艺术中心三楼的排练厅，巨大的落地窗被深灰色窗帘半掩，滤去了九月午后灼人的阳光，只留下几缕朦胧的光柱斜斜地投射在光洁的木质地板上，细小的尘埃在其中无声地旋舞。
空气里弥漫着淡淡的灰尘味、松香，以及一丝新漆和空调冷气混合的清冽气息。
一架黑色的三角钢琴静立在中央，像一头沉默的、等待着被唤醒的巨兽。
下午三点差五分，黎明诗推门而入。
她穿着件蓝色长袖衬衫，乌发依旧一丝不苟地束在颈后，露出冰雪雕琢般的侧颜和天鹅般优雅的颈项。
她像一缕来自寒带的风，步履无声，瞬间让排练厅的温度似乎都降了几度。
她没有看向窗边长椅上的人，径直走向钢琴。
夏朝晞几乎是同时抬起了头。
她换了一件宽松的奶白色卫衣，领口微敞，露出精致的锁骨，栗色的高马尾随着她的动作活泼地晃了一下，几缕碎发俏皮地贴在汗湿的额角——显然是一路跑过来的。
看到黎明诗，她琥珀色的眼眸瞬间亮得惊人，像被点亮的星灯，脸上绽开一个毫无保留的、灿烂到晃眼的笑容，元气满满地挥手：“嗨！黎明诗同学！好准时啊！” 声音清脆，带着跑动后的微微喘息，瞬间打破了排练厅的寂静。
“昨天真是不好意思啦，撞到你了！”她几步蹦到钢琴边，笑容热情。
黎明诗正在调整琴凳高度的手指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那过于明媚的笑容和声音，像强光一样让她本能地想要侧目避开。
她没有回应夏朝晞的招呼和道歉，只是微微颔首，算是打过招呼，目光落在谱架上那份陌生的乐谱上——《Memory》，音乐剧《猫》中那首著名的咏叹调。
她的指尖无意识地划过冰凉的琴键边缘，想起昨天考核结束时，那位坐在考官席的气质冷峻干练的女教授——陆婧。
她锐利的目光仿佛能穿透人心，昨天开学典礼在宣布黎明诗第一名的同时，也意味深长地看了她和夏朝晞一眼。今早便通知两人要合排让直接来训练。
看来，这场合作，并非偶然。
“《Memory》！陆教授选的吧？”夏朝晞毫不在意对方的沉默，自来熟地将自己那份乐谱也放上谱架，凑近黎明诗，歪着头看谱子，清新的甜橙香气随着她的动作若有似无地飘散过来。
“肯定是她！她昨天听完你的考核，就拉着声乐系的李教授嘀咕了半天！看来是觉得我们俩……”她狡黠地眨眨眼。
“一个像冰，一个像火，凑一起能炼出点不一样的东西？”她语气轻快，带着点小得意，“你看过谱子了吗？感觉怎么样？”
黎明诗的目光扫过那些音符和歌词。旋律对她而言毫无难度，但那些标注的情感术语——“怀旧的”、“渴望的”、“温柔的爆发”——让她感到一丝不易察觉的烦躁。
她纤长的手指按下一个和弦，声音清冷，没什么情绪：“看了。技术难度符合要求。”
精准，可控，这是她唯一理解并认可的评价标准。至于“炼出不一样的东西”，她对此毫无期待。
“哇！不愧是榜首！这评价标准真是…严谨！”夏朝晞夸张地赞叹了一句，随即那双明亮的眼睛闪烁着认真的光芒，指尖轻轻点着谱子上的歌词。
“不过呢，陆教授特意安排我们合作，肯定不是只看技术啦。这首歌的灵魂在这里——‘记忆’、‘月光’、‘触摸’、‘孤独’… 它讲的是被遗忘的美丽、对温暖的渴望，还有在绝望中抓住最后一丝光明的勇气。得用心去感受，把这份渴望和勇气唱出来，弹出来才行！” 她说到“心”和“勇气”时，语气格外坚定，仿佛在宣告某种信仰。
心？勇气？黎明诗的指尖在琴键上蜷缩了一下，仿佛被无形的刺扎到。
这些词像遥远星系的回音，在她冰封的心湖上连涟漪都无法激起。
在黎屹清的世界里，音乐只需要绝对的精准和冰冷的“纯粹”。
心，渴望，勇气，那是失控的深渊，是软弱的表现，是必须被剔除的杂质。
她精致的眉宇间掠过一丝极淡的抗拒，如同冰面裂开一道微不可查的细纹。
“开始吧。”她清冷的声音打断了夏朝晞还想深入的“情感宣言”。
讨论这些虚无缥缈的东西毫无意义。她只想尽快完成陆教授交代的任务。
夏朝晞眨眨眼，好吧，融化冰山第二步，暂时搁置。但她脸上的笑容丝毫未减，反而带着一种“走着瞧”的跃跃欲试。
她走到钢琴前方几步的位置，对着落地窗映出的模糊身影调整了一下站姿，深吸一口气，再缓缓吐出。
当她再次睁开眼睛时，整个人的气场瞬间沉淀下来，一种属于歌者的、沉静而充满力量的光芒笼罩了她。
黎明诗的指尖落下。
流畅、精准的琴声流淌出来。每一个和弦、每一个琶音都清晰无误，节奏稳如磐石，力度控制得恰到好处，完美地构建起歌曲坚实的骨架。
然而，这骨架是僵硬的，是拒绝呼吸的。它提供了稳定的基础，却抽干了《Memory》应有的流淌的哀伤、温暖的怀念和那份在黑暗中挣扎求生的生命力。
琴声像一条被冰封的、无法流动的河，在寂静中透着刺骨的寒意。
夏朝晞的歌声响起。
“Midnight, not a sound from the pavement…”
当第一句歌词从她唇间轻柔而充满叙事感地流淌出来时，黎明诗按在琴键上的指尖，难以控制地蜷缩了一下。
那声音……
与昨天在嘈杂大厅里听到的片段截然不同。此刻，在相对私密的排练厅里，夏朝晞的歌声仿佛卸下了所有外在的喧嚣，变得更为纯粹、更为直接地穿透空气，直抵灵魂深处。
她的声音温暖而富有磁性，带着一种天生的、抚慰人心的魔力。起音低沉而充满质感，蕴含着一种深沉的情感。
每一个咬字都清晰而饱含温度，仿佛在温柔地摩挲着每一个音节；每一个气息的转换都带着生命般的起伏和韧性。
她唱“memory”，那声音里仿佛真的铺展开一卷褪色的胶片，带着尘埃落定的怅惘和一丝甜蜜的酸楚，引人沉湎；唱“turn your face to the moonlight”，那声音又陡然明亮起来，充满了对旧日温暖的无限追忆与近乎虔诚的渴望，像在寒冷的冬夜里，伸出手指想要触碰壁炉中跳跃的火焰，指尖都带着微颤的希冀。
黎明诗从未听过这样的声音。黎屹清的世界里只有冰冷的古典，要求绝对的技巧与控制，这种忘我的情感释放是绝对禁止的。
而夏朝晞的歌声，是如此自由，如此热情，如此……滚烫。
它像一道灼热的激光，毫无防备地穿透了她厚重的冰冷铠甲，直直地照射在她内心深处某个从未被触碰过的、积满了万年玄冰的角落。
那冰层似乎被这突如其来的高热灼得发出细微的“滋啦”声，一丝几乎无法察觉的白气悄然逸散。
她机械地弹奏着，手指依旧精准地落在每一个琴键上，但她的心神，却第一次在演奏中被一股无形的力量强行拉扯开来。
一部分仍在忠实地执行着乐谱的指令，另一部分却被那充满原始生命力的歌声紧紧攫住。
她能清晰地感觉到那歌声的温度，如同实质般拂过她的耳廓，带来一阵陌生的、细微的战栗。
夏朝晞完全沉浸在自己的演唱中。她闭着眼，身体随着旋律自然律动，双手随着情感的起伏做出幅度不大却充满张力的手势。
她的歌声时而低回婉转，如泣如诉，像月光下孤独灵魂的喃喃自语；时而积蓄力量，如同穿透厚重冻土的春芽，带着不屈的、破土而出的生命力。
当唱到最**部分“Touch me, it's so easy to leave me… All alone with the memory…”时，那声音中爆发出的强烈祈求、深入骨髓的、令人窒息的孤独以及对逝去温暖的绝望挽留，像积蓄已久的火山猛然喷发。炽热的岩浆裹挟着毁灭与重生的力量，瞬间将整个排练厅淹没、吞噬。
就在这情感最澎湃、最撕心裂肺、仿佛要将灵魂都燃烧殆尽的顶点——
“铮！”
一声突兀、尖锐、极其刺耳的不和谐音，猛地从钢琴上炸裂开来。如同价值连城的琉璃艺术品被骤然狠狠砸碎在地。
歌声戛然而止。
夏朝晞猛地睁开眼，惊讶地看向钢琴方向。
黎明诗的手指僵在一个尴尬的降E键上。她的脸色瞬间褪尽血色，变得如同她身后的白墙，唇线抿得死紧，几乎咬破下唇。
刚才那一下，是她走神了。
在那汹涌的、名为“孤独”与“渴望”的情感冲击下，她引以为傲的、被黎屹清千锤百炼出的绝对精准，竟然出现了如此低级的、不可饶恕的失误。
这是她练习生涯中极其罕见的情况，尤其是在外人面前。
一种混合着强烈的羞耻、对自己失控的暴怒以及深埋骨髓的恐惧瞬间攫住了她，黎屹清冰冷的训斥仿佛就在耳边，让她的指尖冰凉如铁，微微颤抖。
排练厅陷入一片死寂。只有那刺耳的错音还在空气中尖锐地嗡鸣，像一把冰冷的锉刀，反复刮擦着黎明诗的神经。
夏朝晞眨了眨眼，看着黎明诗僵硬的、近乎破碎的侧脸和紧抿到发白的唇。她没有像一般人那样流露出不满或抱怨，反而那双琥珀色的大眼睛里，闪过了一丝极其微妙的、近乎洞察的光芒，甚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振奋。
她看到了！真切地看到了！那完美冰封的、坚不可摧的表象之下，并非全然的死寂！她的歌声，她倾注的情感，似乎真的在那堵冰墙上凿开了一道极其细微的、却真实存在的裂缝！
“啊哈！”夏朝晞忽然笑出声，那笑声清脆，仿佛能敲碎凝滞的的坚冰。
她几步蹦到钢琴边，毫不见外地凑近黎明诗，指着乐谱上刚才出错的地方——那正是情感最激荡、最需要空间释放的段落。
“黎明诗同学！”她语气带着兴奋，巧妙地避开了“错音”这个字眼，“你有没有觉得，这个地方原谱的伴奏织体，有点…嗯…太‘敦实’了？”
她指尖点着左手的八度音群，“感觉像给汹涌的情绪套了个硬壳子，反而有点压住了那股劲儿！你刚才那个‘神来之笔’的处理，”
她眼睛亮晶晶的，带着纯粹的、对音乐的探讨热情，“虽然有点意外，但反而让这里的空间感‘唰’地打开了！情绪一下子就冲出来了！特别棒！”
“我们要不要试试看，把左手这部分八度改成单音分解和弦？节奏再稍微…拉长一点点？制造一种回忆慢慢流淌、有点恍惚、有点抓不住的感觉。就像…月光下，雾气里的河水那样，若即若离的。”
她的话语又快又密，带着不容置疑的热情和一种要把对方拉入音乐共创的执着。
她一边说，一边甚至伸出白皙的手指，在黎明诗眼前的谱子上灵巧地比划着，模拟着分解和弦的流动感和那种朦胧的韵律。
甜橙的香气混合着她身上阳光般的气息，暖暖地拂过黎明诗的耳畔。
这种毫无距离感的入侵和过于灼热的活力，让黎明诗浑身僵硬，几乎要条件反射地推开对方。
她本能地想要后退，想要筑起更高的冰墙，将这扰人的、危险的“小太阳”彻底隔绝。
但就在她准备彻底封闭自己的那一刻，她的目光却不由自主地落在了夏朝晞指着乐谱、灵活舞动的手指上。
那手指纤细充满力量感，随着她的讲解，在谱子上跳跃着，仿佛也在无声地歌唱。
她的提议……关于“空间感”、“情绪释放”、“回忆流淌”、“月光下的雾气河水”、“若即若离”……
这些她从未思考过的、属于情感领域的、甚至有些诗意的描述，像一颗小小的、带着温度的种子，极其意外地落在了她冰封思维中某块从未被开垦过的冻土上。
一种极其陌生的感觉，在黎明诗冰冷的心湖深处，极其微弱地、艰难地冒了一下头——一种名为“或许……可以试试看？”的、微弱到几乎不存在的念头，像冰层下悄然冒出的一颗细小气泡。
夏朝晞还在滔滔不绝地阐述着她的“音乐理念”，明亮的眼睛专注地看着黎明诗，带着一种近乎莽撞的、要将这座冰山拉入音乐情感海洋的决心和纯粹的热爱。
黎明诗看着近在咫尺的这张充满生机和热度的脸，听着她活力四射、充满信念感的声音，感受着那几乎要将人灼伤的热情……她冰封的世界，第一次因为一个意外闯入的、名叫夏朝晞的“小太阳”，在那坚固的、自以为牢不可破的冰层上，被那滚烫的歌声和此刻的热情，硬生生地凿开了一道细如发丝、却真实存在的裂缝。
一丝名为“交流”的、微弱却无比真实的暖意，极其艰难地、试探性地渗了进来。
虽然，她依旧沉默着，只是极其轻微地、几乎难以察觉地点了一下头。那动作小得如同初春冰面上一片雪花悄然融化。
但在夏朝晞看来，这已经是巨大的、足以点燃整个排练厅的胜利！
她的笑容瞬间放大，像正午的阳光毫无保留地穿透了厚重的云层，灿烂得晃眼。
“太好啦！陆教授果然有眼光！”夏朝晞的声音里充满了雀跃和期待，仿佛已经看到了某种美妙的化学反应，“那我们从副歌前面那个回忆的引子开始？这次试试我的‘月光河水’方案？” 她俏皮地眨了下眼。
黎明诗没有说话，只是默默地将手指重新放回琴键上。
指尖似乎不再那么冰凉刺骨。那首关于《Memory》的旋律，在安静的排练厅里再次响起。
琴声依旧精准，却在那个特定的、曾被冰封的段落，悄然发生了一丝极其细微的变化——左手厚重的八度音群化作了轻盈流淌的单音分解和弦，节奏也仿佛被月光浸染，带上了一丝朦胧的、不易察觉的拖曳感。
如同冰封的河面之下，悄然涌动起第一缕，极其微弱的暖流。虽然依旧细弱，却带着不容忽视的生命力。
窗外，被窗帘过滤的朦胧阳光，似乎也悄然明亮、温暖了一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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