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长盛家的院子里，男人们低声说话。
林长锦心底五味杂陈，这来帮忙的竟是“外人”。
来的是林长华的大舅子王有财和小舅子王有福，以及大舅子家的三个半大儿子王松、王柏、王杨。除王有财外，其余四个人只和林长锦各自见了礼，就躲到王有财身后听吩咐，行动间难免拘谨。
王有财是王清的亲大哥，也是王家的主事人。
当年他妹子王清同林长华定下亲事，却接连赶上家中父母相继离世。这么拖了四五年，才同林长华结了亲。
婚后又一直未有身孕，王家心里一直惴惴的。
前些日子王清有了身孕，王家的人才松了一口气，也是为此，家里才特别珍视这一胎。
他先是走到林长锦面前，神色郑重地拱了拱手，依着妹妹的辈分喊了一声：“锦大哥。”
林长锦赶忙还礼，哑声道：“有财兄弟，费心了。”
王有财又转向一旁的林长繁。他俩年岁相仿，小时候还一起摸鱼打架，如今都已是一家支柱。王有财同样见礼：“繁三哥。”
林长繁一夜没睡，心里一直装着乱七八糟的事，现下有了帮手，心里松快了不少，见他如此郑重，也只在他肩上锤了一下，要人不必如此。
王有财又拍了拍妹夫林长华的肩膀，林长华低低喊了一句“大哥”，两人也算见了礼。
寒暄过后，王有财便不再客套，直接与林家兄弟商议起人手和事务的安排。
王有财眼明心亮，昨儿他媳妇儿回了家里三言两语说了瞧见的景象，他就晓得是个什么情况，今儿一早赶在人前来一看，果真如此。可他们是王清的娘家，是“外姓人”，在这林家丧事上，诸如迎送宾客、灵前执事等要紧环节，是万万不能越俎代庖的，否则便是打了整个林家族的脸。能插上手的，唯有那些需得力之人外出奔走的活计。这多是要经手银钱的，必定要可亲可信的人才行。
林长锦昨天一天奔忙早已晕头转向，恨不得把自己劈成几瓣分派出去才好，如今得了帮手赶忙上前几步，将一块约莫五两的碎银子塞过来，“有财，自家人，我信得过你。镇上采买的事，就托付你了。”
“这是做什么！”王有财一把按住他的手，坚决往回推，“锦大哥，你既信我，我王有财也绝误不了你的事！银子你先收着，等东西置办回来再算不迟！”
他不再纠缠，扭头果断分派：“有福，你腿脚快，带上王杨立刻往镇上去！待客的酒水、香烛纸马，你看着拣实惠的买，让柜上开好明细单子，务必赶在晌午客到前拉回来！” 王有福得令，立刻扯着还有些懵的侄子，转身就小跑着去了。
王有财又看向另外两个半大儿子，神色严肃：“松儿，柏儿，你俩别在院里杵着。去，到村口大槐树下守着，眼睛放亮些！见着有来奔丧的生面孔或车马，立刻跑回来报信！咱们心里有数，才不至于乱了阵脚。”
两个半大少年得了明确指令，也一溜烟跑了。
王有财自己则挽起袖子，不再多话，同林长锦三兄弟一道，将院里院外最后一点杂乱处打理妥帖。眼见着时辰不早，他估摸着林家族里或许该有人来了，便主动朝林长锦一拱手：“锦大哥，这边既已妥当，我就先回了。”
他这话说得含蓄，但在场的人都懂——他王家是外亲，若一直在此主持局面，落在旁人眼里，便是林家宗族无人，是天大的笑话。该他们出力时绝不退缩，该避嫌时也绝不留恋。
林长锦重重握了下他的手臂，千言万语都在这一握之中。
王有财刚转身出院门，还没走远，那头林三爷爷已迈着大步，径直朝林家院子来了。
他穿着一身浆洗得发白的青布短打，脸上是惯有的严肃深峻而肃穆，怀里紧紧抱着一个青布包裹的长条物事。
他目不斜视，一直走过早早迎出来、正要开口的林长锦身边也未停步，头也不回地道：“门口，给我搬张凳子。”
林长锦等人不明所以，可林三爷爷已径直越过他们，朝着堂屋的灵堂去了。
他们不敢有丝毫怠慢，立刻忙活起来。很快，一张八仙桌并一把靠背椅便在门口邻路的地方安置妥当，桌上还匆匆添了一壶粗茶。
灵堂内，林三爷爷在灵前站定，身形如一棵苍老的松。原本跪着的几个孩子早已两两分开，各跪在灵堂一边。
林大志见状，连忙起身，取了三条线香在灯焰上点燃，恭敬地双手奉给林三爷爷。
林三爷爷从自己的思绪了抽出来，一摆手，并不接过，“不急。”
在进香前，还有一件事要办。
林三爷爷看向跪在一侧，低着头添纸钱的林小雨，“小雨，你来。”
林小雨抬起头，虽然疑惑，但还是立刻站起身上前。
林三爷爷将一直抱在怀里的东西递给她，“去，把你爹那纸牌子换下来。”
林小雨双手接过，那包袱竟是沉甸甸硬邦邦的。
她解开布包，只见里面是一方新雕的木质牌位，刻字深，入手沉，漆皮新。
昨日匆匆忙忙，只来得及让家里唯一识字的林大山拿白纸写了“林公长盛之灵位”的字样暂作牌位，现正供在灵堂里。
如今林三爷爷却有心想着这件事，亲自送了他雕刻的正式的牌位。
林小雨并不识字，但也忍不住抚过刻着“故显考林公讳长盛之灵位”的木牌，那是她爹的牌位，往后供在家里的，她唯一和她爹有联系的东西了。
她没有忙着换下牌位，而是朝着林三爷爷，“咚、咚、咚”结结实实地磕了三个响头。每一个头，都承载着对这份深意的无尽感激。
林大志、林二勇、林大山也立刻齐齐俯身跟着磕了三个头。
林小雨这才站起身，走到供桌前，极其郑重地将那张单薄的临时纸牌位请下。然后，她将那块沉实、庄严的木牌位，端端正正、无比恭敬地安放在灵桌中央。
林三爷爷从林大志手中接过那三柱已然烧出一段香灰的线香，肃立灵前，先是高举至额前，默了一会儿，直把心里想说的话都说尽了，这才长长作揖进香。
四个孩子对着林三爷爷俯下身，以额叩地，长长的磕了一个头。
林三爷爷转身出去，谁也不理，只坐在门口喝茶。
林长锦兄弟几人心里忐忑却不敢问他，正犹疑间，昨日请的响器班子终于到了。
赵班主是白水村人，组的班子也常在白水村周边跑，这次有人托来转去寻了他，他还惊疑怎么会有这么远的一桩活计。中间人只摇头不语，他也不好多问，收了白布包着的定钱又问了详细的位置，这才半信半疑地接了下来。不论主家是什么情况，他只吹拉弹唱他们的，别的事与他们一概无关。
只是这次人生地不熟，早早出发竟还是迟了半个时辰，好在远远见着挂了灵幡的人家门口只守着一个老头儿，不是那宾客往来丧事正盛之时，只要他们卖力气，料想主家也不忍过多责怪。
他想定了就往前一步，正要张口告罪，哪知那老头儿也不理他们，扭了脸只给自己灌茶水。
好在林长锦等人已经出来，两方人见了礼，赵班主让一个学艺的小子把车牵到远处看着，剩下的人各自拿了吃饭的家伙。
赵班主提着锣，“咚咚咚”敲了三下，直敲得震天响，一声嘹亮到极致、又悲怆到极致的唢呐声，如同裂帛一般，猛地撕破了沉闷的空气！起调便是一个直冲云霄的长音，让人不得不惊叹那年轻汉子气息的控制，紧接着笙鼓锣镲进来，曲子一会儿如泣如诉，一会儿高亢激越，让人闻之流泪听之伤心。
待一段终了，林长锦把人请进院子，赵班主进了院子先将东西搁下，领着人进了灵堂给林长盛恭恭敬敬鞠了一躬，这才出去在灵堂左侧早已搁置好桌椅的地方站定了，演奏起了?大悲调?和?哭皇天?。
林大伯娘出来给响器班子备上茶水饼子等，王松急匆匆跑回来冲到林长锦等人跟前，喘着粗气小声说，“芳露姐回来了！她坐着车，车上好些人呢！”
三兄弟料到是林芳露的舅舅们得了信一道来了。
王松报完信儿就又跑回村口守着去了，没一会儿果然听见外头传来悲声，只见林芳露跌跌撞撞在前头跑着，陶家的几个舅舅们牵着骡子都跟在车旁边一路哭喊着过来。
“二伯伯！二伯伯！我来迟了啊！”林芳露哭了一路，嗓子早哑了，这会儿哭嚎着进了院子，声音犹显凄厉。
她直冲进灵堂里，二话不说先扑通一声跪下，呜呜哭着结结实实行了个三跪九叩的大礼，自挪到林小雨旁边跟着跪着去了。
几个孩子被她这么一闹，哭了一整夜的眼睛又哗哗往下淌眼泪，又各自咬牙擦了眼泪，低头自忍着罢。
林长锦几人也迎上陶家舅舅们的队伍，两方人抱头痛哭了好一会儿，陶家舅舅才抬着装有纸钱和白封等物的盒子进了院子。
林三爷爷跟着人进了灵堂，等众人站定，接了林小雨和林大志奉上的香，他才高声唱道， “陶氏舅爷，致祭——”
“跪——”
陶家几个舅舅由大舅舅陶德旺领头按照长幼次序在灵前跪下，各自双手高举线香默了一瞬。
“一叩首——再叩首——三叩首——”
众人跟随指令，深深俯下身子，结结实实磕下三个头。
“起——”
几人起身默然立着。
“上香——”
舅舅们依次上前将手中的线香稳稳插进香炉中后各自退回原来的位置。
“礼毕——”
林三爷爷的唱礼声落下，陶家舅舅们红着眼圈，沉步退到一旁。
紧接着，不待任何人提醒，跪在灵前的林小雨便转过身来，她作为主孝女，须代表父亲谢客。她没有言语，只是跪直了身子，双手在身前微合，而后深深地俯下身去，用一个极其庄重的“躬身拜”，向陶家舅舅们致谢。
林大志、林二勇、林大山和林芳露，也立刻跟着转过身，齐齐地向舅舅们俯身拜下。
“谢孝毕——礼成！”
林长锦、林长繁、林长华兄弟三人在陶家舅舅们行礼时退到灵堂的右侧，垂手肃立。待到礼成后林长锦便上前半步，他没有言语，只是伸手紧紧握住了陶家大舅陶德旺的手臂。
他手劲很大，微微颤抖着。陶德旺也跟着抱了抱林长锦的胳膊，两个人都神情悲伤。
林长锦深吸一口气，朝着灵堂外侧微微躬身，做了一个“请”的姿势。林长繁和林长华也立刻心领神会，一左一右，默默地请着另外两位舅舅。
兄弟三人便这样，半是搀扶、半是引领地将陶家舅舅们从灵堂中心，请到了院里早早摆好的桌椅处。
几人刚刚坐下，一直守在灶房的林大伯娘和林三婶子早已备好，立刻用托盘端了几碗热热乎乎的白菜豆腐鸡蛋汤和一大摞葱油饼子送来。
林长锦双手接过其中一碗，恭敬地递到陶德旺面前，“她舅舅……一路辛苦，先……暖暖身子。”
直到此刻，宾主双方才算从刚才那极致悲恸的仪式中稍稍抽离。陶德旺接过碗，重重叹了口气，声音同样沙哑：“锦大哥，节哀啊……长盛是个好人，我们……我们来送送他，是应当的。
林长锦兄弟几人并应不落座，只是垂手站在一旁。
陶家几个舅舅却不愿意，直拉着人坐下，林三婶子陶春杏好久没见兄弟们，这会儿也在外头站着。“大哥，你们别守这些礼了，难得见一次，就好好说说话吧。”
天灾**，谁知道哪天又见不着谁了呢？
陶德旺心酸得厉害，也不许林三婶子进屋去，只让她也在外头待一会儿。
因着没什么宾客，林大伯娘自抽了她林三婶子手里的托盘回去了，好让她安心在外面坐一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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