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日后,刘府。
原浔州都督刘旻,他在浔州拥有私人宅邸,从来不在都督府生活起居,如今刘旻就在他自己的府邸里养病。
自从刘旻被萧鹤踹傻了之后,整个刘府可谓树倒猢狲散,家仆和妾室早已离去了大半,而刘旻本人又没有一子半女,原先和煜王府不遑多让的宅邸,短短时间内就变得萧条了许多。
刘府小厮带着尚怀卿,走进了刘旻的卧房。
甫一进门,尚怀卿就看见一个满面风霜的妇人,她正坐在榻上,弓着身子,为躺在床上的沉睡之人梳头。
“你是什么人?”那妇人看见尚怀卿后一惊,“谁让你进来的?”
刘府小厮慌忙道:“夫人,这位是靖都来的新任都督,尚大人。”
刘夫人缓缓地眨了眨眼睛,慢半拍的反应了过来,站了起来,道:“啊,是您,尚大人……那……。”
尚怀卿没看她,走到了床边,道:“你坐着吧,不必多礼。”
刘夫人有些木讷地应着:“是,是的。”
尚怀卿低头垂目,打量着这个昏睡之人——刘旻,这个半百的老头整个人瘦骨嶙峋的,颧骨耸高,嘴唇惨白,说是将死之人大概也不为过。
“他这样多久了?”尚怀卿伸手探了探刘旻的鼻息,“被煜王踹进水里之后就变成这样了吗?”
刘夫人想也没想道:“不知道啊,我不记得了。”
“你不知道?”尚怀卿蹙眉,“你不是他的发妻吗?”
“奴家一年到头也见不到他几回。”刘夫人说到伤心处,声音都变得有些颤抖了起来,“他有那么多的小妾,根本就不在乎奴家!”
“现如今那些个小妾都跑了,反倒要让奴家伺候了……”
“奴家有什么办法……”
刘夫人的情绪变得很激动,而且说起来没完没了,声泪俱下地控诉着刘旻的负心薄情。
尚怀卿自动屏蔽了刘夫人的絮叨,一把扯出刘旻的胳膊,把指尖抚到了刘旻的手腕处,给他把起了脉。
刘夫人大概意识到了自己的多话,讪讪闭上了嘴,满目怨念的瞪着刘旻。
尚怀卿给刘旻把了好一会儿的脉,没有得出任何结论,只有一个感觉——很奇怪。
这是尚怀卿摸过的最奇怪的脉象,脉象混乱至极,像是被什么诡谲又神秘的东西强行介入了。
尚怀卿目前只能肯定:刘旻痴傻的原因,不可能是被萧鹤踹了那么简单,绝对是有其他的原因。
张小听在一旁问道:“主子,他这是怎么了?”
张小听一直坚信着,他家主子的医术就如同华佗再世,活死人肉白骨根本不在话下,治好一个区区的刘旻更是易如反掌。
事实上,尚怀卿的医术远没有张小听想象的那么夸张,但他的医术确实卓越,至少不比太医院的那群老头要差。
碍于刘夫人在场,尚怀卿没有说实话,而是胡言乱语道:“他气息不匀,阴阳失衡,六气不通,五行逆转。”
张小听虽然没听懂,但感觉很严重的样子。
刘夫人倒是一直没有什么反应,大概是觉得尚怀卿也没那救死扶伤的本事。
尚怀卿把完了脉,收回了手,问道:“给他治病的大夫呢?”
“已经没有大夫了!他们都走了!”刘夫人又毫无征兆的激动了起来,泪珠直往下掉,“所有大夫都说不会治!治不了了!他们都在推脱!我又有什么办法?”
尚怀卿不想刺激刘夫人,尽量放柔声音,安抚道:“那你知不知道,刘旻为什么变成了这副样子?”
刘夫人擦了擦脸上的泪,蔫蔫道:“我听说他是沾染了煜王府的邪祟。”
尚怀卿无言半晌,这刘夫人也太口无遮拦了,竟敢这样堂而皇之地说煜王府有问题,即便真是萧鹤搞得鬼,也不能这样讲出来。
尚怀卿不信邪祟污秽,那些大夫大概自己也看不出来有什么问题,就寄托词于这种鬼怪的事上。
尚怀卿循序善诱道:“那煜王为何会踹他?”
刘夫人恨恨道:“这,这我哪儿知道啊,他又不会和我讲这些,他根本不和我说话。”
尚怀卿倒也没指望能问出来什么,放弃了从刘夫人口中套出话的想法,又道: “把他喝药的药方子呈上来给我看看。”
片刻后,刘府的下人递上来一张皱巴巴的纸。尚怀卿看着那药方子,并无任何问题,顶好的治风寒发热的方子,但这张方子根本不可能治得了刘旻痴傻的问题。
尚怀卿望着刘旻那张倍显苍老的脸,后者双眼紧闭,呼吸也很微弱了。
尚怀卿沉吟不语,片刻后,他起身道:“以后除了本官的准许,其余所有人一律不准进入刘府,你好生照顾他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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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日夜,都督府。
尚怀卿在书房里,鼓捣着他从靖都府中带来的行礼。
连轴转了许多日,他总是腾不出时间收拾那些七零八碎的东西,而尚怀卿又是个喜欢亲力亲为的性子,所以时至今日,他才有了时间开始收拾。
数个大小不一的箱子乱七八糟的堆在一起,而箱子上已覆上了一层薄薄的浮灰。
尚怀卿打算先整理小箱子,他的目光锁定在一个精致的小漆盒上,那个漆盒精致异常,上面雕刻着绝伦的描金纹饰,碧透的珠玉镶嵌盒顶,奢华又精美。
尚怀卿用手帕擦了擦手上的浮灰,才郑重地将其打开。
里面躺着一枚成色质地极为普通的玉石,是几两银子就可以买一大把的那种。
尚怀卿却垂眸看了许久,眼底是不达边的深意,好半晌后,他才把盒子阖起,小心的搁了起来。
然后他打开的箱子里放了七八本书,都是些被翻烂了的,狗血又俗套的市井话本。
其实尚怀卿不像是会看这种东西的人,但他确实在幼时看过这些话本,这些话本对尚怀卿有着很特殊的意义。
尚怀卿将话本排列进了书架,随后他打开了下一个小箱子,那里面装的是些价值千金的药材。
尚怀卿好歹也是累死累活的做过几年宰相的人,皇帝知道他颇通药理,便赏赐了他很多顶级的药材,什么纥夏的舒木兰草,前朝留下的万年芝,藩国进贡的寒雪枝,都在他这个小箱子里装着。
尚怀卿把药材搁进了屋内的暗阁里之后,剩下的就是些大箱子了,最大的那个箱子里面装的是些书。
大多是一些枯燥乏味的医书,几乎让人提不起任何阅读的**,属于是多看几秒就会犯困的那种。
尚怀卿非常有耐心,他将每一本书都按内容作了区分,又仔细地放进檀木书阁里。
尚怀卿在整理医书的过程中,突然想起了煜王萧鹤,和前都督刘旻。
从与二人短暂的接触来看,煜王更像是中了一种毒,那种毒会使他整个人变得精神萎靡,反应迟缓,昏昏欲睡。
而刘旻则是另一种截然不同的反应,他才像是那个身染邪祟的人,像是被某种诡异神秘的东西附身了。
刘旻就罢了,至于煜王萧鹤,尚怀卿隐隐记得,自己曾在哪里见过萧鹤所表现的这种症状。
但尚怀卿目前完全想不起来,究竟是什么样的疾病,才会引起萧鹤这样奇怪的外在反应。
反正没有重要的事情要做,尚怀卿就索性翻起了那些医书,试图从书中找出萧鹤身上到底是中了什么毒。
尚怀卿看了几个时辰的医书,也没发现什么眉目,但他不准备放弃,在又翻看完一本医书之后,尚怀卿拿起了一本叫做《纥夏密毒》的书。
尚怀卿仔细地看过了自己所有的医书,唯独这本《纥夏密毒》,他只粗略的将其翻过一遍。
因为这里面所记载的密毒过于罕见,尚怀卿一辈子可能也遇不到一次。
尚怀卿正要将书翻开时,张小听的声音忽然在门外响起:“主子,我可以进来吗?”
尚怀卿身形一顿,道:“进来吧。”
张小听依言推门而入,他耷拉着脑袋,眼眶红润,眸子里闪着细碎泪光。
尚怀卿见张小听状态不对,便暂且放下了手头的《纥夏密毒》,打算改天再看,但他最终还是忘记了再看这本书。
尚怀卿让张小听坐了下来,又温柔的笑道:“这是怎么了?都是快要弱冠的人了,怎么还哭鼻子?”
“我离弱冠还要好几年呢,而且我没也有哭,只是眼睛里进了沙子。”张小听苍白地狡辩道,“男子汉大丈夫,我怎么可能会哭?”
尚怀卿也不打趣张小听了,问道:“是怎么了吗?”
张小听抽了抽鼻子,道: “主子,我想家了。”
他毕竟只是个十七岁的少年,又是第一次远离家乡,有这种情绪再正常不过了。
尚怀卿问道:“你不喜欢浔州吗?”
“不讨厌,但是我想念窑街里阿嬷卖的糕饼,和府里的那支紫色的小花了。”张小听到底是没绷住,眼泪扑簌簌往下掉,“还有我的床,我的小柜子,那里面装了许多山楂糕和酥酪,我忘了带,现下肯定已经放坏了。”
尚怀卿也不说话,只是耐心的倾听着张小听的絮叨。
虽然尚怀卿从没有体会过所谓的思乡之情,但张小听的声泪俱下还是感染到了他,他被这种强烈的情绪带回了远方的皇都,那个他生活了数十年,繁荣又悲凉的地方。
张小听的心里郁结,现下哭诉出来就好些了,还生出了几分忸怩,他讪讪道:“主子,我就是随便说说的,你别往心里去。”
尚怀卿道:“无妨,你的心情好些了吗?”
张小听点了点头,用袖子胡乱地擦着脸颊上的泪珠。他自认为是个坚强的男子汉,刚才没忍住哭泣还是有些不好意思的,有意的转移话题道:“主子,那个刘旻真是可怜啊。”
尚怀卿知道张小听害羞了,很自然的与他聊起了别的话题,道:“是吗?怎么个可怜法?
“无故被煜王殿下一脚踹傻了,那还不可怜啊?”张小听的脸上写满了愤懑不平,“哪怕有了矛盾,也不应该上脚踹人啊。 ”
尚怀卿对此不置可否,转而问道:“小听,那你觉得煜王他到底是怎么?”
张小听摇头晃脑道:“他们都说煜王是沾染了什么邪祟。唉,先帝就他一个皇子,可惜人也病得不太正常了。”
尚怀卿依旧对张小听的看法不做评价,后者又忍不住问道:“主子,咱们还能回靖都去吗?”
尚怀卿沉默了半晌,道:
“时间问题罢了,最多一年,就可回京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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尚怀卿从靖都带来的安神药不多,不过几日就喝完了,他便亲自去了趟浔州本地的医馆,提了些安神药。
墨色的乌云压顶,看着快要下雨了。尚怀卿也不怕被雨淋,散步似得在坊间里游荡。
他偶然看见了一个小摊,难得的产生了些兴趣,走近了些,开口向小摊的摊主询问道:“请问你这个怎么卖……”
“再便宜两文钱吧。这剑穗分明就不值那个价。”
尚怀卿的问价声完全被一旁的讲价声盖住了,他有些不悦地瞥了旁边的人一眼。
那个讲价的人,竟然是多日未见的肖鹄。
不过肖鹄显然没注意到尚怀卿,他还在和那卖剑穗的老板据理力争。
“公子,真卖不了。”老板面露难色,大概是没见过这么难缠的客人,两个铜板也要抠搜半天,“这样,你给我三十五文怎么样?。”
肖鹄的语气带着怨气,商量道:“三十四文怎么样?多了我真没有了。”
“这……成吧,成吧。”
那老板挣了钱也不觉得开心,可能被肖鹄磨得也没挣到钱吧。他眼下最大的愿望是赶紧打发走人。
待肖鹄乐呵呵地把剑穗装了起来之后,他才猛地发现了身旁的尚怀卿。
肖鹄看起来挺惊讶的,似乎不敢相信尚怀卿会出现在这种地方,下意识问道:“你为什么会在这里?”
尚怀卿扬了扬眉,回答道:“我只是来随便走走的。”
肖鹄状似无意的解释道:“原来如此,我还以为你开医馆会很忙呢。”
尚怀卿与肖鹄并肩往前走,前者看向肖鹄佩剑上的剑穗,问道:“这剑穗很特别吗?我看肖兄喜欢得紧。”
“剑穗再普通不过,只是用于购置他的铜钱珍贵,那些铜板是我自己跑堂挣的,没用我爹娘给我的钱。”肖鹄连语气都透着愉悦,“给人家跑了好几天的堂,才挣了寥寥数枚铜板 ,着实辛苦。”
“那它的确是价值非凡。”
肖鹄问道:“你的医馆开张了吗?”
“没有,开医馆需要筹备的事情太多了,这么几日的时间远远不够。”
“看来是我考虑不周。”肖鹄眉目含笑,“若是医馆开张,你定得叫我去瞧瞧。”
天色越发阴沉了,厚重的云层翻滚,顿时寒风席卷,惊雷炸耳,大雨将至。
行人加紧了步伐,小贩仓促着收着摊子,尚怀卿与肖鹄却依旧步履平稳,仿佛二人已然从周遭环境中脱离了出来。
直到雨水悄然的落下,砸到二人的身上,雨珠微微打湿了肖鹄额前的碎发,他才眉眼弯弯道:“上下兄,左右要是下雨了,你同我去那边的酒肆里再喝几杯酒吧,权当是为了避雨了。”
尚怀卿犹豫一瞬,随即便笑道: “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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