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在神陨之地里度过了将近两年,等出去后才发觉外界竟然只过了几天的时间。
说到底,这就是一次对王储的暗杀行动,本来是可以成功的——完美无缺,还可以说是他意外在结界处失踪了——可惜出乎所有人的意料,他回来了。
大家都庆贺他的归来,或真或假。表面如此,可是伊希尔德清清楚楚地看到了那股势力在蠢蠢欲动,谋划着夺权,随时准备跳起来扑倒他那可怜的父亲。
在叔父面前他只能算个乳臭未干的小孩,一直以来他也只看见自己的劣势。那么,他是否拥有扬长避短的可能性呢?
这一点,他在神陨之地生活的两年间想明白了。
精灵是最长生的种族之一,以君主集权为主要统治方式,长老们的议会并无实权而是以舆论和政治压力为主的监督方式。正如贵族的长老们数千年未变,权力的更新交迭并非易事。同样,居住在领地内的精灵们大多以“避世”为信条。上下层都不会求变而是□□,所以作为“正统继承人”的他,才能在卡利斯的手下活到今天。
同样相应的,政治的节奏慢,让卡利斯激进的策略实际并不在根本上能得人心。人们只是需要一个人来拯救摇摇欲坠的王室统治——他当然可以做那个人。那个人也只能是他。
而他需要做的,就是让所有人都相信他有实力做到这一切。
对于众人未知的事物,编造半真半假的谎言比直接陈述事实要简单却可信的多。伊希尔德号称自己在神陨之地觐见了神明,被主神点拨,并一反先前颓废无能的王子形象,积极地发表政见、扩张势力。一来二去,不久后真的有些许势力愿意归附于他。
卡利斯当然无法容忍他的步步扩张。很快,伊希尔德就又被指派去杀死那条现世最后的龙。
巨龙是精灵和其他几乎所有种族的死敌。万年前它们曾为了收集财宝而焚毁城市,带来无尽的灾难,直到圣战后才被屠戮至几近灭绝。如今存活着的只剩下名为“Fyrg”的最后一条。
在他父亲当政期间,曾好几次派出部队前去围剿,但都失败了。为了减少无谓的损失,后来大家也都逐渐放弃了这个念头。
然而这一次轮到的是他。
连同行的小队也没有,只有他一个人。
卡利斯的目的很明确——要让他死。不过是为了控制舆论压力才又用了稍微委婉些的方式——给他一个“为国牺牲”的体面死法。
“既然得到了主神的青睐,屠龙之事也一定能够轻松实现吧。”卡利斯这么宣布。
后退是死,前进是死,停在原地也是死。
他没有任何退路。
费尔格的栖息地附近没有可用的传送法阵。伊希尔德通过转移阵法跨越雪山,又骑马穿过了整片森林和原野。龙常年歇息在休眠火山脚下的一处废弃城邦附近,它用建筑掩藏了它无数掠夺得来的财宝。尚未进城温度已明显升高,他的马嘶鸣着不愿向前。
“…没事的。”伊希尔德翻身下马,抚摸着马首安抚它,“回去吧。去森林里等我。”
只身一人继续向前。一路上没有任何生灵的踪迹,连植物也是半枯死的状态。道路两侧的建筑大多都破碎的不成样子,最里侧的堡垒只剩下一边的半截塔楼。大门前的高温令人难以忍受。
他缓缓推开满是尘灰的沉重石门。眼帘中随即映入无数金币珠宝堆叠之上的庞然巨物。
此刻站在龙的面前,伊希尔德终于明白为什么那么那么多的强者都会倒在这里;为什么屠龙者自古都被称为勇士。
古老而愤怒的巨兽睁开眼,露出如同烈日般灿金色的竖瞳。他感到腿软,感到自己的全身都在止不住地颤抖。
怎么办…该怎么办?
他忽然听见一个声音这么说:
“举起你的剑。”
炽热的吐息喷到他的脸上。他举着剑,拼尽全身的意志也只能做到握紧它,不让它掉落。
巨龙咧开带着刺鼻腐臭味的嘴,露出内侧尖锐无比的长牙,以及喉咙口欲将喷涌而出的滚烫龙焰。
他会死吗?
“埃雷格拉斯之子,伊希尔德·卡瑟兰一,举起你的剑!!”
龙带着火焰喷涌而上,高温里空气都被扭曲了。一瞬间他同时看见烈焰、火星和粲然的鎏金;
他还不能死。因为…因为他才是这世间唯一的太阳。
交锋间他把长剑捅入烈日。金子般的太阳被龙焰熔化,浓稠的液体滴落到他的眼睛里,明亮却灼热无比。
——他看见皮开肉绽的伤口,烧焦至漆黑的痕迹。
整个右臂被烈焰尽数吞噬,烧伤的破坏与自愈同时进行。每自愈生出一点新的血肉就立刻被灼伤碳化成死皮脱落,紧接着再自愈、再灼烧。焦糊味充斥鼻腔,大脑里只剩下无法忍受的剧痛和炙热。但他极其清晰地意识到此刻绝不能松手,因为除了自己没有人会来救他。
——他听见震耳欲聋的吼声与咆哮。可能是那条龙的,也可能是他的。
被刺中眼球的巨龙扇动翅膀飞到空中,因痛苦而狠狠地撞向石砖砌成的堡垒,伊希尔德同时被甩到墙上差点直接昏死过去。年久失修的墙壁未能承受住巨兽的猛烈一击而整个崩塌。
巨大的塌落和尘灰中他与龙同时从空中直直坠落。被重击的五脏六腑如裂开般疼痛。灿金而滚烫的龙血从剑柄上淌下来,化成火焰在他的手臂上灼烧,但他到落地也没有松手。
尘灰用了很久才完全散去,但他已再无力气站立起身。整只右臂都已经完全呈焦黑状无知觉了。巨龙就倒在他的身侧,无数鎏金从他的剑伤处溢出来,覆盖掉他的赤色血迹,几乎铺满破碎的地面。
伊希尔德·卡瑟兰一躺在地上,慢慢地转头过去,看向那头已经失去生机的巨兽。它睁着愤怒而不甘的金色眼眸,弧面倒映出周围一切。
他看见龙。
——还有他自己。
屠龙归来的少年终于得到了认可。
他将象征胜利的龙骨制成新的长剑,宣告他再一次奇迹般的归来。
这一次,伊希尔德终于拥有众人真心实意的称赞。民众们在街上布满鲜花,夹道欢迎屠龙者的归来。人们簇拥着他,高呼着他的名字,贵族们在他面前低头行礼。他从未想过自己真的会成为这样童话故事里的主角。原本只是随波逐流的一批人又跟着舆论归附于他,让他成为无可辩驳的继承人。
“歌颂主神的恩赐,”右手的灼伤仍未恢复,他用左手高举着酒杯宣布,“厄琉德琳的秩序正在归来!”
他从广场的高台上走下来时,正午的刺眼阳光正从拱顶落下,把他的心脏也照得滚烫。他踏着碎花铺就的石阶,迎面是一排排低头行礼的贵族、战士与平民。
他们高声呼喊着他的名字。
“太阳——!”
“屠龙勇士!”
“厄琉德琳的守护者!”
那一刻他几乎真的以为自己已经赢了。
精灵王的继承人,屠龙者,神启的代言人……他身上的一切光环都在今日重叠,过去所有的忍耐、失败与孤独终于都得到了回应。他看见士兵孩子眼中的崇敬,看见低头不语的贵族,也看见卡利斯眼睛里再也无法掩饰的忌惮。
他站在一座由自己双手重铸的王国中央。
卡利斯第一时间缓和了态度,高举着酒杯为他祝贺,仿佛一切都尘埃落定。伊希尔德倒也无所谓——他不止这一笔账要算。
曾经父亲治理有方,才延续了圣战后来之不易的安定,让精灵国的国力一路稳步前进。可自得病之后,父亲就几乎对国事不闻不问,做出的决策也令人费解。逐日失去了人们的信任。而这一切……恐怕都源于慢性毒药的侵蚀。
但父亲一直深居简出,几乎没有外人能有持续接触他的机会。若是直接去调查父亲身边的人,又只会打草惊蛇,毁坏证据。
——他必须想办法,诱导那位下毒者自己暴露。
半年后,假借一年一度歌颂主神的契机,伊希尔德为父亲准备了一场规模不大的晚宴。当然,也邀请了卡利斯。
“必须保证晚宴只进不出。”他在开始前低声地交代给信任的士兵,“看到我的信号就立刻行动。”
“明白。”
觥筹交错间他走去与父亲交杯,弯下腰压低声音开口:“父亲,我在您杯里放了少量的催眠药物。”
“唔?”埃雷格拉斯疑惑地抬头看他。伊希尔德看着父亲浑浊的眼睛,轻轻摇了摇头,饮尽自己杯中的酒坐回去。有时他庆幸父亲尚未离世,但有时他又会想起父亲活着便是在经历苦痛。
几分钟后药物见效。精灵王在聆听祝酒时忽然毫无征兆地倒下。
“陛下!”
全场陷入突发的混乱之中。伊希尔德立刻抓住机会环视所有人,依次观察他们脸上的表情。长期下毒的人一定有足够的耐心,但未必能在临时事态中做到毫无破绽。此刻他只需要抓住那一瞬的情绪——真正的幕后黑手会以为父亲是因毒发而导致的昏迷。
然而连卡利斯都显露出最真实的惊讶。伊希尔德皱起眉,准备站起来先平息骚乱。可就在这一刻,他却与另一个人对视上了。
——他的母亲在用一种极其探究的目光盯着他。
……这不可能。
本最该第一时间去到父亲身边的人,此刻竟然坐在原位,以一种冷静到恐怖的模样看着周遭的混乱。
这怎么可能?!
一杯假的毒酒作饵,终于让真相大白。
他没有想到——他也不可能想到,那个要害父亲的人,正是他的母亲。可是对视上后他第一次发现母亲的眼睛竟能冷得如此可怕,眼底里透出的不屑仿佛就此默认了一切罪行。
“为什么要对父亲这样做…为什么?!”伊希尔德完全没意识到自己正因愤怒不顾形象地拍桌站起来大吼。所有人都瞬间安静下来看向他。可面对他无比愤怒的质问,平日里最温柔的女人此刻连正眼都不瞧他一下,甚至懒得为自己辩驳一句。
“只是任务而已。真可惜……本以为会是卡利斯,没想到竟然是因为你暴露了。”
“…只是任务?”他难以置信,“您和父亲明明……”
“你不是也很会表演吗,希尔?”她冷冷地打断他,“爱当然也是可以表演出来的。”
从一开始就不是“背叛”,而是彻头彻尾的“谎言”。
“没用的希尔。从你策划举办这一次宴会起我就已经知道你的目的了。那杯酒里也有我的毒药。”
他的震惊与愤怒终于慢慢转变为贯穿全身的冷意。
“……不许再用这个名字称呼我。”
阴谋带来的是最直白的混乱。真正致命的毒药已被饮下。催眠的药效过后,他的父亲在临死前醒来。可知道了真相的埃雷格拉斯最终也没能对爱人下手,只是悲伤地看着赶来的侍卫补完了最后一击。
他也看着。
看着父亲毒发身亡倒下,看着母亲被三柄长矛同时捅穿,鲜血顺着金属长杆慢慢流淌下来,滴落下去,染到浅色的地毯上晕开。
“殿下,请节哀。”
“……”
丧事结束后他顺理成章地继位,可是已完全没了最初屠龙归来时的内心的滚烫和炽热。源源不断的冷意自父母死去的那天起就从未停歇。他看着王座下称他为王的贵族们,只看见他们是“有用”或者“没用”、“可信任”或者“不可信任”的棋子模样。
……这样也好。
自知大势已去的卡利斯带着余下的势力退回到自己的领地。对此伊希尔德只是假意不知情地放任他们在某天夜里偷偷离开,似乎是看在血脉的份上暂时饶恕了亲叔父先前的所作所为。
与此同时人们很快发现,这位年轻的精灵王是天生的政治家。不仅见解深刻、手段利落,还十分善于揣测人心。很快就得到了众人的拥戴。
当然,还是有部分顽固的人无法接受一个过于年轻的国王,明里暗里地反对他。伊希尔德却好像什么都没发现般并不计较。他只埋头扩张实力,逐个剜除了卡利斯的几个强大的同盟。
棋子一步步向前,最后将军。他终于还是将锋利的剑尖指向他亲叔叔的脖颈。
“你果然不像你父亲,”卡利斯只是露出意料之中的微笑,“你更像我。”
“你的眼睛里全是野心。”
“……”他沉默,“…你明明可以不这么做的。”
“是么?”闻言卡利斯愣了下,忽然大笑出声,“我还以为…你还是把人想得太好了,希尔。”
“……”
“我从头到尾就没打算让你活着过。”他脸上的笑容已经转变为讥笑,“只是你太出人意料了点。”
“……我指的不是这个。”
“那是什么?……精灵国的王位?”卡利斯继续笑道,“我说过了——那当然也完全是为了我自己的野心。
“信或不信都随你。过程和结果相比什么也不是,何况历史将完全由你一个人书写。”
“……那么你觉得呢?”听到叔父遗言般的话语,伊希尔德居然也微笑起来。
“什么?”
他的笑容温和,滴水不漏,与平时待人接物时的一模一样:
“你觉得我有打算让你活着过吗。”
头颅被他亲手砍下,展示到所有人面前。在最后的清洗中,先前所有被他记下的人都被一同清算。归附他的人给予奖赏,背叛他的人被打入地牢。用政治、用武力……无所谓什么手段,他的双手满是同族人的鲜血,金芒闪过眼眸,到最后已分不清自己剑下的究竟是精灵还是龙。
没有例外。
国家的实权已经归他所有,反叛的势力也已经平定,精灵国终于迎来了它迟来的黎明。
还不够。还不足够。
他鼓励发展,挽救颓势。他主动找到亚伯拉罕——那个轻佻的血域统治者。伊希尔德从见面的第一眼起就知道自己讨厌他,但还是强忍着露出微笑交涉。
世仇的两族仍是世仇,但边境的战事百年来终于首次得到暂时的平息。奇迹般的政治手腕和治理能力让精灵国在几十年间就一跃重归大国的地位,令世人尊称他为“明王”。精灵国的现在,繁盛而和平。
这一刻,希尔知道自己终于有能力去迎接那位神族的女孩了。
那时候他只觉得女孩是他最珍贵的宝物,只有他一个人能拥有的宝物。
——可是他忘了这宝物本就不属于他。
他再也没有见过她。
他用尽了一切方法试图再破开结界、再感知到哪怕一丝她的气息。可是没有。
她怎么样了?他还能再见到她吗?
她会不会被献祭?会不会成为她哥哥们的阻碍?
无从知晓。
赢得了一切后,他却再一次感受到了几年前的那股无力。它盘旋在他的耳际,告诉他,所做的一切努力都不过是徒劳。命运从来都不讲道理,缘分同生命一般稍纵即逝。
——他还能做到什么呢?
“…我要为她铸一柄剑。”
很久没有回忆起这些往事了啊。
他披上一件黑色长袍走出去,站到露台的边沿。月色清朗。夜风里有浅浅的露水的味道。
暗处有个人无声无息地出现。
“明王陛下,您的信已经传递到了。”
希尔背着双手,没有转头:“回复呢?”
“那个女人她……当场就用打火机把信烧了。”
那人小心翼翼地递上来一小袋灰烬。大概是信纸被直接烧掉后的产物。希尔瞥了一眼过去,没有接过,也没有开口。沉默反而让前者紧张不安地询问:
“陛下…不需要直接把她带回去吗?”
“不必。”希尔淡淡地回复道,并没有解释,“你下去吧。”
“…是。”
“他是新来的,还太年轻。”宁洛瑟从另一侧走出来,回头看了一眼男人离开的方向。
“嗯。”他回应,“让他不要做多余的事。我的本意只是警告一下‘鸦’而已。”
“怎么忽然又要主动插手那边的事了?”
“白叶要来。”希尔望着远处的夜色,似乎在愣神,“她…还带着菲尔多因之子,那是她学院里的朋友。”
“那个‘拿非利’么?——那祝陛下好好表现,可别让人失望了。”
“…你说,我穿那件深色长衣怎么样?”
“您爱穿什么穿什么又不是去相亲……”
“……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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