鹿羽菲回到空荡荡的家。
一片漆黑下,只有她房间门缝下泄出些许微光。她脚步未停,脸上没有任何意外的神色,只是十分熟练地拧开了自己房间的门把。
灯光下,妹妹鹿梓妍正蜷在她床边的那张单人沙发里,戴着耳机,手指在手机屏幕上快速滑动,似乎正沉浸在游戏的世界里。听到开门声,她抬起头,冲着鹿羽菲露出一个甜甜的、带着点依赖意味的笑容,随即又低下头去,继续着屏幕上的战斗。
没有问候,没有解释。
鹿羽菲也同样沉默。她将书包放在书桌旁的椅子上,动作熟练地绕开妹妹随意脱在一边的拖鞋。
整个过程行云流水,仿佛演练过千百遍。
这几乎是她们之间心照不宣的惯例。父母远在A城,偌大的房子里常常只有她们两个人。妹妹似乎总是不愿意独自待在自己的房间,总会跑到她这里,占据那个固定的角落,用她的存在和那些游戏音效,填满这个空间的一部分。
而鹿羽菲,也早已习惯了这种“陪伴”。
她并不觉得温暖,也不觉得被打扰。这只是一种……存在状态。就像空气会流动,夜晚会降临一样自然。她甚至懒得去探究妹妹为何总喜欢待在她这里,也吝于给予更多的关注和言语。
她走到窗边,看着窗外沉沉的夜色,内心一片麻木的平静。白天的喧嚣、蒋墨凛那双过于沉静的眼睛、还有他那句“明天见”……所有这些外界的信息,此刻都被这熟悉的、无声的“陪伴”隔绝开来,变得模糊而遥远。
她不需要任何人的靠近,无论是眼前这个血缘上的妹妹,还是学校里那个试图闯入她世界的转学生。
就在这时,扔在书桌上的手机屏幕,忽然亮了起来。
视频通话提示音划破了寂静。鹿羽菲瞥了一眼屏幕,“老父母!”的字样跳动着,像一道无法拒绝的指令。
她深吸一口气,脸上没有任何表情,然后按下了接听。
屏幕亮起,瞬间被分割成两个画面。一边是父母妆容精致、背景是现代化办公室的脸,另一边,是妹妹鹿梓妍兴奋凑近的镜头。
“爸爸!妈妈!”鹿梓妍的声音雀跃,带着被所有人爱着的、理所当然的娇憨,“看我的新裙子!好看吗?”
“我们梓妍穿什么都好看!”母亲的声音透过扬声器传来,带着一种经过电子设备过滤后的热情。
父亲的脸上也堆满了笑意:“喜欢就再买两条,爸爸给你转钱。”
他们的视线在鹿羽菲脸上短暂停留,像完成签到。
“阿羽也到家了呀。”母亲说。
“嗯。”鹿羽菲应了一声,音节短促,没有任何情绪起伏。
“在学校还好吗?”父亲例行公事地问。
“还好。”
对话,到此为止。
他们的注意力迅速且彻底地回到了鹿梓妍身上,围绕着那条裙子,讨论着颜色、款式,其乐融融。
鹿羽菲沉默地看着屏幕里那场温馨的“家庭剧”,感觉自己像一个被遗忘在观众席的幽灵。她并不感到伤心,早就不了。伤心这种情绪,需要你对某些东西还抱有期待。而她,在很多年前,那个充斥着争吵与破碎酒瓶的夜晚之后以及父母抛弃她出门工作后,就对“爱”和“关注”彻底丧失了感知的能力。
喜欢?爱?多么虚无缥缈且可笑的东西。不过是人们编造出来自我安慰的幻觉,或者是为了达到某种目的而表演出来的行为艺术。无论是屏幕里那对遥远的父母,还是学校里那些试图靠近她的男生,在她看来,都毫无意义。
她正准备找个借口挂断这无聊的通话,手机屏幕上方,突然弹出一条新的好友申请。
没有任何铺垫,像一颗石子投入她古井般的心湖。
验证消息里,只有三个字:
「蒋墨凛。」
没有“你好”,没有“我是今天的转学生”,只有他的名字,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平静,闯了进来。
鹿羽菲指尖顿住了。眼里只觉得厌烦,好不容易回到家,能安静的待在自己的世界里…
屏幕上,父母和妹妹的笑语还在继续,但声音仿佛瞬间被拉远,变得模糊不清。一种极其细微的、近乎被冒犯的烦躁感,混合着一丝连她自己都无法解释的异样,在她那片早已荒芜的情感冻土上,撬开了一道微不可察的裂缝。
她看着那个名字,眼神依旧冷漠,如同看待世间万物。
但她的指尖,在冰冷的“拒绝”按钮上悬停片刻后,却鬼使神差地,移向了旁边。
“通过”。
另一边的蒋墨凛看到通过后,没有立马上前打扰。反而是打开她的朋友圈。却发现她的朋友圈毫无一点痕迹。
鹿羽菲随意的将手机扔在一旁,便瘫倒在沙发上享受独处请安静的片刻。
夜色浓稠。
鹿羽菲躺在黑暗中,眼皮沉重,意识却清醒得可怕。白天发生的一切,像一部无声电影在她脑中循环播放——蒋墨凛靠近时带来的雪松气息,他沉静却带着探究的眼神,他推过桌角的那枚羽毛书签,还有手机上那个只有三个字的好友申请。
「蒋墨凛。」
这三个字像一个开关,按下后,更深层、更黑暗的记忆匣子被猛地撞开。
眼前不再是黑暗的天花板,景象扭曲晃动,如同信号不良的旧电视。
尖锐刺耳的争吵声像玻璃碎片,狠狠扎进耳膜。
“鹿羽菲!假如我和你爸离婚,你跟谁?”母亲的声音拔得又高又急,像一根绷紧到极限的弦,下一秒就要断裂。
梦里的她张大了嘴,胸腔剧烈起伏,却发不出任何声音。恐惧像湿透的棉絮,死死堵住了她的喉咙。
“说啊,你想和谁就和谁吧!”父亲的声音紧接着砸来,带着一种不耐烦的、将她推开的冷漠,仿佛她是一件亟待处理的冗余物品。
选谁?
这个问题的重量,瞬间压垮了她幼小的灵魂。选择像两把冰冷的刀锋,无论握住哪一把,掌心都会鲜血淋漓。她拼命地想喊,想求他们别吵了,想说自己谁也不选,只想回到那个……那个记忆里早已模糊的、完整的家。
可喉咙里只有嘶哑的气音。极度的焦急和恐惧在她体内横冲直撞,仿佛有无数根看不见的针,从内部刺穿她的血肉,痛得她蜷缩起来。
父母的争吵还在升级,面目在梦中变得狰狞、巨大,如同噬人的阴影,将她完全笼罩。她挣扎着,感觉自己像要被这无声的呐喊和撕裂的痛苦撑爆了。
冰凉的眼泪毫无征兆地决堤,糊了满脸,流进嘴角,带着绝望的咸涩。
转瞬间,她来到了父母外出工作,她无力的哀求着“妈!能不能这次别丢下我?” 冰凉的眼泪变成一股热流从眼睛流下,直到眼睛充红了血丝。
但父母还是决绝的离开了…
那种被全世界抛弃的、冰冷的绝望,如同潮水,从梦中漫出,再一次淹过了她的口鼻,让她在真实的床上,体验着濒临窒息的压迫感。
鹿羽菲猛地睁开眼,剧烈地喘息着,胸口剧烈起伏。后背的睡衣,早已被冷汗浸湿,紧贴着皮肤,一片冰凉。
她侧过头,枕边的闹钟显示着凌晨二点。
……又是这样。
后半夜,她几乎睁着眼睛直到天明。窗外天空从墨黑到泛起鱼肚白,她的内心也从翻江倒海的痛苦,逐渐回归到一片熟悉的、疲惫的麻木。
清晨,她对着镜子,熟练地勾勒出那个“鹿羽菲”该有的样子——眼神清澈,嘴角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显得随和的笑意。只是眼底那抹无法用粉底掩盖的淡淡青黑,揭示着夜的代价。
她走进教室,看到那个已然坐在座位上的身影时,脸上的笑容没有丝毫变化。
“昨天的数学笔记,可以借我对一下吗?”
当蒋墨凛的声音在旁边响起时,鹿羽菲转过头,用那双看起来一切正常的眼睛望向他,甚至还让笑容更自然了些。
“给。”
她将笔记本递过去,动作流畅。
蒋墨凛接过本子的指尖微微一顿。他的目光在她脸上极快地掠过,没有停留在她精心维持的笑容上,而是敏锐地捕捉到了她眼底不易察觉的红血丝,和那强打精神也无法完全驱散的倦意。
他垂下眼睫,掩去眸底一闪而过的复杂情绪,再抬眼时,已恢复平静。他翻开笔记本,声音比刚才似乎放低、放缓了些许,像是怕惊扰到什么。
“这里,”他的指尖点在纸页上,语调是一种纯粹的探讨,却莫名少了平日的清冷,多了分不易察觉的温和,“辅助线你添得和老师讲的不太一样,但结果是对的。很巧妙。”
鹿羽菲听到后十分满意自己的杰作,那是她自己的解题思路。
蒋墨凛没有像寻常人那样追问“你没睡好吗”,也没有流露出任何多余的关切。他只是将对话严格限制在学习范畴内,连带着那份隐约的察觉,都化作了此刻更低的音量和更缓的语速。
她沉默地点了下头,算是回应。
预备铃适时响起,恰到好处地终结了这短暂的、流淌着微妙关怀的沉默。
课上的两人没有丝毫互动,反而专注做着自己的事。
下课铃响,教室里瞬间涌入活力的声浪。同学们纷纷起身,说笑着离开座位。
蒋墨凛合上书本,目光不经意地扫过身旁。他原本在想昨天那个未得到明确答复的食堂邀约,思忖着是否该再问一次。
然而,他所有关于“邀请”的思绪,在看清鹿羽菲状态的瞬间,戛然而止。
她没有像其他人一样离开。就在喧闹炸开的下一秒,她仿佛被瞬间抽走了所有力气,原本挺直的背脊松垮下来,几乎是毫无缓冲地,侧过脸枕在了交叠的手臂上。
这个动作太快,太熟练,带着一种精疲力竭后的不管不顾。
浓密的长发像幕布般垂落,遮住了她大半张脸,只露出一点白皙的额角和一段脆弱的脖颈。在周围走动、谈笑的身影映衬下,她像被隔绝在一個无声的玻璃罩里,那沉睡的姿态,透着一股与周遭格格不入的孤寂与疲惫。
蒋墨凛准备起身的动作顿住了。
他安静地坐在原地,看着阳光透过窗户,在她发丝上跳跃,勾勒出柔软的金边。也照亮了她眼下那片即使用心遮掩,依旧清晰可见的淡青色阴影。
李皙然笑着走过来,似乎想拍他的肩膀叫他一起出去。蒋墨凛几乎是下意识地,抬起食指轻轻抵在唇边,做了一个噤声的手势。他的目光甚至没有离开鹿羽菲沉睡的背影,只是微微摇了摇头。
李皙然愣了一下,顺着他的视线看去,早已习惯鹿羽菲,蹑手蹑脚地走开了。嘴里却小声地嘟囔道“这人和许安真是一个样…”
于是,在这喧闹教室的一角,出现了一个奇特的景象。喧嚣的人群自动绕开了这片区域,而蒋墨凛就像一座沉默的礁石,守在原地,任由活力的浪潮从他两侧分流而过。
他没有做任何多余的事,没有为她披上外套,也没有试图驱散周围的噪音。他只是坐在那里,用自己存在,无形中为她隔开了一小片得以安眠的空间。
直到预备铃再次尖锐地响起。
他看到她的肩膀轻轻动了一下,像是被铃声惊扰,却挣扎着不愿醒来。又过了几秒,她才极其缓慢地、带着万般不情愿地抬起头。
眼神是空的,没有焦点,充满了被强行从深层睡眠中拽回的迷茫与脆弱。她花了整整两三秒钟,涣散的目光才逐渐凝聚,看清了周围重新坐满同学的环境,也对上了身旁蒋墨凛平静的视线。
“…唉,这下课时间怎么!这么短!”鹿羽菲心里无声的怒吼着。
一丝慌乱迅速取代了她眼中的空茫。她立刻抬手,有些仓促地理了理微乱的长发,眉宇间深烙的倦意,却无论如何也挥之不去。
蒋墨凛什么也没问,只是在她下意识寻找水杯时,默不作声地将它往她手边推近了些。
有些发现,无需言说。
而有些悄然滋生的东西,就在这静默的守护与狼狈的清醒之间,悄然改变了。
“不行!下节课……还是得好好补个觉…”鹿羽菲眼神涣散着,眼前的景象像是失焦的镜头,模糊地晃动着,同学们的轮廓扭曲而怪异。好几秒钟,她的意识都悬浮在半空,无法理解自己身在何处,今夕何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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