尚怀卿和肖鹄喝完酒之后，回客栈待了一晚。等到了第二日，他才乘着马车，抵达了浔州都督府，将要上任浔州都督一职。
浔州都督，作为浔洲的一级长官，负责提调浔州所有的军政要务，对浔州全权掌控。
在明面上，浔州境内肯定是煜王萧鹤最尊贵，但他的实权非常的有限。
实际上的掌权者是浔州都督。
但尚怀卿毕竟初来乍到，要单论起在浔州的权力，他还不到能和煜王叫板的程度。
都督远道而来，浔州官僚们应该去城外迎接信任都的，但尚怀卿喜欢低调行事，他不准各浔州官僚也没有到城外去迎接他，所以众人便在都督府中等候驾到。
尚怀卿走下马车，眼前就是气势磅礴的都督府大门，都督府黑柱黑檐，还有一副尺寸大到夸张的匾额高悬于顶，是很标准的洲级府邸的外观。
都督府内，一群人已在院中等候多时了。
尚怀卿不是被贬来浔州的，他的定位更像是来暂管浔州的中央官员，皇帝没有革他在中央的职务，也没有去他宰相的头衔。
大陈的一品官是虚职，尚怀卿是正二品官职，按照他的品阶，浔州的任何官员在第一次见他时，都是需要行大礼的。
只见一名三十来岁的消瘦男子为首上前迎接，他利落地掀起下衣摆，俯首磕头。
尚怀卿注意到这人的左臂好像不太利索，跪地的姿势看着非常僵硬，这男人道：“下官见过大人。”
后面的官员紧接着就跪，眨眼间就跪倒了一片，齐声问安。
尚怀卿让他们起身，又把这群老头子的长相大致的打量了一遍后，随即摆出了一副客套神情，和颜悦色道：“尚某初来乍到，多有不懂之处，还请诸位多多担待。”
方才率先开口，且左臂不利索的男子接话道：“我等定全力辅佐大人。”
尚怀卿看向说话的这个男人，又发现这男人的额角处，有一片不小的褐色胎记。
尚怀卿多看了那胎记几眼，直接道出了这男人的身份姓名：“浔州刺史，赵兴焕。”
浔州刺史在浔州境内，品阶仅低于浔州都督。
赵兴焕有些意外尚怀卿认识自己，连忙拱手道：“是下官。”
尚怀卿不置可否，把目光重新放回了那群老头子之中，道：“榆洺郡守杜远沛是哪个？”
话音刚落，一个头发半百，神情严肃的老头子上前，拱手道：“下官杜远沛，见过大人。”
尚怀卿眯了眯眸子，似有所思。其余官员纷纷向尚怀卿介绍起了自己。州级下设的郡县官员一般情况下没资格面见都督，所以这些人大多数是都督府的属官，还有一些刺史和榆洺署衙的属官。
这些人并没有寒暄太久，因为这是尚怀卿上任第一天，他有许多事情要忙。
比如递交官印，呈递账簿，过目册籍，敬香叩拜等等。
等乱七八糟的事情交接做完时，这一天也几乎结束了，尚怀卿便让诸人打道回府去了。
但他留下了刺史赵兴焕，和榆洺郡守杜远沛，打算与他们议事。
毕竟浔州政务耽搁已久，即便赵兴焕已经处理了许多琐事，但仍然有诸多事宜，需要他这个浔州督都定夺。
尤其是刘旻一事，更让尚怀卿愁绪如麻。
都督府是前堂后院格局，都督日常会在前几堂院落办公，后几堂院落起居生活。
眼下，尚怀卿正坐在都督府的某处院落中，他旁边就是赵兴焕和杜远沛。
尚怀卿手里翻着浔州地域的册籍，语气平淡道：“本官初到浔州，有诸事不明，还需要两位大人替本官解解惑。”
浔州刺史赵兴焕，他的左胳膊手无力的垂着，殷勤道：“大人您尽管问吧。”
榆洺郡守杜远沛略有怠慢的也点了头。
尚怀卿懒得和他们拐弯抹角，直言道：“你们怎么看煜王和刘旻一事？煜王为什么要把刘旻踹进荷花池里？刘旻又是如何被煜王一脚踹傻的？”
尚怀卿对这件事的了解却不多。
按萧鹤的说法，他踹刘旻，是因为刘旻犯了摒弃忠良，变异国事，包藏祸心等等数百条罪行。
好像刘旻存在的意义就是为了挑战大陈的律法，每天的任务就是殚精竭虑的祸国殃民。萧鹤踹刘旻完全是替天行道。
但尚怀卿无法相信萧鹤的说法。贪污受贿一事尚可一查，但“摇手过市”是什么意思？
尚怀卿至今也想不通，刘旻他一个半百的老头，官至浔州总督都，他在闹市上挥舞着手臂是要干什么？
至于坊间的说法是，萧鹤踹刘旻，是因为萧鹤嫉妒刘旻才思敏捷，身体强壮，所以萧鹤才想把刘旻也踹傻，踹出病。
恕尚怀卿也无法赞同这种观点。脑子好身体好的人那么多，怎么萧鹤没有见谁就上去给两脚呢，还一踹一个傻呢？
赵兴焕沉思片刻后，道： “下官只觉得事情发生的非常突然，我们以前都不知道，煜王殿下与刘大人有过什么交集。”
这话应当不假，尚怀卿也听说了，萧鹤在浔州的这些年，几乎没怎么出过他的王府，更没有在外面闹过事，以至于大部分人其实都不知道萧鹤长什么样子。
或许萧鹤他真的病傻了，行事其实根本没有逻辑？
赵兴焕又补充道： “尚大人，您定能查明真相的，不必为此过度劳心的。”
尚怀卿没理会赵兴焕的奉承话，只若有所思的看着赵兴焕明显不好用的左臂，话锋一转，问道：“赵大人的左胳膊这是怎么了？”
赵兴焕微微侧身，好像不想让尚怀卿看见那条胳膊，回道：“旧疾而已，大人不必担心，不碍事的。”
尚怀卿扬了扬眉，没有深究此事，又点名榆洺郡守杜远沛，问道：“杜大人，此事那你怎么看？”
杜远沛方才一直保持着缄默不言，也没有看尚怀卿，被点名了，才回道：“下官不清楚其中原由，不敢妄议。”
尚怀卿撩起眼皮，给了杜远沛一个不算友善的眼神，缓缓道：“杜大人这个榆洺太守，倒是做得两耳不闻窗外事。”
这话就很不客气了。赵兴焕瞧见此景，连忙打岔道：“但刘大人现下不知人事，恐怕与煜王殿下是脱不开干系的。而且煜王府的风声很紧，也不知道煜王殿下是怎么想的。”
尚怀卿没再搭理杜远沛，接着道：“给刘旻治病的郎中是怎么说的？”
赵兴焕顿了顿，道：“这下官就不是很清楚了，只听说了情况不好。”
尚怀卿对此未做评价，又和赵兴焕讨论了许多细枝末节的事情。
而杜远沛就杵在一旁听着，他的腰背挺得笔直，表情严肃，不开口讲一句话。
直至快到宵禁的时候，尚怀卿才让他们退下。
二人走后，尚怀卿又理了会儿自己的思路，事件中唯二的当事人，刘旻人傻了，萧鹤惹不起，这让他怎么处理？
尚怀卿思考起来就忘了时间，不知不觉间就到了子时三刻，榆洺城早就陷入了一片寂静之中。
尚怀卿一直有失眠的毛病，他喝下了几副安神汤，才躺在了都督府的床榻上，想要休息，可精神却一直很活跃，没有丝毫的困意。
时间不知过去了多久，意识才终于逐渐有些涣散，整个人陷入了无边的困意之中。
可惜春风不解人意，倏然吹拂而过，脆弱的枝丫被无情折断，发出了清脆的响声。
自此一夜无眠。
__
第二日。
按照规矩，尚怀卿在上任第二日，要去参见煜王萧鹤了。
尚怀卿不想去，但他别无选择，他的名声已经够烂了，若再添一条不逊皇室的罪名，那万年以后若是修史的话，他尚怀卿必定能彪炳奸臣传前列。
煜王府亦处于城内极佳的位置，自都督府的位置，马车不过行了几盏茶的时间就到了。
这煜王府自外面瞧去可谓恢弘巍峨。墙壁上以朱漆托底，承顶柱上刻着精细无比纹饰，每一处的细节都彰显着府邸主人身份的尊贵无可比拟。
利尽上腴，林亭幽邃，甲于都邑。
煜王府的气势直接把都督府盖了下去。
门卫通报之后，暗色的高门从里被打开，一鹤发鸡皮的老太监从中走出，正是煜王府的黄管事。
尚怀卿态度谦和道：“本官是从靖都而来的朝廷命官尚怀卿，特来参见煜王殿下。”
黄管事怔了怔，脸上浮出了疑色，似乎事在怀疑眼前这个清隽俊逸的年轻男子，是否就是来兼管浔州的当朝宰相。
张小听利索地展示出了官凭，道：“劳烦公公通报一下吧。”
黄管事只用余光扫了眼那封黄的敕令，便拱手恭敬道： “不用通报了，大人快请进吧。”
说罢，黄管事就把尚怀卿引进了王府，而后者的身旁只带了个张小听一人。
令尚怀卿意外的是，王府的庭院里种满了梨树，恰逢梨花盛开之时，春风卷着雪白的梨花漫天飞舞，似乎要将整个恢宏的王府都染上花香。
微风携着梨花瓣，吹拂而过，落了尚怀卿一肩头，他用指尖捻起了一小瓣。
黄管事看见尚怀卿在那儿看梨花瓣，便道：“浔州多种梨树。”
尚怀卿笑而不语，将指尖的梨花瓣碾了稀烂。
主殿是规制极高的重檐歇山顶大殿，琉璃瓦片流光溢彩，麒麟瑞兽成排的立在了屋脊上，精细的游龙和各种繁复的祥瑞图案沿着屋檐而升。
张小听侍在殿外等候，那黄管事也已经悄无声息的退去了，尚怀卿一人走进了殿内。
与殿外的阳光明丽不同，殿内的光线昏暗，室内空旷无物，没有任何多余的物件，尚怀卿进殿时，不得不微微眯起了眼睛，以适应昏暗的环境。
殿予富丽堂皇，屋内却徒有四壁，让人无端感到了几分寒意。
殿内主座上懒散地坐着一个人，他浑身隐没在了暗处，但依稀能看见他身着的玄衣上绲边的鎏金泛着光。
他便是煜王萧鹤了。
萧鹤似乎没有注意到殿内进来了个人，他的头垂得很低，好像在打瞌睡。
以尚怀卿的品阶，除了大陈皇帝一人，他无需再对任何人行跪拜大礼。
所以他只拱手作揖道：“下官尚怀卿，特来参见殿下。”
尚怀卿的声音不大，但在空旷的殿内显得尤为突兀，甚至隐约带着回响。
也许萧鹤是没听见，或是根本懒得搭理他，动都不动一下的，就像一座雕刻精细的石像。
尚怀卿兀直起了身子，也不再出声言语，就平静地站在殿内的汉白玉地砖上。
两人一坐一站的沉默着，殿内的气氛多少显得有些诡异。
又过了很久，沉寂的石像终于动了动，只见萧鹤降尊纡贵地抬起了头。
抬起的那张脸轮廓线条分明，斜眉入鬓，一双桃花眸标致又生动。
俊逸倜傥，尊贵无匹。
或许是因为光线暗淡的缘故，那双本该顾盼生辉的桃花眸里，黯淡无光，盛满了别的意蕴，叫人看不真切。
尚怀卿觉得萧鹤长得出乎意料的不错，就是人有点无精打采的，蔫答答的就和没睡醒一样。
萧鹤的目光涣散，嗓音低沉道：“坐吧。”
尚怀卿拱手谢恩，然后就坐到了旁边的一把椅子上。
萧鹤没再开口说话，又陷入了一种诡异的沉默状态。
尚怀卿只好自己开口道：“下官姓尚名怀卿，是来代替刘大人作浔州都督的。”
萧鹤缓慢的歪头看向尚怀卿，眼神喜怒难辨。
尚怀卿平静地与他对视，不疾不徐道：“殿下是有什么想问的？”
萧鹤打量了会儿尚怀卿，声音极低道：“你是新任的浔州都督？”
“正是。”
“你之前是做什么的？”
“下官之前任中书令，位及宰相。”
萧鹤打了个哈欠，把头一歪，好像又开始打瞌睡了。
对话就这样的戛然而止，没有下文了。尚怀卿觉得这个煜王好像是没有和人正常沟通的能力，可能是已经不大清醒了。
虽然尚怀卿不抱什么希望了，但他还是试探的问道：“殿下，下官有一事不明，您可否替下官解惑？”
萧鹤仍然缄默无言，尚怀卿仔细地观察着萧鹤的神态和动作，继续道：“您为什么要将刘旻踹入王府的荷花池中？”
萧鹤嗤笑一声，还是那种恼人的语调，道：“你猜。”
尚怀卿脸上挂着亘古不变的假笑，竟然也不再追问了，道：“殿下现在不愿意说就算了吧，您若哪天想说了，下官随时奉陪。”
也不知道萧鹤听进去了没有，反正他又不说话了。和煜王说话可谓相当的费劲儿，尚怀卿也懒得再开口了。
他就静静的看着萧鹤，眼神带着强烈的审视意味，目光不加掩饰又非常锐利，好像要在萧鹤身上解剖出什么秘密来。
传闻萧鹤染了邪祟，如今看来，萧鹤其实更像中了某种毒，是种会致人昏昏欲睡，反应迟钝的毒，好像还会让脑子也不大清晰。
尚怀卿医术颇精，一时却也想不起来究竟是什么毒，才会让萧鹤变成这副模样。
沉寂了一段时间之后，萧鹤好像是终于受够了尚怀卿打量的目光，他突然毫无征兆的站了起来，步履虚浮又晃晃悠悠的走出了殿内，那种有气无力的劲儿，看着像是会随时瘫倒在地上。
殿内瞬间就剩尚怀卿就一个人了，他孤独的坐在那里，不知道萧鹤做什么去了，有些不知所措。
又过了几盏茶的时间。黄管事推开门，探进来了个脑袋，他的脸上满是茫然之情，显然不知道殿内一直坐着个大活人。
尚怀卿掀起眼皮看向黄管事，问道：“煜王殿下呢？他突然就走了，留本官一人坐在这里。”
真是莫名其妙的。
黄管事道：“啊，许是忙事情去了吧，大人您见谅。”
就是打死他也不敢说，王爷早回卧房睡觉去了。
尚怀卿站了起来，好整以暇地整理着自己的衣角，道：“那本官先告辞了，改日再来参见殿下。”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