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长华匆匆回来,在路口又碰上昨日请的风水先生和“八仙”。
风水先生姓胡,人称胡半仙,穿着一件青黑布长衫,手里托着一只磨得发亮的黄铜罗盘,须发皆白,眼神却比寻常中年人精亮。
“八仙”则是八个抬棺的壮汉,领头的是常年面色沉肃不苟言笑的付杠头,其余几人也都是身材魁梧,高大结实。这些人多是家里没有多少田地的中年汉子,入了这一行,身上的阴煞气重,轻易换不了别的营生,就只能长长久久的做下去。
付杠头是隔壁杏花村里常年做这个的单身老汉,自年轻起就做埋人迁坟的活计,身上阴气极重,也就没有谁家敢把姑娘嫁与他。可他做这个极为稳妥,村里镇上都有人特意请他做“八仙”,这些年有了名气,也渐渐组织了一群汉子跟着他做这一行。别人都是谁有空谁来,他是固定不变的。
林长华不敢怠慢,忙上前拱手见礼道:“胡先生、付大哥,辛苦各位跑这一趟。”
胡半仙微微颔首,并不多言,只示意先去灵前拜祭。
众人进了灵堂,依次在林长盛灵前焚香叩首,神情肃穆。
礼毕,林长锦将林长盛的生辰八字告予胡半仙,好让他写在一张黄纸上,又低声嘱托林长华:“好生陪着先生上山,一切听先生吩咐。”
西山那片林地,是早年林家分给四房的产业,四房的林四爷爷去了后就将其尽数交给了林长锦。
那里山深树密,地势颇为陡峭,上山时若不小心脚下,也是容易踩空。
因这处距离村子不近,且都是些不结果的树木,平日里除了打柴也没什么人来。
是以今日连个上山的路都寻不见,好在他们带着铁锹、锄头、镰刀、柴刀、撬棍等工具,一路边开道,边往山上走,七八个汉子有的是力气,这么着也不算多耽误功夫。
况且今日开好了路,明日一早埋人时也更方便。
他们“八仙”不就是做这个的?
“先生,从这块石头到那棵树之间约有五亩地大小的地界就是我们家的林地了,还请您为我二哥寻一处吉穴,好让他早日安葬。”林长华终于停了脚步,请胡半仙在此处仔细探看。
胡半仙并不回他,只兀自念念有词地端着罗盘,不时走走停停,观察山势。
这是个极费功夫心力的事情,胡半仙靠着这套本事养家糊口,还在镇上置办了宅子,一家老小日子过得很是滋润。
人人都信他,那还能有假?
况且人能骗人,那罗盘还能骗人?
胡半仙手里的罗盘上的指针有时一动不动,有时又晃得厉害,难道不正是风水鬼神之力?
林长华紧紧跟随,细细观察他的神情,不由得放慢了步伐,大气不敢出,生怕惊扰了他。
可胡半仙眉头越皱越紧,林长华的一颗心也跟着越提越高。
两人好容易到了一处较为平缓的坡地,胡半仙先是眯了眯眼细细感受周围的风,又蹲下身子就抓起一把土石观察半晌,这才抬头看了看向远处山势,“此处山势环抱,藏风聚气,是块宝地。”
不待林长华松口气,胡半仙就又摇头,连道三声不好!
林长华立刻一颗心提到了嗓子眼,咋了?
“可惜了。”胡半仙痛心疾首。
他抬手指向西山山顶最高处,“你瞧山顶那块儿形似卧虎的巨石。此石原同此山一体,后天崩裂滚落,又被山林土石挡住困于那处。林长盛是登山触石而亡,也就是被金石之煞冲撞。若再葬于这‘虎口’之下,煞气交冲,不但于亡魂有防,只怕还会波及后人!”
林长华听了,顺着胡半仙所指望去,只见山顶一处确实有块巨石突兀卧着。虽然怎么也看不出什么猛虎之象,但被胡半仙这么一说,也觉得心里沉甸甸的。
胡半仙又跺了跺脚,“此地看似平缓,是块福地。实则地脉早被那巨石阻断,以至气脉不畅。罗盘指针在此处飘忽不定,正是被这紊乱地气所扰。若是不懂风水,误下葬到此处,非但不能福荫后代,反而可能引来祸乱,此后扰得家宅日日不宁。”
林长华心头一紧:“先生法术高强!还请先生做法破了这势。”
胡半仙摇头道,“若定此处,唯有一个法子,就是将那巨石移开,再做法使其恢复生气。如此一来,这一处才是一块儿顶顶好的风水宝地!”
林长华听了一时之间犯了难。
且不说那巨石又高又大,如何能移得动。只这其中耽误的工夫,也不是一日两日的事情。
再说,这往上去的地界就不是他家的了,他们又怎么能动别人家地里的石头来?
这“顶顶好的穴位”,不过是一场空。
“还请先生换一处。”林长华无可奈何。
胡半仙捋着胡须,连叹可惜。
那几位“八仙”多不看两人的动向,各自保持沉默,好似聋子哑巴。
只其中有个年轻人倒是颇为关注,盯着那胡半仙老半天,却也什么都没说。
胡半仙手托着那罗盘,手上掐着诀,嘴里念念有词地转身往另一个方向走去。
林长华却没立刻跟上去,反而转向一旁始终沉默不语的付杠头。
几位“八仙”手里扶着铁锹、撬棍,三三两两聚到一处,不必多言,各自对视一眼,心里便有了几分猜测。
“付大哥,”林长华压着嗓子,小声问道,“依你看了这块地究竟怎么样?那块儿石头离得这么远,也能碍着这里?”
林长华看不明白风水玄学,可付杠头常年做这一行,见识总比自己多,更何况人人都传付杠头又名“付半鬼”,他的话总也有几分可信的。
付杠头姿态闲散地看了林长华一眼,又看了看不远处胡半仙的背影,心里也有了几分疑惑,可思来想去还是决定当个哑巴。
“风水先生,”他抬高了声音,让最该听的人听见了,“最会看风水。”
他能说什么呢?
他们是“八仙”,吃的是力气饭,讲究的是稳当。抬棺、破土、下葬,每一步都不能有丝毫差错,靠的是经验和一把子力气。
主家同时请风水先生和“八仙”,看似为一件事奔忙,实则是两路人。
风水先生动嘴,他们出力;风水先生定调子,他们按着调子唱戏。
那胡半仙有罗盘,有口诀,能说出一套一套他们说不出来的词儿。
主家敬重他,银钱也给得也比他们多。
而他们这些“八仙”,就是真心觉得某处土质太松可能塌陷,或者坡太陡棺椁难行,可若是经他们的嘴说出来,同风水先生说的相悖,主家不信不说,还会被风水先生记恨上。
万一被说成是八字与亡人相冲,或是犯了什么忌讳,被主家临时换下,白耽误一天工拿不到工钱不说,在这一行的名声也坏了,再难寻得人家请他们。
风水先生少不了,十里八村就这么一个“胡半仙”,可“八仙”不是非他不可,更不是非旁边这些人不可。
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这是他们这行当里心照不宣的规矩。
付杠头不愿生事,只心想着这胡半仙不知今日是怎么了?莫不是想拿乔作势抬高自己,好多得些银钱?
胡半仙手托罗盘,迈着众人看不懂的步子,走到林地另一侧。
这里地势稍低,远远能望见山脚下从村子旁蜿蜒而过的一条小河,冬日水浅,河面结着薄冰,不见波光粼粼的景象,只让人心生寒意。
他终于停下脚步,对着河流方向默立许久,眉头越皱越深,好似有什么棘手的事情。
林长华在一旁等了半晌,不见言语,心里愈发没底,只好上前小心问道:“先生可是觉得这处能成?”
胡半仙却重重叹了口气,指着远处的河,“你看这水,看似平静,实则暗流汹涌。这条‘玉带水’横穿此处乃是破了此处的风水,坟地讲究的是藏风聚气,气遇水则止,但亦遇水而散。有这条河在,不但家财福气留不住,就是家族人丁的生气,也要被这水流慢慢带走,终至凋零啊!”
林长华前头还听不大明白,但后面的话却是听得心头一跳,忙深深作了个揖,“先生!还请设法先生为我二哥寻一个能安息的地方!”
胡半仙沉吟不语,半晌才为难道:“法子嘛……倒也不是没有。只需请了‘镇水石’或‘锁气符’,施以三日斋醮法事,或可锁住地气,化解水煞。只是……”
他话锋一转,“你二哥乃是横死,魂魄难安,应早日入土厚葬,才能平息他的怨气,助他顺利往生。若在此耽搁三日,只恐他魂魄流连,若再徒生变故,反是失了你们兄弟的心意。这其中的轻重,你可要知晓。”
林长华也是知道规矩的,他二哥并不是寿命尽了去了,而是意外而亡,尸身却是不宜久不安葬。
他连忙追问:“先生,可还有别的法子?”
只要他二哥能好,就是多使些银钱也无妨。
“若是等不及做法,”胡半仙却一副仙风道骨,不恋钱财的模样,不紧不慢地说,“也只能另寻一块福地了。贫道再辛苦些,为你们仔细勘验便是。”
可福地又在哪儿呢?林长华心凉了半截。
他们兄弟几家,手里除了耕种的庄稼地,哪还有什么像样的林地坟地?
田地是庄稼人的命根子,是用来产粮活口的,不说乡邻绝不会允许在旁埋人坏了风水,就是朝廷律法也明令禁止良田用作坟茔。
脚下这块林地,原是祖产,是用来给儿孙建房盖屋取木头或是砍柴种果树用的,乃是白契。也就是平日里不交赋税的林地。若是想用作坟地,只需去县衙改为红契,这并不少见,事后再补也是无碍的。
可若是敢动田地的主意,只怕上午刚动了土,下午衙门的差役就该来锁人了。
一行人无功而返,默不作声地回到林长盛的院子。
众人刚进院门,就见林家族里各房的人三三两两来了,正在院子里说话祭拜。
林长华暂时按下满心焦灼,强打起精神,先将面色淡然的胡半仙和默不作声的付杠头等人请到院中角落坐下,便转身匆匆待客去了。
只是最要紧的坟地出了问题,他的面色更加难看了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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