他将弟妹看作亲妹子,有他一份吃的,便不会叫江妹子吃苦受累。
在吴大哥的诉说中,江婉终于知道那一年究竟发生了何事。而这其中的经历,经过痛哭悔恨的吴老爷,哀戚悲婉的娘亲的层层转述下,又增添上了江沅回忆中,自带英雄豪情的光环,添油加醋地从江沅口中道出,流入听遍世间百态的孙先生的耳中。
“塞外飓风肆虐,漫天黄沙如纷扬的大雪,遮掩大漠的天空。沙尘中徒步前行的旅人,有我年轻时的阿爹,有一路同行的吴老爷。他们顶着风暴长途跋涉,要在绝境中寻找财富的机缘。这就是我阿爹的故事,虽然我记不清爹爹的模样,但他在我心中,却是顶天立地的大英雄,我以后,也要做爹爹那样的人!”
江沅沉醉在时光的大漠豪情中,却不知对面孙先生神情中的异样,他似乎同样沉浸在江沅诉说的故事中去,只是这沉浸添加了阅历千帆的老人的失态,在平静无波的神色下,枯萎苍老的嘴唇正微微颤抖。
孙琢见此,擦拭着刀的手微微一顿,爷爷多年嘻嘻笑笑的慈和笑容竟然在此时卸下了伪装,窥露出最底下深邃不见的一角。
他担忧道:“爷爷……”
听得孙儿的呼喊,孙先生这时才回过神来,呆迟无光的眼珠子慢慢移动,天真直快的的小娘子又重现在他眼前。
“爷爷走神了,可见是老啦。小沅儿的故事很精彩,这般我便记下啦。”
“爷爷喜欢就好,我讲完了,现在该轮到爷爷了。”江沅听得赞美。露了笑,笑中白牙整整齐齐,让人心生愉悦。
孙爷爷摸摸江沅的脑袋,眼里闪烁着未知的怀念和纵容:“天色已经晚了,小沅儿该回家了,别让你娘担心、爷爷的故事很长很长,以后还有许多的时间慢慢与你道来。”
江沅望了望窗外,天已渐沉了,她只好按下心底的期待,撒娇道:“爷爷要记得,不许耍赖欺负小孩子!”
“爷爷记着呢,再怎么样也不能骗小沅儿呀。”
哄好了江沅,他又让小孙儿送江沅回家。
孙琢心中诧异,那江沅来了这么多天了,如何今天就要特意让他送她回去?又想起爷爷方才的异样,他按下心底的惊奇,跟了江沅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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