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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和她熟络的过程不像在N.T.A.B.里和队友的那样快。除了喜好,我有时觉得她的思想也不像个孩子,她有种透彻的眼光;有时又觉得她的言语中透露出一种对世界近乎天真的温柔,可能因为这里相对与世隔绝。我常想知道她的过去,但每次她都只说她喜欢樱花——每当她想要转移话题时,就会答非所问。
她一般披散着长发,有时也会喜欢在一侧扎一根细细的麻花辫。我猜是为了搭配她的饰品。她有一个漂亮的乌羽耳坠。
樱花在一年里只盛开半个月就凋谢了。这之后她还是常常去后山,不过频率从一天一次减少到了三天一次。
“我以为你会用魔法让花期一直延长。”
“不……春天稍纵即逝。”
“花瓣凋落的时候,会让你想起什么吗?”
“死亡。”
“你像个诗人。”
“我确实有时会读诗。”
“这样。”
“你是不是觉得我很多愁善感?”
“…没有。现在大家都这样。”
“因为末日让所有人的死亡感都变得强烈了。其实很多人原本都只是活着,他们并不记得会死。大部分人都活在某种…清醒的梦中,被梦境推着前进。”
这是她第一次和我谈及预言。但我没有想到她说出的话这么傲慢。
“你看起来才是。”我说,“不像是生活在这个世界上的人。预言与你没有任何关系。”
她又沉默了。我开始有点后悔刚刚说出口的话。其实那些更多的是对她始终不愁吃穿,不需要为生存发愁的泄愤。
“人总是要死的。我也是。”她最后说。
第二年春天樱花开放的时候,我还停留在她这里。我有时候会向外面写信,期望或许能收到一两封乌鸦传回来的讯息。去年冬天的时候,真的有人找过来敲门。
是露明开的门,但她没有立刻让对方进来,只是侧过身来问我:“是你的熟人吗?”
“科尔教官。”我站起来,朝他敬礼。
“你好,塞文。”他在门口给我回了个礼。露明让他进来,又看了看我俩,说她先出去一会儿,让我们慢聊。
“过得还好吗,小子?”
“还不错。”我们在桌子的两侧坐下。我注意到他又比记忆里苍老了许多,帽子上还带着外面的雪,“您怎么样?”
“总是那样。不过比之前更稳定一些。大部分闹腾的人大概都累了,或者死了。”
“您还在上前线吗?”
“这是什么话?你知道我这么做是违反规定。”
“我知道那次是您。”我说,“这么久以来,我从没见过她杀人。她只是‘帮您’处理了送上门的尸体吧?”
“你没见过,不代表她没有。”
“她是个好人。”我固执地说。
“随你便。我要回去了,不能在这里停留太久。”
我和他道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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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这样说我?”她似乎觉得有些好笑,“怪不得没什么人敢来这儿。”
“这确实不够绅士。”我说,“所以你真的杀过人吗?”
“这可是你自己说的,我是个好人。”
“我就是问问。”
她看看我,又转过去看着天空,过了好一会儿才回答:“太阳…要落山了啊。”
“月亮一会儿就要出来了——今天是满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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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月的某一天,一夜之间,樱花好像突然就全盛开了。樱花开了之后,她每天都去那儿。有时候用法术松松土,有时候什么也不做,只是干站着。起风的时候,粉白色的花瓣会被吹落下来,掉到她的身上、头发上。她静静地站着,我也静静地看着她。不得不承认,这一带的风景都很漂亮,但最漂亮的还是这里。
“你相信神吗,塞文?”露明总是不用回头就知道我在哪。
“不信。”
“我也不信。但人们说,相信的话兴许会好受一点。”
我意识到她在谈论末日。距离预言的日子只剩下最后的一年多。但在她这里,我总会忘掉这件事:“那就相信吧。都无所谓。”
“你那时候为什么要加入总管局?你看起来…并不害怕死亡。”
“不知道。可能是我讨厌既定的死期。至少在那里我可以选择拼命地活着。”
“是啊……”
她不说话了。我觉得她在寻觅什么东西,或者只是在迷惘。
“Lumen…不是你的真名吧?”
“你真敏锐。”她笑了,“这是个绰号,别人起的。”
“那你的真名到底是什么?”
“啊……那种东西太久没用过了,早就忘掉了。”
“我不信。”
“那就不信吧。”
她给我做了樱饼。其实就是用盐渍的樱花叶子裹着糯米和红豆的甜品。我不知道她的食材都是从哪儿弄来的,但确实很好吃。樱花的花期里她总是兴致盎然。
一个月不到以后樱花落尽了,我用厨房里的食材做了些饼干给她作为答谢。她似乎很惊讶我还会烘焙,我告诉她那是我母亲教给我的。我的母亲在这方面也是个很复古传统的人,只喜欢用最简单的烘焙工具。比如她就不爱用电动搅拌器和微波炉——恰好这里也没有。
“那她可比我厉害多了。”她笑着说,“太麻烦的时候我就会偷偷用魔法——趁那些蛋清和牛奶不注意。”
我还是没忍住,旁敲侧击她:“你也是……小时候学会这些的吗?它们很流行?”
“我看起来有这么老吗?”
“没有……我以为你可能是长生种。”
“我不知道。没人告诉过我是不是——但总之我现在十九岁不到。”
“十九岁?”这个数字小到我忍不住要喊出来,“那你比我还小了差不多两岁……”
“你这么惊讶我会很伤心的。”
“我只是…呃……觉得有点意想不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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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太不绅士了。”听到这里,她学着我之前的语气说话,假装生气的模样,“快点向我道歉。”
“哎呀抱歉抱歉——”我笑着躲开她乱戳的魔杖尖,“快看那儿,晚霞很好看。”
“喔……确实。”
远处的天空一片通红,在最末端渐变了一点橙黄色。天上几乎没有云,我们安静地并肩坐着,等着太阳完全落到地平线下面去。
“真好看。”她轻声地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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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这样我们又一起过了一年,不过不如上一年那么安静。知道了她的年龄之后我反而话多起来,紧接着就发现其实她也是个活泼的人。
樱花第三次开放的时候,科尔教官又来了。当时是傍晚,露明照例把他邀请进屋,又给我们倒了茶,然后就自己跑去看她的樱花树。
“她很漂亮。”科尔教官看着她出去的背影说。
“我知道。”
“末日马上就要到了。”
“嗯。”
“你的臂章还在吗?”
“在的。”我说,“收到柜子里了。”
我站起来想去把臂章拿给他看,但是他抬起右手摇了摇头,示意我坐回去。
“总部说要把她带回去。”
“什么?”
“Lumen,那个女巫。他们不知道你还活着,但是他们需要她。”
“为什么?”
“那个占星师说,她是唯一可以阻止末日的人。”
“我可没看出来。她只是众多用自己的占卜方式证明了预言的人之一,不是吗?这样的人还有很多。”
“是啊,我也觉得挺可笑的。”说出这句话的时候,科尔教官显得很疲惫,“所以为了防止又出现什么大的动乱,这个消息在被证实前不会公布。”
“那还真是谢谢了。”
“如果你愿意帮我,我可以写信给上面让你升职。”
“他们究竟给你开了什么条件?”
“……没有。他们什么都不打算给我。你知道的,命令就是命令。”他说,“不要让烬白白死去。”
“烬不是因为她死的。”
“塞文。”
我直视他:“恕、不、奉、命。”
小小的木屋几乎在一瞬间就被掀翻了。露明的药剂瓶碎了一地,混合在一起发出某种浓烈的刺鼻气味。科尔教官比我遇到过的任何对手——甚至想象中的对手都要强上好几倍。不到几秒钟我就被打趴到地上,肋骨的疼痛十分清晰。
“塞文!”听见响动的露明冲过来,科尔教官转过身去看着她。
“我要带你走。”
“快跑……快跑啊Lumen!”我极力想要爬起来,仰头冲她大喊。
我只看见弧形的白光一闪,然后——竟然是科尔教官——就高高地被抛起来再飞出去,砸到后山的一棵樱花树上,花瓣瞬间洒下来,落了一地。露明的手里不知何时握出了魔杖。天已经黑了,外面的月光很亮,不过是上弦月。
科尔教官狼狈地从花瓣堆里爬起来,骂了一句脏话:“差点忘了……我真应该白天来的。”
“塞文。”她喊我,“你会留下来陪我吗?”
我没有犹豫:“我会的。”
她高高地举起那根树枝样的魔杖,末端散发出亮白色的光芒,像是从月亮上引出一条路下来,那条路汇聚在我身上。我感到我的身体整个儿都膨胀起来,两只手化作兽蹄,身上长出白色的狼毛。我高高地抬起头,对着月亮嗥叫了一声,而后就朝着樱花树那边飞扑过去。月光从我的身侧不断掠过,我知道那是她的法术。那夜我只看见一道又一道的白光飞溅、飞散的樱花花瓣,还有狼爪在男人身上留下的触目惊心的痕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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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很厉害。”讲到这里,她也跟着回忆起那天晚上发生的事,“我们差一点儿就输了。也许他其实根本没有用全力。”
“你也很厉害。”我说,“我还没见过能把他打飞的人。不过或许…在战斗中死去,正是他想要的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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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知道是哪一次,科尔教官掉进花瓣丛中以后,过了很长时间也没有爬起来。樱花树几乎全都倒了,一片狼藉。露明走过来,我和她一起把花瓣拨开,里面睡着的男人紧闭着眼已没了气息。
“他…死了吗?”
露明把手放到科尔教官的胸口上,白色的微光闪烁了一下,而后她无言地对我点点头。其实我早就精疲力竭了。确认不会再出事后,我的整个身躯都脱力地倒下去,摔进花瓣堆里。满世界一下子都是樱花的味道。我可能在流血,因为我听见她慌张的声音从上方传过来。
“塞文!塞文!我该…我该怎么做……不行,我得冷静……止血绷带、消毒药……”
第二天我大概是被痛醒的。哪里都痛,痛到我说不出话来只能保持沉默。我躺在床上,屋子已经被她重新建好了。不过后山的那些樱花树大概没办法恢复了,本来还能再开两周的。我有点遗憾。过了一会儿我听见开门的声音,她走过来,站到我的床前。
“塞文!你醒了,你还好吗?后山很乱,所以我收拾的时候自作主张把科尔安葬了,就在烬的旁边,希望你不要介意……你的脸色好差…塞文?”
“……你有麻醉吗?”这是我憋了半天之后,说出来的第一句话。
等到伤势恢复到我能够正常行走之后,露明就邀请我去后山看看。原本我怕她难过,已经想好了一系列安慰的说辞。可当我绕过木屋,展现在眼前的却是无数含苞待放的樱花树。虽然枝干比原来的那些要细小很多,但还是足够让我惊讶到不自觉驻足。
“漂亮吧?”她在我身侧微笑,“我把那些还没开花的枝条都插回去了,挑了我好久。还偷偷用了一点点魔法——别告诉它们。”
“很漂亮。”我轻声叹道。
那天夜里,我和她并肩坐在满地的樱花花瓣上。那些未开放的花苞比盛开时更小,从下面看,很像天上的星星。我忽然感到有一只时钟在我的脑袋里滴答滴答地响。它告诉我,这样的日子和樱花的花期一样短暂,而且马上就要凋落了。于是我突然有一种冲动,要把该说的话说出口。
“Lumen。”
“嗯?”
“我发誓,我会生生世世守护你。”
她转过来看我,我自觉突兀地移开视线,假装去看那些花枝。
“塞文,别在末世承诺永恒。”她轻声说,“万一不凑巧,下一世你没遇见我怎么办?”
“那就等再下一世。我欠你个人情。我一定会还你。”
“你什么都不欠我。”
“那也无所谓。”
“那好吧。”沉默了一会儿后她终于再次开口,同时伸手把她耳朵上挂着的乌羽摘下来递给我,“这个,送给你。上面有我的力量,可以让你免疫满月的月光。”
我们后来没再谈起类似的话题。某天忽然又找来了一个人。我本以为是N.T.A.B.派来的,但很快就发现并不是。来人穿着白色的斗篷,把自己裹得严严实实,我看不出他的身份。他只把露明叫过去谈话,露明同意了。
他们好像在谈论什么非常重要的事。我从窗口远远地看见露明的表情很严肃,后来甚至好像在激动地朝着对方质问。不过她很快又控制住了自己的情绪,慢慢安静下来。她走回来的时候另一人已经离开了。
“Lumen,你还好吗?”
“我没事。”
“真的没事?”
“嗯。”
她这么说了。可我从没见过她露出这样的表情。这样…失去生机的表情。可是她好像不想让我多问,自顾自地去拿了一本书翻开来看。我知道时间不多了,可是我不想让她伤心,所以之后也没再开口询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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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以为我了解你了,可是好像每次你都会告诉我,没有。”
“我有时候也会想,你在寻觅着的……究竟是什么呢?让你彷徨着的又是什么呢?”
她沉默着低下头,没有回答我。月亮慢慢地出来了,是满月。我挂在脖子上的乌羽闪出一两点光芒。我没有变成狼。
“预言里说的,是明天吧?”
“是明天。”
“你要走了?”
“…嗯。”
“去哪里?”
我本以为她不会回答,但她竟然开口了:“去一个…很远很远的地方。”
她仰起头来看着上方。夏天的星空很好看,这是我们一致同意的。可惜现在已经是七月底,樱花早就凋落尽了。我和她一起沉默着,听着寂静里虫子的叫声,直到我忽然意识到她一直在安静地落泪。
“Lumen?你怎么了……”
“我好害怕……塞文……
“我害怕…害怕死亡……”
这时候我才终于懊恼地醒悟过来:她其实根本不是不惧怕死亡,只是把死亡感当成了一种日常。可惜我大概意识到得太晚了。
“我以为只要不与这个世界产生联系、不爱上这个世界,我就可以不让自己去赴死,就可以…多活那么几个瞬间。”
“你本来就没有那个责任去赴死。”
“……不,”她还是在掉泪,“不,你不明白。”
“那就告诉我,让我明白。如果你只是为了那个破预言就离开我,那我绝不会原谅你。”
“……”
“如果我开口,让你留下,你会留下吗?”
“……”
“Lumen。”
“……”
她这一次真的沉默了很久。说实话,某个瞬间我真想冲动地吻她,吻掉她睫毛上若隐若现的泪珠。可我知道我不能。
“塞文,我不能爱你。”
那一夜好像一场漫长又清醒的梦。可是后来我觉得,还不如不醒来。
等我找到她的时候,她的心脏已经被贯穿了。我想抱着她,却只弄得满手都是血。
“Lumen!再撑一下!一定还有什么办法的…一定还……”
“不要死……不要!…告诉我,求求你…告诉我该怎么办……”
“Seven……过…过来……”
她开口,可喉咙好像被什么东西堵住,不断地往外发出难听的咔哧咔哧声。
“记好了……我的…真正的名字…是……”
“我不要听!不准告诉我!我……我不许你死!!!”
她好像又轻轻笑了一声。那声音太轻了,像一片花瓣,一下就逸散在风里。
“我的名字…是……”
“白…叶。”
她的眼睛合上了。
我还是不知道她的过去,我还是只知道她喜欢樱花。我麻木地站在原地,看着地面在我眼前开裂,喷涌出岩浆。森林着火了,山也着火了。这一切却好像和我没有任何关系。天上划过一颗巨大而明亮的流星。我的双手落下来,撑到地面上。她的乌羽已经没有效用了。
“快跑!快跑啊!”
为什么世界还是毁灭了?她的死什么都没有换来?这是一场彻头彻尾的骗局?
不,不可能。怎么可能呢。
是我看错了。我恍然。这漫山遍野的,应该是樱花啊——灿烂盛放着的樱花。她最喜欢了。
我望着天上璀璨的流星,跟着它奔跑,扑进一丛又一丛的花团锦簇之中。那些花瓣灼烧着我的皮毛。
好温暖、好温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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