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本石上发现，清晨六点半的图书馆，有一种被世界遗忘的宁静。
空气里只有纸张干燥的气味，和尘埃在光束中缓慢浮沉的轨迹。他被分配到这周的图书馆早值，任务是在七点前，将昨日归还的书籍按索书号准确归位。
这工作意外地合他心意。无需言语，只有他与书架上沉默的、井然有序的编号系统。他享受这种与明确规则打交道的过程，像完成一道只有唯一解的数学题。
他将推车停在哲学类书架前，指尖划过书脊上的标签，像在解读一段段摩斯密码。
“C-12……C-12……在这里。”
他低声用中文默念，将手中的《存在与虚无》精准地插入空缺。就在这时，身后传来轻快的脚步声，以及一个他此刻最不想听到的、元气满满的声音，“麻烦鬼，小野寺枫”。
“早啊——同款君！”
小野寺枫嘴里叼着一片吐司，单手拎着篮球包，出现在书架尽头。她似乎是刚结束晨练，顺路溜达过来。
宫本石上身体几不可查地僵了一下，没有回头，只是将手中的下一本书更重地塞进书架。
“你怎么在这儿。”
“来视察工作呀。”她咽下吐司，走到他身边，好奇地打量着他推车上的书，“哇，都是些硬邦邦的书，跟你人一样。”
你是不是没话了，说完，拿起一本《逻辑哲学论》，核对标签。
“喂，”小野寺枫凑近了些，压低声音，“帮我个忙呗？”
“不。”
“我还没说是什么呢！”
“什么都不帮。”
“小气鬼。”她撇撇嘴，从篮球包侧袋抽出一张折得皱巴巴的纸，“喏，我们篮球部的晨练器材申请表，老师让填好了交到图书馆办公室。但我看这上面的说明，有点搞不懂……”
她把纸塞到他眼前。上面密密麻麻写着器材名称、数量和借用规则。
宫本石上瞥了一眼，眉头微蹙。确实，有几条规则写得歧义丛生，逻辑混乱。
“这里，”他指着其中一条，用他那标志性的、剔除所有助词和敬语的“电报式日语”冷硬地解释：“‘球类，非比赛用，限十。’意思是，非比赛用球，最多借十个。不包括比赛用球。”
小野寺枫眨眨眼，愣了两秒才反应过来他那过于简略的句子，随即眼睛一亮：“哦！所以比赛用球不限数量？”
“嗯。”
“那这条呢？”她又指向另一处。
“‘表格，填写，不完整，不受理。’”他继续用切割般的短句解读，“必须每一项都填满，空着就不行。”
“明白了！”她恍然大悟，看着他的眼神里带上了点佩服，“你解读规则的能力好强啊！几句话就清楚了！”
他只是收回手指，重新拿起一本书。“常识。”
“对你来说是常识，对别人来说可能就是天书嘛。”小野寺枫笑嘻嘻地拿出笔，趴在推车边缘开始填写，“谢啦，同款君！帮大忙了！”
她埋头写字，安静的图书馆里只剩下笔尖划过纸张的沙沙声，和他偶尔移动书本的轻响。
宫本石上继续着他的工作，但注意力却无法再像之前那样完全集中。他能感觉到她就在身边，能闻到她发间淡淡的汗味和吐司的麦香，混合在旧书的气味里，构成一种陌生的、扰人的存在。
她填完表，直起身，满意地吹了吹纸上未干的墨迹。
“搞定！”她将表格折好，却没有立刻离开，而是靠在书架上，歪头看着他一丝不苟的侧脸。
“喂，宫本君。”
她突然叫了他的姓，语气是难得的正经。
他动作一顿，看向她。
“你以后……”她顿了顿，似乎在斟酌词语，“要是当老师的话，讲课一定很高效。虽然可能有点催眠，”她说着，自己先笑了起来，虎牙在晨光里一闪，“但绝对不会讲废话，全是重点。”
宫本石上愣住了。他从未想过……这种因为语言羞耻而被逼出来的、贫瘠的表达方式，在另一个人眼里，竟然会成为一种……优点？
（……这家伙，到底是怎么得出这种结论的。）
他转过头，避开她带着笑意的注视，耳根有些发热。
“你该去交表了。”他提醒道，声音依旧没什么起伏。
“知道啦知道啦！”小野寺枫挥了挥手里的表格，转身朝办公室跑去，跑出几步，又回头用气声对他喊：
“认真工作的同款君，还挺帅的嘛——”
她的身影消失在书架尽头。
宫本石上站在原地，手里拿着那本《逻辑哲学论》，许久没有动作。窗外的阳光越来越亮，将漂浮的尘埃照得无所遁形。
他低下头，看着书上那些复杂而严谨的哲学语句。
（……全是重点么。）
一个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极其微小的弧度，在他紧抿的唇角，一闪而过，一种极其不可见的微笑，第一次出现在这个少年的脸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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