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的第一个周一，周予安收到了出院通知。
李医生将诊断报告递给他时，脸上带着欣慰的笑容。"各项指标都稳定了，"她说，"抑郁量表评分也在正常范围内。理论上，你可以随时出院。"
周予安盯着报告上那些专业术语和数字，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纸张边缘。阳光从办公室的窗户斜射进来，在纸面上投下一道金色的光带。他本该为此高兴——半年多的治疗终于有了结果，他可以重新回到正常生活。但当他抬头看向走廊尽头的328病房时，胸口却泛起一阵钝痛。
"温言呢？"他听见自己问，"他还要多久才能出院？"
李医生的表情变得谨慎。"温言的情况比较特殊，"她斟酌着词句，"虽然肺动脉高压控制得不错，但他的心脏功能仍然需要长期监测。至少还需要两三个月。"
两三个月。九十多个日夜。周予安在心里计算着这个数字，突然做了一个决定。
"我可以...先不出院吗？"
李医生摇摇头："医院床位紧张，你现在已经不需要全天监护了。"她顿了顿，"不过你父母已经安排好了，在医院附近租了间公寓，方便你继续来复诊和...看望温言。"
周予安的手指僵住了。父母？那个一个月前才匆匆露过一面的父亲，和几乎从未来过医院的母亲？他们什么时候开始关心他的生活安排了？
"他们已经联系了附近的高中，九月份可以插班入学。"李医生补充道，翻看着文件夹。
周予安冷笑一声。多么熟悉的剧本——父亲出面处理"事务"，母亲永远"在国外"。他们甚至不愿意当面告诉他出院的消息。
"公寓钥匙和地址，"李医生从抽屉里取出一个信封，"里面还有一张银行卡，说是生活费。"
周予安机械地接过信封，轻飘飘的，却像块石头一样压在他手心。
"谢谢，"他低声说，"我能...晚两天再搬出去吗？"
"当然，"李医生温和地说，"收拾东西也需要时间。"
走出诊室，周予安没有直接回自己的病房，而是转向了328。推开门时，温言正坐在窗边画画，阳光透过玻璃洒在他身上，给他镀上一层金边。听到动静，他转过头，嘴角立刻扬起一个微笑。
"早。"周予安说，声音比平时低沉。
温言敏锐地察觉到异样，眉头微微皱起。他放下素描本，做了个询问的手势。
"我要出院了，"周予安直接说，"就这两天。"
温言的眼睛瞪大了，铅笔从指间滑落，在地板上滚了几圈。他的嘴唇轻颤，像是想说什么，但最终只是低下头，捡起铅笔，在本子上写道：【恭喜。这是好事。】
周予安在他身边坐下，肩膀抵着肩膀。"我爸妈在医院附近租了间公寓，"他说，"我会每天来看你。"
温言点点头，但眼神黯淡了几分。他继续写道：【你终于可以回到正常生活了。】
"这不是'终于'，"周予安轻声说，"如果没有你，我根本不可能好起来。"
温言摇摇头，在本子上快速写着：【是你自己足够坚强。】
周予安想说些什么，但护士推门进来送药，打断了他的思绪。温言乖乖吞下药片，周予安注意到药量确实比上个月少了些。这是个好兆头。
"对了，"等护士离开后，周予安突然想起什么，"我有个礼物给你。"
他从背包里拿出一个小盒子。温言好奇地接过来，打开后发现是一个精致的银色书签，末端挂着一个小小的蝴蝶坠子，翅膀上镶着淡蓝色的宝石。
"和你的画很像，不是吗？"周予安指着温言素描本上半成型的蝴蝶轮廓，"这样你读《小王子》的时候就不会忘记看到哪一页了。"
温言小心翼翼地抚摸着书签，像是在对待什么珍宝。他的指尖在蝴蝶翅膀上停留了很久，然后突然抬头，嘴唇轻启："谢......谢......"
声音很轻，有些嘶哑，但确确实实是说出来而不是写出来的。周予安瞪大了眼睛，心脏在胸腔里狂跳。
"你......"他声音发抖，"你刚才说话了？"
温言点点头，眼睛亮得像星星。他又试了一次："周......予安......"
这次比刚才更清晰。周予安突然觉得眼眶发热，他一把抱住温言，感受着对方瘦弱的身躯在自己怀里的温度。
"太棒了，"他在温言耳边轻声说，"真的太棒了。"
温言在他怀里轻轻点头，呼吸拂过周予安的颈侧，温暖而真实。他们就这样抱了一会儿，然后温言轻轻退开，在本子上写道：【我想在你出院前，亲口叫一次你的名字。】
傍晚时分，周予安溜出医院，去了附近的商业街。初夏的晚风带着暖意，吹拂在脸上有些痒。街道上人来人往，喧闹声让他感到陌生又刺耳。半年多的医院生活，让他几乎忘记了外面的世界是如此嘈杂、如此鲜活。
花店就在街角，橱窗里摆满了各色鲜花。周予安推门进去，铃铛发出清脆的声响。
"需要什么花？"店主是个和蔼的中年女人。
周予安犹豫了一下。"送给...朋友的，"他说，"他还在住院。"
"向日葵怎么样？"店主建议道，"象征着希望和阳光，最适合鼓励病人了。"
周予安摇摇头。太热烈了，不适合温言。"有没有...更安静一些的花？"
店主想了想，从冷藏柜里取出一束淡紫色的花，花瓣细长，姿态优雅。"荷兰鸢尾，"她说，"花语是'信使'，古代人认为它能传递无法言说的思念。"
周予安轻轻触碰花瓣，冰凉而柔软，像温言的手指。"就这个，"他说，"请包一枝就好。"
回到医院时，天已经黑了。温言正坐在床上看书，新书签夹在《小王子》里狐狸和小王子相遇的那一页——那是温言最喜欢的部分。看到周予安手里的鸢尾花，他的眼睛亮了起来。
"给你的，"周予安把花递给他，"店主说这叫荷兰鸢尾，是'信使'的意思。"
温言小心翼翼地接过花，指尖轻抚花瓣。他在本子上写道：【这是我收到的第一枝花。】
周予安胸口一紧。"以后还会有很多，"他轻声承诺，"每天一枝，直到你出院。"
第二天早晨，周予安正式出院了。护士长递给他一份复诊预约单和药物清单，嘱咐他按时吃药、定期复查。他的父亲没有来，只发了一条简短的短信：【公寓地址已发你手机，有事联系助理。】
公寓比想象中要好。一室一厅的小空间，家具简单但齐全，窗外能看到医院的屋顶。周予安放下行李，第一件事就是把温言画的那些素描贴在墙上——蝴蝶风筝、病房窗外的树、两人并排看星星的简笔画。这些画让冰冷的公寓有了些温度。
下午三点，他准时出现在328病房门口，手里拿着一枝白色的满天星。温言正在做呼吸训练，看到周予安时，眼睛立刻亮了起来。
"第二天，"周予安把花递给他，"花店老板说满天星代表'思念'。"
温言接过花，轻轻碰了碰那些细小的花瓣，然后指了指昨天的鸢尾——它还好好地插在玻璃杯里，只是花瓣边缘有些卷曲。
温言从枕头下拿出一个小本子递给周予安。那是个日记本，封面是深蓝色的，印着星星图案。
"给我的？"周予安惊讶地问。
温言点点头，在本子上解释：【出院礼物。你可以写日记，或者...写给我看。】
周予安翻开第一页，发现温言已经写了一段话：
【6月2日，晴。
今天予安出院了。病房突然变得很安静，连护士的脚步声都显得特别响。李医生说我的心脏比上周又好了一点，也许用不了三个月就能出院了。予安说他会每天来看我，还带了漂亮的花。我想快点好起来，和他一起去看看外面的世界。】
接下来的日子，周予安确实遵守了诺言。每天上午，他去医院复健中心做心理咨询；下午准时出现在328病房，带着不同种类的花——淡粉色的康乃馨("感恩")、蓝色的风铃草("温柔的爱")、白色的雏菊("纯洁")。温言会把它们都插在窗台的玻璃杯里，很快那里就变成了一个小小的花园。
周予安也开始写日记，记录自己重新适应外面世界的过程。每次交换日记时，温言都会认真地阅读周予安写的内容，然后在下面加上简短的回复。这些小小的互动成了他们之间新的纽带，弥补了周予安出院后产生的距离感。
六月中旬的一个下午，周予安推开328病房的门，发现温言坐在窗边的轮椅上，正在摆弄一个用日记纸折的小船。
"你会折纸船了？"周予安惊讶地问。温言的手因为药物副作用一直有些抖，精细动作很困难。
温言点点头，骄傲地展示着那个不太完美但很用心的作品。他在本子上写道：【护士教的。练习了一上午。】
周予安小心地接过纸船，指尖轻抚那些折痕。他能想象温言专注折纸的样子，眉头微皱，舌尖可能还轻轻抵着上唇——那是他特别专注时的习惯。
"太棒了，"周予安由衷地说，"明天我们试试折纸飞机？"
温言眼睛一亮，立刻点头。他指了指今天的礼物——周予安带来的一枝黄色玫瑰("友谊")，又指了指窗台上的"花园"。那里已经有十几枝不同种类的花，在阳光下形成一道小小的彩虹。
"李医生今天怎么说？"周予安一边帮温言把新花插好，一边问。
温言在本子上写：【好消息。可能下个月就能减少药量了。如果保持这个趋势，也许不用等到三个月就能出院。】
周予安胸口涌起一股暖流。"那太棒了！"他忍不住握住温言的手，"我们可以一起上学，我打听过了，附近的高中很不错......"
他突然停住了，意识到自己说得太远。但温言并没有露出不安的表情，反而微笑着点头，在本子上写：【我想象过很多次。我们一起上学，一起吃午饭，放学后去图书馆......】
周予安看着这些字句，突然真切地看到了那个未来——阳光下的校园、翻动的书页、两人并肩走过的林荫道。这个画面如此清晰，如此真实，让他几乎忘记了呼吸。
"约定好了，"他轻声说，做了个"心走向你"的手势。
温言回以同样的手势，然后指了指窗外的天空。初夏的午后，阳光正好，白云悠悠。在他们共同创造的小世界里，在这个充满鲜花的病房中，未来第一次显得触手可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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