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有福和王杨赶着骡车,车上载着五坛用红纸封口的土烧、几封油纸包好的回礼点心,还有沉甸甸一大刀五花肉和一颗处理得干干净净的猪头,总算在晌午前赶了回来。
车子停在离林家院子还有一段距离的僻静处。王有福伸头往院里一瞧,只见林家族人来了不少,灵堂前人影绰绰,说话声、哭声、响器班的吹打声混杂在一起。他这个外姓人,又是负责采买的,此刻实在不便在人前露面,免得惹来不必要的口舌。
他拉了拉身旁的半大少年王杨,低声吩咐:“机灵点,溜着边儿过去,到灶屋把你娘和俏儿姑姑悄摸叫出来,别惊动了旁人。”
王杨点点头,瘦小的身子一缩,便贴着墙根,借着往来宾客身影的遮掩,像条泥鳅似的钻进了院子,摸到了灶屋门口,探进头去飞快地递了个眼色。
正在灶下忙碌的王大婶子抬头看见侄子,立刻会意,用围裙擦了擦手,又拉了一下正在切菜的妹子王俏儿。两人没做声,只交换了个眼神,便一前一后,不紧不慢地顺着灶屋一侧,借着堆着些杂物挡住大部分视线,绕到屋后去了。
王有福早已提着那大刀肉和猪头等在那里,王杨也抱着两坛酒跟了过来。见她们到了,王有福赶紧把手里沉甸甸的肉递过去,低声道:“酒和点心在车上,一会儿让王杨分批搬过来。东西都齐了,按单子买的。”
王大婶子接过肉,入手冰凉沉重,她掂量了一下,冲小叔子微微颔首,同样压着嗓子:“晓得了,快回去吧,这边人多眼杂,你只把单子收好,这会儿他们都顾不上。”
王俏儿则默默接过了王杨抱着的酒坛子。
整个过程不过几句话的功夫,谁也没惊动。两人提着东西,转身又沿着原路,悄无声息地回到了烟火蒸腾的灶屋里,继续忙碌起来。院中的林家诸人,包括正忙于应付族亲的林长锦兄弟,对此都浑然未觉。
林长青家的林成栋和林成才,跟随着林家大房的林长红、林长岚、林长澄一行人来了。
原本该是族长林长青亲自领着大房兄弟,其长子林成梁带着同辈子侄,组成一支规整的队伍前来。如今这两人都称伤不便露面,只得由林长红三人勉强带队,领着各屋子侄孙辈,一行二十多人,算不上整齐,却也颇有阵仗地朝着林长盛家的院子聚拢过来。
院门外,林长锦紧绷着脸,腮帮子的线条硬邦邦的,他虽然疑惑这么多人竟能似昨日之事没发生过一般来祭拜,却也勉强维持着表面的礼数,与来人寒暄、见礼,再将这一大拨人引进来。
院子里,林三婶子心里憋着火,添茶倒水的手又重又急,碗碟磕碰声不断,茶水险些泼洒出来。
林大伯娘心里同样气闷,胸口堵得慌,但为了二弟林长盛最后的体面,她强压着情绪,默不作声地将一碗碗茶水重新摆正,稳稳地放到托盘上,亲自端出去招待。
灶房里的王大婶子和张婶子瞧见这情形,急得不行,若非身份不便,她真们想立刻出去替下那几乎要用眼神把来人剜掉一块肉的林三婶子。
林三婶子自己也知轻重,尽管脸上如同挂了寒霜,没半分好颜色,到底还是克制着,没在冲动之下将茶水泼到人脸上,或是把托盘砸过去。
灵堂内,林三爷爷根本不理会外间那些虚与委蛇的寒暄,见人进了院子,便自顾自地走到灵前主位,面无波澜,直接运足了中气,用沧桑的的声音高唱道:“大房堂兄林长红、林长岚、林长澄——祭拜!”
被点了名的三人神色一凛,收敛起方才在院中所有的神色,迈步进入肃穆的灵堂,从林小雨、林大志、林芳露手中接过点燃的线香。
因林三爷爷只唱了他们的名字,未提“大房”亦未唤子侄孙辈,院子里那群跟来的年轻子弟面面相觑,一时不敢擅动,只得在原地站着,显得有些无措。
林长红三人将线香举至胸前,正要依常例行礼,林三爷爷目光如炬,冷冷地扫了他们一眼,面上的严肃更深了几分。
三人被这眼神一刺,动作不由得一僵,慌忙将持香的手又抬高了几分,姿态总算显出了几分郑重。
“跪——” 林三爷爷的声音响彻灵堂。
三人不敢怠慢,依言跪在灵前的草团子上。
“一叩首——再叩首——三叩首——”
林三爷爷的口令缓慢而郑重,但三人心里都觉得难堪,并未跟着节奏而是仓促地磕了三个头,几乎是和林三爷爷那声“起——”同时站了起来,带着明显的敷衍。
林三爷爷见状,从鼻子里发出一声几不可闻的冷哼,再次扬声:“再跪——”
林长红、林长岚、林长澄三人脸上闪过一丝错愕,互相交换了个眼神,都看到了对方眼中的窘迫和无奈,却不敢违逆,只好悻悻然地再次屈膝跪下。
他们能说啥?
敢有不服,明天就该是自己躺家里出不来了。
“一叩首——再叩首——三叩首——”
这一回,林三爷爷声音拉得更长了,直让院子里的人也听得一清二楚。
三人再不敢糊弄,只得低头跟着林三爷爷的节奏,结结实实地磕完了这三个头,再不敢敷衍。
直到林三爷爷那声“起——”稳稳落下,他们才如缓缓站起身来。
“上香——”
三人依次上前,将手中的线香插入香炉之中,动作比方才规矩了许多。
林三爷爷见他们没再出什么幺蛾子,这才提高音量,朗声道:“礼毕——”
灵前,披麻戴孝的林小雨、林大志等人依礼对着林长红三人俯身磕了一个头,算是回礼了。
“谢礼毕——礼成!” 林三爷爷高声唱礼,算是结束了这场祭拜。
三人立刻退出了灵堂,好像屋里有恶鬼扑人。
此举倒是让院子里的子侄们纷纷侧目。
院子里的林长锦兄弟几人,本该在林长红几人祭拜时陪同在侧,但他们只站在院子里看着这群“好堂哥”如何人前惺惺作态,人后敷衍至极。
几兄弟更没有引着人出来寒暄,只是冷眼看着他们尴尬
就在刚刚,他们还在想是不是自己小肚鸡肠,把愤怒之下说出口的“分家”,当了真,现在看来,无论分不分家,这家的心呐,早散了!
林三爷爷在灵堂里看着院子里那群年轻孙辈乱哄哄地没个规矩,也不等他们商定准备,便再次运足中气高声唱道:“林氏大房众子侄——祭拜!”
子侄们不敢迟疑,连忙依序进入灵堂,从林小雨、林大志、林芳露、林二勇、林大山手中接过线香后找位置站定。
个个动作规矩,姿态端正,谁也不想被林三爷爷揪出来揍一顿。
林三爷爷见他们多少有了祭拜的样子,也不过分为难他们,“跪——”
子侄们就地跪下,就连因草团子不够而直接跪地的,也没有丝毫犹豫。
“一叩首——再叩首——三叩首——”
他们跟着节奏,规规矩矩地磕了三个头,并没有敷衍。
“起——”
众人应声而起。然而,不等他们站稳,林三爷爷那句“再跪——”已经出口。
子侄们心里早有了底。
刚才他们的爹和叔伯都是二跪六拜,自己作为小辈难道还能躲过去?
于是,没有半分犹豫,所有人又自觉地屈膝跪了下去。
“一叩首—再叩首——三叩首——”
又是三个规规矩矩的头磕在地上。
“起——”
“上香——”
子侄们依次上前,将手中的线香稳稳插入香炉。
“礼毕——”
林三爷爷话音落下,灵前的林小雨、林大志等五个孩子,作为孝子孝女,向这群同辈还礼。
他们并未像刚才那样行跪叩大礼,只是俯下身做了一个躬身拜。
子侄们心中不免嘀咕:这还礼也太敷衍了些,好歹是同辈,竟连个头也不磕?
但没等他们多想,林三爷爷已然高声宣布:“谢礼毕——礼成!”
子侄们纵然心里有些不是滋味,也不敢再有丝毫异议,只得依言默默退出了灵堂。
院子里,林长锦强压下心头的膈应,将林长红一行人引到一旁休息落座。
几人刚刚在灵堂里被林三爷爷驳了面子,此刻到了林长锦面前,却立刻端起了族兄的架子。
林长红清了清嗓子,关切道,“长锦啊,长盛这走得突然,后事千头万绪,辛苦你们兄弟了。不知……长盛的穴位定在何处了?咱们大房的孩子们今日都在,别的忙帮不上,出把子力气,帮着挖坑填土,也是应当应分的。”
若不是刚瞧见了他们如何敷衍,林长锦都要被他哄了去了!
若真是有心,昨日怎么不见他说句公道话?更不见他家里的女人来帮忙,更不曾见他搭把手办个事,现如今倒是开始做好人了?
坟地是个大事,刚刚林长华领了胡半仙去。林长锦还没来得及问话,此时被当众问起,他也顺势看向林长华,打算问问看。
谁知林长华对他悄悄使了个眼色。
难道是有什么意外?
他正要寻个由头含糊过去,待人走后,自家兄弟再关起门来商议。
那被请来的风水先生胡半仙不知何时踱步走近处,似是不经意地路过,听得了二人谈话,略带惭愧道:“唉,并非贫道不尽心,实在上方才那林地要么山石压顶,煞气侵扰,要么地气涣散,不利后人。贫道看来看去总觉得都比不上林家祖坟那片地的风水格局来得相当!”
这话怪异得很!林长锦要是听不出来就白活这么大了!
他愤然站起身,死死盯着胡半仙,恨不得立刻冲上去撕烂了那张吞银子吐骨头的嘴!
好啊!好啊!他千辛万苦,千求万请,竟是请回来一个吃里扒外、被人收买了的东西!
这哪里是在帮忙,分明是当着所有族人的面,往他们四房心窝子里捅刀子,还要把这“不肖子孙”污名扣在他林长锦的头上!
往后自家若是有个什么,便都赖到他身上!
赖他寻了个坏坟地,坏了自家的风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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